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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罗洁琪:逃不出的洪水 [打印本页]

作者: bridged    时间: 9-20-2016 16:28
标题: 罗洁琪:逃不出的洪水
逃不出的洪水

2016-08-25 罗洁琪 洁琪的靡靡之音
“作为资深灾民,我对故乡的记忆,逃不出那一场又一场的洪水,惊险的逃生,腥臭的污泥,让人精疲力尽的灾后重建,还有无法释怀的生离死别。”这是一篇关于洪水和文革的个人史。



逃不出的洪水

文 | 罗洁琪




2012年4月,我带着三个月大的女儿,回广东的娘家休产假,能在家呆上几个月。我想趁机了结一个心愿,寻访爷爷被害的过程,收集小镇的文革故事。

那时候,我还在哺乳。每次喂完孩子,我只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我带着摄像机和三脚架,多次去中学的退休老副校长黎增燕先生的家里,想从背景开始,了解发生在家乡小镇的文化大革命。当他讲起“革命委员会,红旗派,武斗,地富反坏右”这些文革词汇,我理解起来非常吃力。那时候,才深深意识到,对于那段历史的真相,我几乎一无所知。自以为了解的,只是官方的结论和各种信息拼凑的模糊印象而已。

校长夫人说,文革的时候,有一天,她在贺江边的菜畦上走。看到一些人在江边的沙滩上围观,她凑过去看,是几个男的在挥动着大木棍,踢打一个人,旁边放着一张桌子。被打的人踉踉跄跄地掉进水里,呛了水,又挣扎着往岸上爬,躲到桌子底下,跪着求饶。求生的欲望就像在水里按不下的皮球。可是,每当那个黑脑袋爬上岸,那些男人就把他拽出来,继续用脚踢,直到江水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红。她受到极度的惊吓,想喊又不敢喊,浑身发软。逃回家后,在床上躺着,失语了五天。

那个年代,尽管沿岸也长满了翠竹,可是,贺江水的颜色是红的。在我家旁边,是“船民社”的宿舍,里面住了很多当年的船夫。那时候,贺江没有筑水库,建发电站,水流遄急,是主要的航道。他们在江上日晒雨淋,打鱼运货,以船为家,吃江里的鱼,喝江里的水。清晨,江面弥漫着乳白色水雾,他们就用绳子捆绑一个小木桶,扔进水里,再提上来,刷牙洗脸。

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女说,文革的时候,清晨起来打水,水桶经常会碰到黑头发漂散在水面的脑袋,船舷旁边也漂浮着尸体。有时候,是一家人被粗麻绳捆在竹排上,里面有孕妇,有孩子,有男人。很多尸体,是从上游的广西漂下来的,那里的武斗比我们家乡厉害得多,江水红得发臭,以至于不敢再饮用。

那些年,她看到江上沉默的尸体,听到镇上求救的活人。镇上有个邮政局,门口有一个水泥筑成的高台,经常被用于公开批斗“地富反坏右分子”。有一天,她在街上走,一个被批斗完的男人被捆绑在竹子上运走,他凄厉地呼喊:“很疼啊,很疼啊,我的手断了,谁来救救我!”满脸皱纹的老人低着头,反复地向我学着当年那个人的求救声。那个声音在她的心里存了几十年。她说,没人敢去救,也没人知道他被运到哪里。

我的外婆说,镇上有个妇女看见我爷爷被推下水,她是我爷爷的表亲,丈夫是当年镇上的小干部。她还活着,七十多岁了,就住在镇医院的马路对面。我找到她,说:“我是罗永坚的孙女,想知道我爷爷是怎么死的”。

