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残酷的暴力行径令世界震惊。根据无国界医生组织(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的保守估计,仅在军方开展扫荡行动的第一个月里,就有6700名罗兴亚人被杀害,但有关缅甸军方的这种系统性施暴行为的新闻已经不会让人感到惊讶了。几十年来,共有几千名士兵袭击过缅甸边境地区平民。自缅甸1948年脱离英国统治、获得独立以来,缅甸政权迅速将权力集中,边境地区的少数民族一直反抗其统治;从1962年上台以来,缅甸军方一直致力于征服这些少数民族群体,这种愿望几乎达到狂热的程度。然而,尽管其他地方发生的强奸和处决遭到了缅甸大多数人的大声谴责,罗兴亚人讲述的一切则被指为编造出来的煽情故事,目的是引起国际同情。缅甸国内的主流观点是,罗兴亚人是一个非法的孟加拉移民群体,他们来到缅甸是为了在这个佛教徒占多数的国度传播伊斯兰教。他们所做、所说的每件事都被当作欺骗。只有少数人质疑这种认为罗兴亚人指控遭到军方迫害是虚构的流行说法。“我们已经看到了,这支罪行累累的军队多年来对我们造成了怎样的灾难。罗兴亚人的遭遇和我们的噩梦如出一辙,缅甸军方必须立即停止这种暴行。”克伦妇女组织(Karen Women’s Organisation)在9月份发表的声明里这样表示。克伦妇女组织是缅甸的少数民族克伦人的代表,克伦人非常了解军方的暴力行径。
有种说法认为,罗兴亚人在进行一系列计划,目的是取代当地其他族群的地位,而那些向他们提供援助和舆论支持的西方国家则是在怂恿这个阴谋……自民主化过渡期开始以来,僧侣、活动家和政治人物都大肆宣扬这种说法。僧侣们在恳求保护自己的信仰时,会谈及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的历史:这两个国家曾经有着广泛的佛教信众,后来两国的佛教都不敌来势汹汹的伊斯兰教。2015年,由僧侣领导的缅甸种族佛教保护联合会(简称Ma Ba Tha)出版了一本很受欢迎的小册子,其中警告说,佛教之外的宗教正在“吞噬”缅甸珍视的信仰和习俗。其中还指出,如果民主化赋予缅甸穆斯林政治权力,那么佛教将会消亡,一个更加暴力的社会将取代缅甸这个由佛教塑造的社会。赋予缅甸穆斯林政治权利会有助于他们的计划,因此他们的权利必须被剥夺。2015年2月,若开邦举行了反对罗兴亚人参加选举的抗议活动,抗议者举着的牌子上写着:“任何允许外国人投票的人都是我们的敌人。”因为罗兴亚人这个身份本身就被看成是带有政治性的计划,所有认同自己是罗兴亚人者,都是这个计划中的一员,因此这个群体里的所有人需要为其中的少数人的行动负责。
在国际上,诺贝尔奖获得者昂山素季对难民危机做出的反应与军方的暴力本身一样令人震惊。世界各地的大学纷纷剥夺此前授予昂山素季的荣誉。联合国的李亮喜认为她可能是缅甸军方的同谋,犯下了反人类罪。长期以来,昂山素季一直致力于实现平等,拒斥暴力手段,而她在罗兴亚难民危机上的反应明显违背了这一原则,令人难以置信。她的全国民主联盟党(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中有许多杰出的民主运动人士。可是这个党怎么会在面对难民危机时如此行事?大多数报纸在解释这件事时,都提到了缅甸目前政治结构的性质,认为昂山素季为了能与军方达成一项脆弱的分权协议,做了太多让步;如果她批评军方在若开邦的行动,缅甸军方会把矛头对准她,导致脆弱的民主化过渡中断;而昂山素季对民主社会的重视高于一切,为了实现这一变革,她度过了15年的软禁生活,只要不对此变革造成威胁,她愿意做任何事情。这些看法对昂山素季与军方达成的协议做了一些假设,而如果密切关注缅甸国家机构之间的互动关系,我们会看到这些假设并不成立。军方对民主化过渡阶段作了精心设计,以确保整个过程对自己有利,军方于2003年宣布的七点民主路线图基本得到遵守。军方重要的经济利益不可撼动,并且还保留对内政、国防和边境事务三个关键部门的控制。同时,昂山素季虽然无法控制军方,却代替军方受到各种责难。在这样的情况下,军方破坏现状对他们有何利处?
