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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退休公安厅长赵黎平凶杀案,我最失败的一次采访 [打印本页]

作者: bridged    时间: 12-1-2016 10:10
标题: 退休公安厅长赵黎平凶杀案,我最失败的一次采访
退休公安厅长赵黎平凶杀案,我最失败的一次采访

2016-11-15 刘敏 石扉客栈
石按:
刚看到《三联生活周刊》记者刘敏写的这篇记者手记,刘敏是个1989年出生的年轻女记者,在推特上有个和她的年龄不太相称的绰号——熊阿姨。

我喜欢这篇简洁明快的文风,更喜欢新一代媒体人在信源控制越来越严苛,不得不面对越来越多的不可知时所表现出来的清晰与冷静范儿。

获三联和刘敏授权后,我将这篇转来客栈和各位分享。刘敏今年年中的一篇《长江漂流三十年》亦广受好评,点击左下侧阅读原文可见。

双十一的上午,我正在淘宝上查缺补漏,领导突然发来一个新闻:“内蒙古枪杀情妇高官被判死刑。

”我心里“咯噔”一声,不是因为这个结果,内蒙古退休公安厅长赵黎平去年3月20日在赤峰,追击枪杀了一名27岁的女性,并焚尸灭迹,21日凌晨就被警方抓捕了。死刑,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咯噔的是,领导一定又让我再补一篇稿子,我不得不重新回忆这个个人史上最失败的采访。


插图:老牛



荒野寻尸坑

2015年3月29日,当我飞到赤峰时,凶杀案已经过去了9天时间。由于周刊采写周期缘故,这种时间上的错位时有发生,三联要写深度报道,常常好饭不怕晚,然而这次我很快意识到,连下锅的米都找不着了。



赵黎平



大多数凶杀案件,可以从凶手家人、受害者家人、警方、律师四方入手采访,然而这次案子太特殊了:凶手是退休高官,家人、同事讳莫如深;警方是自家领导出事,家丑不可外扬;刚刚事发,律师还没介入。

唯一可以试试的是受害者一方,然而前一周全国媒体云集,同行们却连女孩的照片都没找到。

唯一能做的是先看事发现场。



第一个现场在桥北区。在这里,赵黎平与李嘉一发生激烈冲突,赵先用刀将李嘉一砍伤,然后又向她再开两枪……李嘉一没有死,她拦下了一辆路过的白色轿车。当车上的三人下车查看情况时,李嘉一冲向驾驶室,启动汽车一路往父母所在的百合新城狂奔。桥北区距离松山区的百合新城有十几公里。在路上李嘉一已经报警,称正遭到公安厅前厅长的追杀。

白色轿车一头冲进了百合新城17号楼的西侧,那是一个死胡同,黑色的奥迪车紧随而至。小区里两个玩耍的初中生惊诧地看到,黑车上下来一个戴面罩的男人,对着白车司机的头开了一枪。另一位老妇刚刚走到单元门口,一头撞见了赵黎平正把李嘉一“从白车上往黑车上拽”,立刻吓得浑身筛糠似的发起抖来。

几位目击者完全看傻了,旁边自行车棚看车的老徐夫妇,听说外面“有人干仗”后,把外面的人全都悄悄叫到自己的屋子里来。大家挤在狭小的房间里,大气儿也不敢出,一起眼睁睁看着黑车飞快倒出胡同,一连刮坏了路边的几辆轿车,卡在拐角处始终拐不出来。老徐回忆:“黑车怎么倒都倒不准,来回来去好几次,把堵路的那辆车整个撞进去了,最后才钻出来的。”

……

那天23时24分,他再次开车上了(大牛圈子)山,用3个半小时的时间把女孩用玉米秸秆焚尸,烧毁了脸部,埋在了这座土坡上。21日3时整,黑色奥迪车顺原路下山,往205省道方向开去。

(本部分引用自作者刊发于《三联生活周刊》2015年第15期的《退休公安厅长的凶杀案》一文。)


前一个稿子我刚刚采访了贵州考古所,得知洛阳铲的用法就是往地下掏洞,掏出来土质不一样的五色土,就意味着下面被动过,可能会有古墓。

一个月后站在赤峰郊外的荒山上找焚尸现场,我站在一片建筑垃圾之中转悠了半天,最后终于发现一块井盖大小的土地颜色略深,辨认出旁边的勘探痕迹和烧掉了半截的秸秆,也算是学有所用了。