我爷爷并不是拥有很多土地的地主,只是在祖屋里悄悄地当牙医。赶集的日子,农村的人会知道在那个屋子里,有人悄悄地做着这样的营生。爷爷给他们拔牙,治牙疼。其实,没人能确定,在“黑五类”中,爷爷算是哪一类。爷爷害怕,逃到广州。在文革的尾声时,镇上搞批斗的人托老乡去广州找到他,骗说,“文革已经结束了,镇上不死人了,回去吧。”爷爷听信了,也想家了,在农历六月二十七的夜晚,偷偷地回到久违的家,见到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他的妻子。我的爸爸是他的次子。

当他踏入家门不久,一群暴民就冲进屋子里,用粗麻绳将他五花大绑,押着去往贺江下游的龙湾潭。在小镇的尽头,有一个伸入贺江的小山丘,江水受阻,蜿蜒绕行,在小山的北侧形成一个深潭,就是龙湾潭。龙湾潭上面,是一棵古老的木棉花。木棉花茂密的枝叶下,掩盖着一座龙母庙。那些天,一直下大雨,贺江水涨,水流很急。那群人吆喝着,推赶我爷爷走上泥泞的坡路。那位表亲戚刚好经过,看到了。她走过去,质问那些人为什么要害她的亲戚。那些人把她推走,她看清了其中一个人的面孔。

龙湾潭边上,在漆黑的夜色里,我爷爷跪着,穿着白色的衣服,有粗绳五花大绑,被暴徒踢进滚滚的洪水。从小到大,我无数次想,我爷爷被踢,坠入冰冷黑暗的江水时候,内心是多么恐惧,他有没有大声喊救命?他的嘴巴被毛巾塞住了吗?他被绑住了,不能挣扎,只是坠落,坠落吗?会不会像电影里的情节,在水里解开绳子,去了遥远的地方隐姓埋名,现在还活着?

第二天清晨,家人雇请船夫,顺流而下,到处寻找尸体。爸爸说,大水淼淼,早就冲走了。就这样,我爷爷死不见尸。几年后,我的奶奶变得疯癫了,趁着家人不在,走到木棉花下,跳进了爷爷遇害的龙湾潭。

那个表亲戚说,当天晚上,她看到的那个人,现在住在她家旁边,以前是理发的,现在帮儿子卖电器。其实,我小时候就听说家人说过,是那个人害死我爷爷。镇很小,我常常见到那个秃顶的矮个子男人,穿着短裤,白色汗衫。在文革期间,他和几个扫垃圾的清洁工是最积极参与批斗的人。说到这里的时候,表亲戚的儿媳妇侧头白了一眼,责怪老太太的嗓门太大了,怕那个人听到。老太太故意提高了声调说,“是他害了人,我怕什么?”

离开她家后,我回到家里,很激动,忍不住向爸爸问更多的细节。那时候,我爸爸还健在,不过中风了一次,勉强能走路,说话不再清晰。我问他:“当时他们从家中带走爷爷,你们怎么不阻止?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找那个人报仇?国家不审判这些坏人,我们自己去找个说法。家里那么多兄弟,怕什么?哪怕去揍他一顿。”爸爸叹息说,“哎,那个年代!谁敢反抗?”他还来不及说完,妈妈在厨房听到,走出来,说,“别让你爸爸激动了,他病着呢。” 我不敢再问。

接下来的那几天,我的心情一直无法平复。有一天下午,我终于去了那个电器店。我很紧张,时过境迁,突然去质问几十年前的事情,好像荒谬可笑的人是我。文革期间,镇上死了那么多人,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要追究害人者的责任,哪怕只是让他道歉。我孤身一人走到电器店,那个人正好站在门口。我走近,怒视着他,心跳加速,激动愤怒得语无伦次,“我是罗永坚的孙女,你还记得他吧,罗永坚,是我爷爷。是你推他落江的吧?你害死我爷爷。”他有点愕然,很快就强装镇定,扭头斜视了一下我,拖长声音,很平静地说,“哪里是我害死你爷爷,那天晚上,我只是在旁边看热闹而已。”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也没敢对着他扇一巴掌。

