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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井:悼谢一宁:华章炼成谁与叙,龛炉香一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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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ridged
时间:
8-29-2019 22:22
标题:
阿井:悼谢一宁:华章炼成谁与叙,龛炉香一炷
逝者 | 悼谢一宁:华章炼成谁与叙,龛炉香一炷
阿井 新石扉客栈 2018-11-25
石按:
这篇是小友阿井所撰。
阿井系原美国《侨报》北京办事处记者,华中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毕业生,其在前年全国两会上的提问,成就了媒体圈内外一则意味深长的轶事。
这篇是她追忆刚刚去世的美国《侨报》总裁谢一宁,感谢她授权我发在客栈与各位分享。
谢一宁一个重要身份标签是人大新闻学院毕业生,和胡舒立杨大明都是同学。大陆新闻学院,素有南复旦北人大之称。谢应算是那个年代最为正牌的媒体人无疑。
谢的另一个身份是做外宣,出身中新社,尔后创办《侨报》。中新社是大外宣以及海外统战的重要平台。当年陆铿得以北上专访胡耀邦,最早就是中新社牵的线。
类似侨报这种平台,做得再好,也很难避免里外都被人瞧不起的尴尬观感。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前述那位主持记招会的官员,直接就挑明了说:我邀请提问的是西方主流媒体,你们侨报,哈哈……
我得到的信息不充分,所以不想评论谢一宁被枪杀事件本身的是非,也不便臧否谢一宁本人。转小井这篇,只是为提供另外一个视角。
华章炼成谁与叙,龛炉香一炷——阿井悼侨报总裁谢一宁
“杨絮柳烟凤山雾,冥纸飘,断肠处。旧栖新垅相对苦,哀思茫茫,凄泪几许?且看清明雨。华章炼成谁与叙?香茗煮就捧无主。衣锦归来空换取:南屋空余,北堂肃穆,龛炉香一炷。”
这是《侨报》总裁谢一宁生前写的一首悼亡词,为了纪念他的父亲。如今,这词竟成了我和前同事转来悼念他。
当地时间11月16日上午9时28分许,美国知名华文媒体《侨报》大厦发生枪击案,美国《侨报》董事长、美国格律文化传媒集团总裁谢一宁不幸身亡,享年58岁。
作为《侨报》北京办事处的前记者,我在《侨报》呆了近4年,普通员工跟总裁交集不多。谢总每年至少来北京看大家一次,那时才有机会见他。谢总去世,各种消息满天飞,有些让人难过、有些让人无奈、有些让人欲言又止。但我想,评价一个人,绝对不应只有一面,所以就详细写下,所了解的,跟他相关的点滴。
谢总被杀现场,洛杉矶前同事这样说:案发当天,广告部经理传达指令,要求2019年业绩加码一成,当时大家就炸锅,会上吵成一团,业务部的这名疑凶,反应比较激烈。第二天去找谢总,可能提出了什么要求,但遭到拒绝。疑凶开枪后,跑到行政经理办公室,把枪拍在桌子上,说“我把老板杀了”。
据传,疑凶还在楼上遇到广告部同事,他很冷静地说,我去找老板谈了,他说这里不是慈善机构,我就把他崩了!当时同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等行政经理老蒋报警,又通知其他主管。疑凶一直都在旁边,还跟业务部主管通了电话。警察赶到后,疑凶举手就擒,被反铐起来,老蒋和一个业务员也被铐住,但到警局录过口供后,这两人就被送回来了。
这两天,另一位海外媒体人士在网上补充谢总被害原因,说“枪手第一次和谢理论,被骂出。第二次,再次被骂出。第三次,他带车上取出手枪,对谢连开6枪。”
前同事还说,谢总喜欢一个人呆着,他办公室在大楼一个角落,跟外面隔着两道门,平时就他一个。原先旁边还有会计室和行政经理办公室,几年前被赶出去了。现在就算里面放炮,外面也听不见。
案发后几天,谢总的遗体都还在警局里,据说疑凶是朝脸开枪,遗体状极惨,脸都没法看了。我问过多位前同事,大家都说这位疑凶平时为人温和,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凶手知道了,最后信息要等警方公告,我们都在等。
谢总遇害消息,是中评社媒体同行最早向我求证,我还以为他们开玩笑,对推门进来的朋友抱怨,现在传假消息都没有底线了。转而向洛杉矶前同事求证荒谬,可居然是真!