回程在死者的家属楼下,在黄色的围栏带边我找到了几滩血迹,又跟依然心有余悸的看车夫妇复原了当时的场景。最简单的犯罪现场调查部分,就此结束了。

敲不开的门

此后在赤峰的5天,完全是硬着头皮在熬,第一天看完现场后我手中就无牌可打了。我开始给新华社、法制日报驻内蒙古记者打电话,给老家呼和浩特在赤峰有人脉的同学打电话,给潇湘晨报、新京报记者打电话,都无收获。

当地晚报的法制口主任装腔作势地给我上了半天新闻伦理课:要相信政府会给我们一个答复,死者家庭已经遭受了悲剧,现在不应该打扰他们,你不用跟我要公安局的联系方式了,我们都是党员,他们跟你讲的话肯定跟我说的是一样的。

呼和浩特的公安厅家属院守着各路媒体,听起来老干部们出门享受着记者招待会的待遇,被追着讲前厅长的一切细枝末节,我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了。

有几家媒体还采访了一个并不太可信的信源,发布了他捕风捉影的分析,从善意理解,对这个案子的外围采访,同行们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





赵黎平

缩小范围,我唯一想搞清楚的是厅长与死者的“关系较为亲密”到底是怎么个亲密法——呼和浩特距离赤峰有870公里,开车要一整天时间,记者们采访都要飞过去,如果我是个高官,干嘛要把情妇养这么远?

我最终留在了赤峰,这是出租车司机王师傅给指的道儿,他载着我一无所获地转悠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送到宾馆楼下停车给我上了一堂课,大意是他觉着一个年轻记者想混出头,必须有点冲劲和绝招,“姑娘如果你要想做好这个稿子,把死者情况搞清楚就绝对厉害了!”

车厢里洋溢着一个热心人的好意,中途有客人上车都被王师傅拒绝了。我十足受了振奋,但端着这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又实在是喝不下去。事实也证明,生活不是好莱坞电影,主人公被教育了一通,并没有什么喜气洋洋的逆转结局。

我从网上的房地产网站查到,李嘉一父母所住的房子有122平方米。此前的报道中介绍,李嘉一的父母一直住在赤峰80公里外的内蒙古翁牛特旗五段地村,务农为生,有一年李嘉一开了辆黑色轿车回村,才让街坊邻居知道这女孩在外发了大财。

他们说这间房子是女儿做图书、酒、服装生意攒钱购置的,与赵黎平无关。2014年,李家才把老家的家具都卖了,窗户用砖块封起来,全家彻底搬到了赤峰市。

我从次日开始去敲死者的家门,前后一共去了5次,门里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好,但一直没开门给我任何有用的信息。

此前蜂拥而至的媒体去了李嘉一的老家,在网上搜出她姐姐的同学,翻查了所有常见的网络社交工具,但最后所有人却一无所获。其中一次我买了一兜水果放在李家门口,后几次看到水果原封未动。相比于对一个北京女记者的抹不开面子,横死妹妹隐秘的利益对这个家庭更为重要。

实际上他们找到了另一家媒体,那是案发次日就飞来赤峰,第一个堵在他们门前的一位女调查记者,她是唯一拿到家属电话的人,也是家属唯一信任的人。当我第四次去敲门时,其实家里顶事儿的亲戚正在和女记者一起在公安局。

那个女记者跟我同龄,都是26岁,一直在做调查记者的工作,她在北京租了一个便宜的小房间,但并不常住,去年一年她只有一个月没出差,其余的日子都在陌生的城市里漫天撒网挖掘贪腐案的蛛丝马迹,最长的一次出差有30天,每一个季节转换都是在路上经历的。

她在外地读的书,因此北京的朋友圈就是各个媒体的调查记者们,大家不在北京吃饭见面,早晚在下一个新闻现场又碰见了。

所以发现家属开始只跟她贴身接触时,我确实心服口服。女记者告诉我,她加了李嘉一姐姐微信后,对方迅速屏蔽了自己的朋友圈,言谈也多有防备,“倒是问了我很多怎么在北京找律师的问题。”

这名女记者很早就挖出来在案发前一天的3月19日,李嘉一在赤峰市港湾世纪酒店开了一个房间,酒店只登记了李嘉一的身份信息,没有退房记录。赵黎平平日住在呼和浩特市,这个酒店距离李家只有一公里。而李嘉一的家人事发至今对外的说法是,从来不知道二人的关系。

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身着白色警衬,胸前别着警号为000001的胸牌——这是可以找到的赵的标准像,当然这张像拍摄在事发之前。在当上内蒙古公安厅厅长之前,他已经在公安岗位上干了30多年。