后来,我外婆陪着我,我抱着才几个月的女儿,去到那棵木棉花底下,找到我爷爷被踢下江的地方。我烧了香,跪下来,磕了头。

回到北京后,我去西四的广济寺给那个表亲戚买了一串佛珠寄回去。我说,谢谢她,好人会有好报。其实,我并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是懦弱的借口,或者无奈的托辞,我始终认为,对于作恶,需要积极的反省和惩罚,不应该逃避和遗忘。恶人还活得好好的,而我爷爷则长眠于江水。

每次家乡发洪水,看到浊波翻滚,水流遄急的江面,我就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我跪着的爷爷。




我从小在江边长大。那条江叫贺江,从广西的贺州蜿蜒而下,途径粤西,流入珠江。沿岸两侧是青山翠竹,稻田菜畦,村舍民居。在桂粤交界的一处河段,有开满紫荆花的河堤,那里就是我的家乡,广东省的南丰镇。江水从小镇的西侧绕行,我家就在码头边上,在15岁离家求学之前,我映着金灿灿的晚霞骑车放学,劈柴,做饭,收叠衣服。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江水并不满,在河堤和江水之间,还隔着一片几十米宽的沙洲,白色的沙子上面铺着灰色的鹅卵石。妇女们卷起裤腿,把脚泡在江水里,踩着鹅卵石,把衣服扬起,逆水一扔,衣服顺着水势再漂来。江面上的肥皂泡條忽消失,家事的闲谈也会随风飘散。被单在沙洲上晾晒,用鹅卵石一压,就不会被风吹走。夕阳西下,棉质的旧被单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江对岸的竹林里炊烟袅袅。夏季的黄昏,我的爸爸率领着我们一群孩子们在江里游泳。红色的霞光随着水波荡漾,江水清澈,我们玩潜水找鹅卵石的游戏,天天重复,从不厌倦。偶有渔船开过,水波跌宕,我们像一群鱼儿逐波而去,高呼尖叫。

到了雨季,江水上涨,淹没沙洲。后来,贺江的上下游陆续建起更多的水库发电站,强行地将江水分段截流,水位常年保持在30米左右,江水被囤积到河堤码头。雨水密集的日子,镇上的人常常穿着短裤拖鞋,伏在我家门口的栏杆上看水位,双手抱胸,猜测议论“今年会不会发洪水”。如果上游的广西合面狮水力发电厂,蓄水超限,开闸泄洪,水位超过36米,江水就漫过河堤,从各家各户的地下管道,化便池,汩汩地冒进房屋。水淹全镇,每隔几年就会发生,河堤路的民宅,则是一两年就要被泡一次。作为资深灾民,我对故乡的记忆,逃不出那一场又一场的洪水,惊险的逃生,腥臭的污泥,让人精疲力尽的灾后重建,还有无法释怀的生离死别。

1994年,我们一家还住在爷爷留给我们的祖屋,在镇上的老街,靠近那个批斗的阵地——邮政局。小时候,我常和邻居的孩子们在那个高台上疯跑,玩游戏。天一黑,就会回家,不敢再在那里玩。镇上的人都说,邮政局闹鬼。

那年夏天,在我初中毕业的前夕,连日暴雨,上游的合面狮水力发电厂不断开闸放水,洪水来袭。那是我记忆最深的一场洪水。

那几年,我爸爸在顺德工作,妈妈一边当牙医,一边独自照顾着我哥哥,我和弟弟。洪水漫过河堤,在几个小时内之内,一直向东,侵入小镇的老街区。祖屋狭长,从前到后,按照氏族的辈分,住着四户人家。第一户,是我的伯父,第二户是次子,我的爸爸,后面两户是我爷爷的两个堂兄弟。大家的卧室都在木阁楼上,一楼是公共通道。小镇的房子紧密并排,有些人家甚至共用着一面墙。那时候,各家楼房差不多高度,房子类型几乎一模一样,楼顶都有晒台晾晒衣服,养鸡种花,互相可以攀爬穿越。在楼顶上,简直可以走完小镇的老街。