那一天,恍惚的一天,上午去看国博改革四十年展览,莫名其妙的兴奋,一直叨叨絮絮,晚上看台湾金马奖直播,也无精打采,更睡不着,到了凌晨,还是睡不了。原北外大乔木教授在微信群问,你原老板被枪杀了,怎么看?我想到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今天好漫长......
还记得第一次见谢总,他看起来清瘦挺拔,50岁左右,没有平常媒体大佬多应酬后囤积下来的大腹便便。也无中年油腻,反而有股凌厉,说话铿锵,带南方口音,常常在酒席间催促大家看书,爱谈论诗歌,他的古文底蕴好,我们都跟不上,也和不了。
我跟谢总,因为一个事件,比北办其它记者,产生的联系可能多些。2016年全国两会,在一场人大新闻发布会上,我提了一个问。这个问题是《侨报》北办记者部负责人定好的,但我同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最后,被主持人用“侨报不是西方主流媒体”来拒绝回答。
因为是央视直播,事件发生后,携带不同立场,一些主流外媒追踪报道了事件,社交媒体也在疯传提问视频,引发了许多揣测。事件闹大,为了减轻报社压力,我就跟总部执行总编私下说,不想连累公司,可以开除我,或者体面点,让我主动辞职。不知道这位总编是否向谢总转了我的话,但最终,我是被留下来了。
那时候,《侨报》承受了不小的压力。那年谢总来北京,请大家吃饭,就跟北京负责人透露,某国字头单位打电话来找他,说要给上面打报告,要求好好管理海外媒体,他在电话里就跟对方吵起来了......不过,到了酒桌上,对我的提问风波,他只是笑兮兮地说,“你夹带了私货哦。”就再没其它,话完这句,还单独敬了我一杯酒。
随后整整一年多,《侨报》北京办事处受到了我这次提问的波及,北办负责人和同事等都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我们在北京的一些采访并不顺利,就像隔年的全国两会,我们也没能参加。
当然,《侨报》遭遇不是个案,从另一个层面看,是遇上了这两年中国新闻界口风严控的最初阶段……以现在的标准衡量,这些问题的尺度可能都过了。
提问事件发生之后,我也煎熬。之前我们做过深度调查,报社要求北京分部做华文独家,到现在,好多选题都不能做,没办法,我偶尔就东拼西凑地写电影,找安全选题,后来多做智库,就是给整理专家谈话,大家都不喜欢,我是硬头皮做,顺带做一些国际关系方面的选题。
多说一点吧,那段时间,个人特别萎靡消极,以及经济窘迫——我的稿件一度很少,薪酬低,有次穷到连三个月的房租都要拖,房东还发脾气了......所以我无数次想辞职,觉得记者生涯到头了。熬到2018年,也就是今年两会,《侨报》北京处终于拿到了两会入场的记者证,我想,我们《侨报》北办终于解禁了,惩罚过去了,竟然有种解脱感。
今年六月,谢总看到了我写的国际关系稿件,尤其一篇关于中朝关系的观察,表扬了我。因为得到表扬,总编钦点我去新加坡采访特金会。于我来说,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侨报》百来号人,他能表扬并推动一个新记者参加大型采访,说明这人不拘一格。
新加坡采访,大概表现不错,谢总又给了称赞,就像很多同事说的那样,他对努力的员工从来不吝赞美。谢总被射杀后,私下跟前同事聊天,一个同事说,他当时不在现场,在现场的话,会替谢总挡枪。另一个同事说,他一天没回神来,好多同事都哭了。
今年7月,我从新加坡特金采访结束,路过越南,度假一周后回北京,突然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权衡之下,无奈辞职。老家辗转几个月,11月刚回北京,就听到谢总被杀,难以置信。我跟前同事聊天,同事还说,谢总前段时间还夸你文章不错,怎么就辞职了。这话让我想起跟谢总交集过的点点滴滴,于是嚎啕大哭。
可能近几个月都在医院陪家人,情绪不好,在满是消毒水的地方呆久了,见多肉身进,灵魂出,最近去世的人也太多,认识的、熟悉的,都走了,感触也多。死生之事本是世间常态,一旦觉察的死亡痛感多了,离观念意义上的彼岸就越近。如果年轻,谁还不敢说一句,生死往来如浮萍,担得起。
谢总遇害以来,他喝酒吟诗的镜头也一再回放:跟大家喝酒,他喝白酒,蓝色瓶子装,我们大都喝啤酒,但他看不起喝啤酒的,嘘我们。北京同事,大多不喜说话,沉默是他不喜的,他就跟我们绕,最后绕成我们喝半瓶啤酒,他喝半杯白酒。
那天谢总真喝了不少,但他一直不认醉。我心想,这长者可真倔,要多喝点,放到他!那次,我真真喝的最多,差不多十几瓶啤酒,虽然不醉,天晓得,肚儿撑到在厕所做下蹲,顶着红红的脸,背靠厕所做高踢腿,来上厕所的人,都怪看我。
喝酒途中,谢总就吟诗,还问服务员,有笔没,说要写诗……这诗我记下来了,可惜现在翻不到了。后来北京处负责人说,一把谢总送回宾馆,他就吐了,还说这么多年,第一次看他醉成那样。再后来,同事碰到谢总,就会调侃:谢总喝酒了,还作诗不!