也许更加明显的是,人们对昂山素姬以及她身边的人所做的一些假设不一定能成立。在软禁期间,她热情地写道,军政府采用的种种政治欺诈手段及其给人们在精神上造成的分裂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她在《免于恐惧的自由》(Freedom from Fear, 1990)中写道,“如果没有精神革命,那么那种造就旧秩序之下种种不义的力量将会继续存在下去,对缅甸的改革和再生构成持续的威胁。”更广泛的民主运动在作为军方的反对力量存在时期,也提出过非常有勇气的要求,他们为少数族裔争取在新的缅甸获得与其他人相同的权利;因此,在全国民主联盟党领导的缅甸,罗兴亚人理应得到更好的对待才是。但是,至关重要的是,当民主运动人士在呼吁要让少数族裔获得同等权利的时候,罗兴亚人从未被包括在内;罗兴亚人的困境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些民主人士对未来民主社会的愿景中。甚至几十年间来来回回进行的象征民族团结的各种活动里,也看不到罗兴亚人的踪影。西方国家曾经的支持者们对昂山素季的巨大转变表示哀叹,各种报纸的头条新闻都在哀叹着一个偶像的堕落;很少有人承认,自罗兴亚开始大量逃往孟加拉国之后,昂山素季政府对事态严重性厚颜无耻的否认其实是继承了军政府的“传统”。随着去年年底袭击事件愈演愈烈,缅甸政府开始重复军政府在2012年的群体暴力事件发生后的说法:罗兴亚人是为了获得国际社会的同情才烧毁了自己的房屋。
2015年选举之前,罗兴亚人的投票权被剥夺,罗兴亚代表被驱逐出议会,这些事情揭示了一项进行中的,旨在隔离罗兴亚人的政治阴谋;但是罗兴亚人在心理上体验到的被孤立可能会对他们的安全感产生更深远的影响。2012年暴力事件发生后,罗兴亚人遭到很严重的隔离,他们被限制在拘留营、村庄和贫民区之中,这意味着若开族和罗兴亚人之间无法进行足够广泛的互动,若开族的政客、僧侣和活动家所宣传的那套有关罗兴亚人的说法因此无法得到纠正。结果,若开族感觉到一种越来越强的焦虑:罗兴亚人的营地内隐藏着一种外面人看不到的威胁。若开族和罗兴亚人不再到访彼此的村庄。据我遇见的许多若开族回忆,2012年之前,两个民族的关系比较和睦:大家坐在同样的茶馆里,一起在集市上交易;彼此的住所也挨得很近。突然之间,这种和睦的关系被打破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若开族愈加感到焦虑,随着若开邦罗兴亚救世军的出现,这种焦虑情绪达到顶点。2016年10月若开邦罗兴亚救世军制造的首次袭击发生之后,一份由信息部主管的国家报纸《缅甸新光》(New Light of Myanmar)发表了一篇社论,文章里谈到了现在缅甸所面临着一个严重危险,“我们极度厌恶的跳蚤散发着恶臭,吸吮我们的血液”。2017年夏天,当军方开始扫荡罗兴亚人的村庄时,一名名叫昂温(Aung Win)的若开邦议员警告说,“所有这些孟加拉人的村庄都跟军事据点一样。”
多年来,这些对罗兴亚人的侵害行为一直在持续,记者和研究缅甸的人权调查人员也早已就这些行为提出过很多次警告。但支持缅甸民主转型的西方政府,特别是美国和英国政府,沉迷于这样一种希望:“罗兴亚人问题”仅仅是缅甸在通往一个更民主国家的道路上的小问题,而没有考虑到这会是一场潜在的灾难。2017年12月,当时缅甸军方的行动已经开始了四个月,有关在若开邦发现乱葬坑的第一批报道问世,英国外交事务委员会(the UK Foreign Affairs Committee)发布了一份报告,报告指出,自缅甸民主转型开始以来,英国政府的对缅政策是短视的,报告批评道:“近年来,英国和其他国家将主要精力放在支持缅甸的 ‘民主转型’上,而没有采取措施防止暴行的发生,没有就罗兴亚人问题向缅甸政府表达强硬以及不受欢迎的立场。”
弗朗西斯·韦德(Francis Wade)是一名报道缅甸和东南亚事务的记者。2009年,他开始为前流亡媒体缅甸民主之声(Democratic Voice of Burma)报道缅甸的情况,之后继续深入报道缅甸民主转型以及随之而来的暴力事件。 他的有关南亚和东南亚地区的报道发表在《卫报》、《时代周刊》、《外交政策》等处。2017年出版《缅甸内部的敌人:佛教徒的暴力以及穆斯林如何成为“他者”》(Myanmar’s Enemy Within: Buddhist Violence and the Making of a Muslim 'O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