那一年,我家还没安装电话。爸爸打到邻居家,找我妈妈去听。我记得信号不好,电话两端的人都拼命吼,吼了几声,电话就断了,全镇就开始断电,断水。大雨像扯断了的白线,密密麻麻地落在晒台上。没人告诉我们,那场洪水会有多大。妈妈打完电话,就回到阁楼,找出皱巴巴的房契和存折,放在一个印着嫦娥奔月的铁月饼盒里,随身抱着。

大概过了一天还是半天,洪水已经淹入房子四米多高。在阁楼,地板是用钉子固定在一条条横梁上的旧木板,扛不住水的浮力,开始一块块松开。万一踩空,就会掉进洪水里。于是,我们四个人撤离阁楼,通过晒台,爬到隔壁邻居家的二楼。我们家里的米缸,是灰色的陶罐子,里面有米和鸡蛋。一个波浪打过来,罐子就随着洪水,摇摇晃晃地漂走。我趴在屋檐上,用一条长棍子,想把米缸勾回来,可是,不会使劲,眼睁睁看着它越漂越远。妈妈顾不上米缸了,紧紧抱着那个月饼盒。当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丢了房契,这个房子就不属于我们了吗?

傍晚时分,洪水继续上涨,已经淹到邻居的二楼。于是,我们继续逃生,逃到另一个邻居的三楼。所谓的三楼,其实只是晒台上一个灰瓦青砖的小房子,不足十平方米,是一个七十多岁老人的卧室,里面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

要爬上那个三楼,要重新经过晒台。晒台已经被淹了,洪水里,漂着泡死的十几只白色的竹丝鸡。邻居家的二儿子在县城读高中,那年考大学。鸡本来要为高考献身的,因为洪水,没等到那一天。雨很大,晒台上的水也很深,漫过我家的房顶,和外面老街的汪洋大海连成一片。家人都胆怯,不知道如何过去。我是第一个勇敢的人,一只手抓着晒台上晾衣服的竹竿子,另一只手扶着旁边摇摇恍惚的竹栅栏,从已经被淹的半个围墙慢慢地走过去,脚底是漂浮的死鸡。我探路成功,再回去把家人和邻居的老人,一个个拉过来。陆陆续续地,有20多个人挤进了那个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多数人的米缸都被冲走了,有些人带来仅剩的大米、木柴,用大铝锅接住雨水,熬成稀米粥。

入夜后,20多个人,横着躺在那个木板床上,床底下,再坐着或者横躺很多人。那位老人的房子,有着长期残留的尿骚味,人的体味和药味。我和哥哥无法忍受,走出房子,站在外面的晒台上。这个三楼,已经是我们可以爬得过去的,最高的地方。如果洪水继续上涨,我们无处可逃。那时候,没水没电,缺粮食,政府官员也不见踪影,电话尚未普及,更别提手机。暴雨不停,洪水浊波翻滚,水面上有一层水汽,冰冷袭人,哥哥让给我一件厚衣服。我们一起撑着一把雨伞,在风雨里站了一夜。洪水里,持续漂来动物的尸体,各种垃圾、树枝、还有游动的蛇,在急速的漩涡里。

两三天之后,洪水慢慢消退,水位仍在及腰处。我们回去家里,妈妈穿着内裤,泡在水里,顺着洪水的消退,洗刷墙上的脏泥,用木铲子把屋里沉积的淤泥推出去。邻居拆下家里的木门当船,带着我,划过洪水,去到镇的郊区。我摇动井口的铁杆,白花花,冰凉凉的井水喷出来。我撒了很多的洗衣粉,使劲地洗头发和身体。

等到洪水全部退出,有自来水了,屋里仍然剩下膝盖高的黑黄色淤泥,妈妈和哥哥一锹一锹地铲进铁桶,抬出大街上。各家各户的淤泥和垃圾都倒在街上,堆积如山,成了满目苍夷的废墟,在阳光下散发着极其腥臭的味道。