……

“他一直是一个非常稳的人,包括讲话、处事、指挥业务都非常专业。从来没看见过他急躁,也不是很爱表现,永远是不苟言笑、很酷的样子。”一位深悉内蒙古警方的媒体人士介绍说,“赵黎平是标准的中国刑警形象。”

……

2012年,在赵黎平即将退休时,他达到了职业的巅峰——从方法论提出过公安“速决战”的思想。他要求内蒙古公安机关各级指挥中心报警服务台无论在任何时段,电话等待时间最长不能超过30秒。承担出警任务的警种和部门努力按照“城区5分钟、城郊10分钟、农村牧区尽快到达”时限,火速赶到现场进行处置。对重大接出警不作为责任的地区,要实行一票否决制,并进行责任倒查。

速决战的标准就是一周:“一周之内破案,一周之内抓住,就算速决战。兵贵神速,以快打慢,慢了就受制于敌。”

跟羊馆竟然安摄像头一样,命运弄人——从20日夜里,赵黎平抽枪射击,然后驶向那片山间停车场……到找到人证物证,22日零时正式宣布羁押,赵黎平的亡命之旅持续了不到26个小时。果然“速决战”。

赵黎平何以轻易成为他曾经部下们的战利品?

(本部分引用自作者刊发于《三联生活周刊》2015年第15期的《退休公安厅长的凶杀案》一文)


稿子里提出的问题,我并没有找到任何答案。从赤峰回来后的一年多,偶尔我也会上网搜搜赵黎平案子的进展,新知仅有两个:

在公安机关勘查杀人相关现场时,查获了赵黎平藏匿的转轮手枪、六四式手枪及49发子弹;还在赵黎平的办公室内查获其非法存放的91枚雷管,而一名退休公安官员理应上缴所有枪支武器。

赵黎平在枪杀李嘉一前一个月,曾向她开具一张300万元欠条。知情者称,开借条的时间是2015年2月25日,借条是一张大约12开的笔记本纸张,具体内容为:‘赵黎平欠李xx人民币叁佰万圆整,定于3月8日还清,如逾期,加息(20%)”,落款标明“借款人赵黎平’。

2015年2月25日是农历正月初七,据死者家属向财新记者证实,那天前后,李嘉一曾去过呼和浩特(这正是女同行拿到的独家信息)。

枪杀案前两个月前,内蒙古公安系统就曾传出“赵黎平将被调查”的消息,据称赵黎平已经被限制出境数月,当时被认为可能涉案的问题是与一起涉及130万元的单位贿赂有关。

一审判决书揭露的受贿数目远远更多:“2008年至2010年,赵黎平利用担任内蒙古自治区公安厅厅长的职务便利,在企业经营、干部选拔任用等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非法收受人民币2368万元。”

此外,我稿子里写到,赵黎平还是中国作协成员,出版过《大司马传奇》、《王陵疑案》、《大漠孤烟》、《槁木斋诗词》等多部长篇小说、诗集、散文及文论作品。作为一名拙劣凶杀案的凶手,赵黎平甚至还曾写过一篇《中国侦探小说现状与发展途径》获1996年金盾文化工程文学三等奖。

杀人案犯、行贿者、作家、非法持枪者,退休高官——在被公布的有限信息中,赵黎平几项分裂的身份至今没有形成逻辑闭环,李嘉一到底掌握了他什么把柄,至今是个谜。

在赤峰的最后一天,我坐在楼道里百无聊赖,结果迎头碰见了李嘉一的弟弟,我追着他下楼又上楼,他带着家里的小狗排便后立刻回家,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经过,始终对我的追问置若罔闻。

在关门的一刹那,我好像也得到了某种解脱,回到宾馆,我给女记者发了一条言辞恳切的约访短信(几乎温柔到我能展示的极点),请她帮助转给死者的家属,再一次被家属婉拒后,我也就彻底死心了。

从工作角度讲,赤峰只是我去年1/52时间的一处落脚之地,它只影响了我今年1/52的工作和收入,作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我尽力去寻找一个内蒙古农村女孩的成长之路,最后一无所获。

做记者总要带一些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盲目自信,才能一头扎到陌生之地去刨根问底,然而并非所有现场都事在人为,并非所有冤仇都会彻底摊开给世人评判。



在大牛圈山上的这群羊,看到了案发头一天上山踩点的厅长。我赶到时,这只羊的角挂在树上,半天才扯下来。事后回想这是个多清楚的隐喻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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