家人在外面干活,我在里面的厨房洗刷被洪水泡过的衣服。我坐在小板凳上,把衣服泡在一个硕大的红色塑料盆里,用水龙头冲洗。洪水消退,形成一股牵扯的力量,有些老房子开始倒塌。和我们并排的,隔一个屋子的老房子哗啦啦地倒塌,我没听见;妈妈在门口大声喊我逃命,我也没听见。祖屋里,就我一个人,在很认真地洗衣服。突然,妈妈飞快冲进来,拉着我就往外跑。幸好,邻居房屋倒塌的冲击波只是让我们家的墙凸了,倾斜着,没塌下来,就像一个宁死不屈的英雄身姿。我的伯母骂我妈妈,傻乎乎冲进去,如果真的塌了,死的就会是两个人。

有一天,镇上突然来了大卡车,送来很多穿迷彩服的军人。我第一次看到了“解放军叔叔”。看到宣传口号,才知道,原来我的家乡经历了百年一遇的大洪灾。解放军们很年轻,拿着铁铲,迎着烈日,身体被晒成铜皮铁骨的样子,满头大汗地清理淤泥。我对他们充满羞涩的好奇。镇上的居委会,也开始通知去领取赈灾物品。街上的淤泥堆积很高,无法穿雨靴。我穿着拖鞋,踩着淤泥,领了几瓶矿泉水和两袋饼干,沿路看着那些解放军。妈妈心肠好,在家里熬了解暑绿豆汤,让我给家附近干活的解放军送去。一开始,他们不愿意喝,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后来,有一个军官牙疼,来问我妈妈,我妈妈是牙医。于是,我有了借口接近他们。那年,我15岁,很害羞。军官一低头和我说话,我就像小鹿一样飞奔走开。躲在家门后面,远远地,悄悄地看着他们。那是一种很甜蜜的兴奋,只属于那个年龄。那时候,电视上宣传,解放军是民族的脊梁。作为灾区人民,我觉得他们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让废墟重新变成家园,他们在我眼里是真的威武和高大。从那以后,我就憧憬着,以后嫁一个铮铮铁骨的解放军。2001年,我来到北京读法律研究生,才慢慢地懂得,军队既是民族的脊梁,也是国家暴力机器的一部分。

对于那场洪水的记忆,是以我的一次昏迷划上句号的。街上堆放的垃圾,混杂着很多动物的尸体,经夏天的阳光暴晒,无论是淤泥,还是空气,都是散发着臭味,传播着疫病和细菌。泡在淤泥里,人们的皮肤会发红发痒,我左脚的中指开始腐烂。家里的床单,衣服,碗筷,沙发,一切细碎的家当,无论怎么洗刷,暴晒,都散发着洪水的腥臭味。阴暗、潮湿、肮脏,整个家像地窖一样。灾后重建,让人精疲力尽,我妈妈完全无暇顾及我。我自己能弄到的唯一的消毒药品是“紫药水”。我反复涂抹,左脚还是从脚面腐烂到脚底,中间流出黄白色的脓,后来,烂出一个小洞,能看到白色的脚趾骨。疼痛难忍,我一瘸一拐地走到附近一个简陋的小诊所。诊所里只有一张桌子,旁边有一张木沙发,很多病人在排队。医生说要给我打针。当时,我还饿着,洪水期间,缺乏粮食,有细菌感染,加上高强度的劳动,身体变得虚弱。

在一块白布帘的遮掩下,没穿制服的护士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一针。我觉得晕眩,呼吸不顺畅,艰难挪步,趴在那个木沙发上,昏了过去。后来的事情,我全忘记了。不过,左脚中指的白色疤痕至今仍在,成为那场百年一遇洪灾的永久证据。




94年洪灾之后,老祖屋的墙倾斜了,不能再住人了。若干年前,爸爸妈妈已经在河堤路上买了宅基地,搭建了简单的房子。然后,我逐渐远离了家乡,去县城读寄宿高中,广州读大学,后来在北京读研。每到雨季,我都会很紧张地给家里打电话,问江里的水位。洪水如常,我有幸躲过。

2002年,我在北京读研,暑假在学校准备司法考试。可是,有几天,心里很不安,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要回家。长途跋涉,我拉着行李箱,终于走在了紫荆花盛开的河堤路上。那时候,又是一场特大洪灾的尾声,是我熟悉的淤泥和腥臭的垃圾。

回去后,家门紧锁,问了邻居,才知道原来我外公去世了,那天恰好是他的出殡。外公叫钱剑云,是教书匠,长年穿着白衬衫,骑着一辆28寸的黑色自行车,去乡村中学教语文,给家里换粮食。

2011年,我怀孕,把快80岁的外婆接到北京陪我。那半年,我们祖孙俩每天晚上都一起在院子里的操场散步,外婆一瘸一拐地走着,我慢慢地陪着她。她和我讲了很多细细碎碎的往事,关于她和外公,小镇的老街坊,从解放前到现在。

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出生在镇上的一个地主家庭,是大房老婆的独子,长得清秀英俊。我外婆莫凤燕,是金楼村地主家庭的千金小姐。十几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安排了一个丫鬟陪着她,在镇上租房子上学。

那时候,外婆才十几岁,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样子俊俏。每天上学,她都要经过外公家所在的行仁里水巷。老人习惯在门口台阶上坐着搭讪,外公的妈妈看上了每天从门口经过的姑娘。这种心意很快就在水巷流传。后来,每当外婆经过,巷子里其他的男孩子就起哄,齐声喊,“钱剑云,钱剑云!”

外婆害羞,惊得飞跑,甩起两根乌黑的长辫子。外婆和我回忆起那些年的水巷,还会像少女一样掩着嘴笑。谁能预料,那些人和事,一别已是60多年。

有一年,外公的爷爷生病,我的太公去金楼村提亲,并且希望过门冲喜。1948年农历九月十一日,外公穿着民国的长衫,坐着八人抬的大桥,迎亲队伍扛着猪肉,一坛坛的米酒等,上门迎娶。恰逢南方晚稻成熟的季节,迎亲队伍踏过连绵的金色稻田,一路是稻香。16岁的外婆凤冠霞帔,穿着红色的龙凤褂,坐进了花轿。

结婚后不久,中国就解放了,土改运动开始了。外婆不再养优处尊,辞退了丫鬟,自己开始干粗重的农活。后来,外公去县城读师范学校,回到乡村教书,周末才回家。外婆心疼外公是个书生,从来不让他下田地。外公爱抽烟,外婆会把棕黄色的烟叶切成烟丝,整整齐齐地用纸裹好,压在床头。外婆去田里劳作,外公也会把衣服折叠好,用柴火把热水烧好,等她回来洗澡。

在那个年代,没有节育措施,外婆陆续生了8个孩子,养活了6个。我妈妈是他们的长女。后来,外婆生了一个儿子,还没出月子,镇上就发了一场洪水。外婆整个下身都浸泡在洪水里,洗刷墙壁,她总认为,那次洪水让她的骨头落下病灶。后来,那个孩子夭折了,外婆去问镇上算命的人。人家告诉她,那个孩子生来就是当神的命,不是当人的。当了神,这个儿子就能保佑家人。这句话让外婆从此安心。但是,外公心疼她多次生育,身体受损。

我妈妈说,在饥荒的年月,家里人都是吃糟糠做的糍粑,杂粮和野菜。可是,有时候,家里会有米饭和白糖蒸猪肥膘的香味从天井悄悄地飘进隔壁的窗户。隔壁的老太太就会对着我妈妈呶呶嘴,打着眼色,悄悄地说,“你爸爸又给你妈妈偷偷吃米饭了。”

退休后,外公的膝盖开始疼,医生说是骨质疏松。七八年后,他不愿意走路,躲在祖屋黑暗的厅堂,整天躺在竹椅子上。他拒绝用拐杖,也不坐轮椅,长期不活动,他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儿女陆续成家,都搬出去住了,剩下外婆独自照顾外公。害怕久坐生疮,外婆经常要帮着外公翻身,换位置。那样的照料持续了十年。外婆越来越老,力气不够了,后来就要跪在地上,用肩膀把外公的腿抬高,换位置,让他舒服一点。

外公离不开外婆。他常喊外婆,外婆听不见,他就大声喊“阿聋!”家里的儿女曾经很反感,觉得外公自私。可是,只有外婆懂得,从不抱怨。

2002年,农历五月底,贺江水位上涨,洪水又来了。家人把外公抬起来,转移到一楼的木阁楼里,开始躲洪水。洪水带来冰凉的水汽和细菌,70多岁的外公感冒发烧了,可是,全镇都被泡在汪洋大海里,无处买药。

等到洪水消退了一点,外婆就让我12岁的表妹淌着浊黄的洪水上街找小诊所的医生。医生问,“你家在河堤路,那里的水还深吗?”表妹年少不懂事,很诚实地回答,“还有点深”。医生害怕,没来。

等洪水全退了之后,舅舅才能用摩托车把外公运到镇上的人民医院。只过了一夜,医生就悄悄地和我妈妈说,“如果要带回家,就尽早。晚了,你们就不能带出医院了”。于是,外公被救护车送回河堤路的祖屋。

在那个漏水的祖屋,他和外婆共同生活了53年。回去那个地方,他才断的气。那时候,镇上已经禁止土葬。外婆不愿意让外公火化,儿女们悄悄地买了一副薄棺材,偷偷抬上山。外婆很难过,“亲戚朋友不能来,连鞭炮都不敢响,棺材那么小,像个小箱子一样,你外公想装多点东西都不够”。

在北京的秋夜,院子里灯色昏黄,树影婆娑,外婆会说一些对仗押韵的古语。我当时很努力地想记下来,可是记忆力是那么不可靠,如今,只记住一句,“富贵如浮云,人命如灯烛”。

外公走后,外婆曾带着我一起去找镇上的神婆,那个老妇女自称可以通灵。在烧香之后,她穿上袍子,舞动长袖,浑身颤抖,口中念念有词。后来,她模仿外公的语气,召唤我的外婆,和她对话。外婆脸上泛起少女般的害羞,“就是他,就是他,只有他才叫我阿聋”。那个“外公”说,“你的腿不好,无论你去到哪里,我都会跟着的。” 神婆通灵一次,收费是15元。有好长一段时间,外婆依赖于这种长途电话。

前几天,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给外婆打电话,核实细节。她83岁了,耳朵更聋了,有时候,听不清楚我的问题,只是自言自语,“你外公去的不是时候,碰上那场大洪水。”后来,她先挂了电话,“不说了,说得寒心。”


1991年左右,62岁的外公钱剑云和58岁的外婆莫凤燕,摄于肇庆市的景区七星岩。




2002年之后,我很少在夏天汛期回家。毕业后,成了北漂,后来当了8年专门做法治报道的记者。

2012年,我回家乡休产假,同时寻访爷爷遇害的过程,了解小镇的文革故事。那个夏天,异常炎热,到了午后,就电闪雷鸣,乌天黑地,疾风骤雨。我们家家户户都是独栋的宅基地上的房屋,整齐并列,和河堤路上的一排紫荆树对望。妈妈担心门外的紫荆树被风吹倒,压坏房子,就请邻居帮忙把树冠砍了,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上下游都有水力发电厂,江水长期被囤积至很高的水位。一到雨季,似乎上下游的水库缺乏统一的调度,没有合理的泄洪计划,贺江水轻易上涨。镇上的人又穿着拖鞋,抽烟抱胸,在河堤上盯着水位,“看样子,又要发洪水了”。

那个时候,我女儿才5个月大。我很担心要抱着她逃洪水,怕房子倒塌,怕有灾区病菌。我劝妈妈,带着中风的爸爸一起离开,等洪水过后再回来。但是,“在洪水消退时,顺着水势洗刷墙壁,用铲子推出淤泥”,已经成为我妈妈坚持了大半辈子的人生信条。所以,她坚持,在洪水期间,要守在家里,这样就能在第一时间洗刷洪水。洗刷洪水,重建家园,是她脑子里沉重的负担。我无法说服她,也不好意思抱着女儿离开,弃父母不顾。于是,我开始很神经质地准备自救措施。我囤积了食物和药品,四个很大的救生圈,几十米长的粗麻绳,还订了很多桶装水。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

在紧张焦虑中,我失眠着等待上游合面狮水力发电厂的开闸泄洪。6月21日左右,镇上贴出了发洪水的告示。

妈妈开始忙碌地把洗衣机和电视机等往楼上搬,用粗麻绳把沙发和桌子捆绑起来,以防被洪水冲走。在河堤路的居民,一楼客厅的茶几和电视桌,一般都是用水泥砌成的。几个小时之后,又黄又浊的江水就从河堤下的下水管道汩汩地冒进来。妈妈把沙包,压进马桶里,避免粪便冒上来。由于劳动力缺乏,楼下客厅的洪水齐腰,洗手间的燃气热水器还没拆掉。隔壁的男人光着膀子,游进屋里来,帮忙拆掉,并且关了电闸。慢慢地,洪水把家门封住了,每一户人家,都成了孤岛。

洪水的夜晚,漆黑、寂静,偶尔有手电筒的光略过。到了第二天,邻居家被寂寥憋坏的孩子们,开始从二楼的窗户跳进洪水里玩。平时,那里是两排屋子中间的小巷,有菜畦和垃圾堆。而且,洪水期间,家家户户的粪便都装在塑料袋里,随手扔出窗外的洪水里。可是,孩子们好像并不介意这些肮脏。后来,洪水里有了一条游来串去的小蛇,他们开始很兴奋地追着蛇打。

在我家楼上,终日是婴儿的啼哭声。由于洪水期间停电,冰箱用不了,就无法囤积肉类食品。我已经三天吃不到肉,不能正常分泌奶水了,可是,孩子又拒绝喝奶粉,所以逃洪水的时光是一片愁云惨淡。后来,弟弟从广州赶回来,他坐着一艘小船,摇摇晃晃地在洪水里穿街过巷地漂回来。然后,从二楼窗户爬进屋里。我让他在路上带了一只鸡回家,可是无法辨明鸡的来路,熬成汤,是发臭的鸡肉。

到了6月24日凌晨时分,洪水才慢慢消退。我要照顾女儿,妈妈要照顾中风的爸爸,弟弟又走了。费了很多努力,我雇请了四个人来家里帮忙洗刷。等到半夜,那些人约定,临时加价,否则罢工。他们态度蛮横凶恶,我只好妥协,而且一起通宵劳动。

天亮之后,是我非常熟悉的情景,淤泥堆积,到处是垃圾,家里的墙壁也有了越来越多的裂痕。又是劫后余生,又是精疲力尽的灾后重建,一切都和我从小的记忆一样,甚至和我外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经历一样。灾难在一辈又一辈的人身上重复,地方当政者已是熟视无睹,也无人愿意有所作为。

洪水消退后,我哥哥回来了。十五岁时的那场洪灾,腐烂的脚趾,昏迷的经历,让我心有余悸,强烈的母亲本能让我决心保护女儿,避免伤害。

采访文革故事的计划被洪水打断了,我抱着女儿,头也不回地逃离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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