谢总还是《财新》传媒创办者胡舒立的大学同学,胡是中国媒体的旗帜性人物,他特别敬佩,每次聚会都会提胡舒立,还叫我们多学学《财新》。提起胡舒立,谢总眉飞色舞。我想,一个对新闻有专业追求的人才会这样吧,对优秀同行带着推崇,甚至有些小嫉妒。
谢总去世,很多言论疯传,我把一些帖子转给几位前同事,他们说,可能是了解一些内情的人写的,甚至不排除是前离职员工。我想,就算帖子所涉某些信息非假,但言辞阴损刻薄,你叫一个面目全非的逝者怎么反驳你的鞭尸?
传闻《侨报》有中资背景,但更多说法是美国有中资背景的报纸多了去。有说他贪婪腐化,《侨报》在美国还算私人财产,怎么度量腐化?我知道的一个事实是,谢总想报社更上一层楼的。洛杉矶的《侨报》新大楼要好了,本来要在明年搬进去的,他自己竟然看不到了。
谈论公众人物,免不了波及私生活。谢总去世,他私生活也被搬出来了,说他跟原配妻子离婚了,还有其它一些传闻,现任是凤凰驻美国的主播。网上有这位主播的照片,年轻漂亮。我跟谢总交集太少,其私事实在不知。
个人感情属于私人范畴,我不清楚。但他前妻,也是公司的一个老总,是旧金山电台的负责人。我跟这位老总见过几面,她为人随和,非常谦卑低调,偶尔看上去还有点疲倦——这种疲倦是媒体人常见的熬夜后的那种憔悴。可我想起初见谢总的凌厉,硬是没把两个人是夫妻这回事连在一起。
谢总出事,看了一些文章,才焕然了了这位老总是谢总的前妻。谢总出事那一天,这位老总发了五条微信,都是《侨报》报纸印刷出厂的情形,印刷机吱吱咔咔,一张张报纸飞出来。她拍下熟悉的情形悼念亡人,极度悲恸,只其中一条微信,说三个字:痛痛痛!
观察谢总的一些行为,这个人确实风流飘逸,有魅力,他爱打球、爱写诗、爱跳舞。出身寒门,学体育,专攻跨栏,最后考入人大新闻系,当年是班上最小的学生,人称“小广东”。进入中新社后,连续两年拿全国新闻大奖,孤身海外,派驻白宫,再是办报,办报过程一波三折,当得起传奇二字。
也有揣测谢总和《侨报》背景的,我无法辩驳,更多是不知晓,所知道的,也就是传闻中的那点。但谢总绝非完全意义上的一些人口中的“党海外代言人”。《侨报》尺度比国内媒体大,但确实也没有国外一些自由媒体大,谢总自己都强调了几个原则。我们也发过负面监督报道,但这两年报道尺度越来越窄,这自然有官方因素。
个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南海仲裁前后,几乎是首次,明确要求海内外媒体统一口径。期间,我采访过很多中国专家,基本整齐划一地说南海仲裁没用。南海仲裁案前后,有异议且坚持表达多层次语境的专家,我只碰到两个,都是海外的,一个是新加坡国立大学的王江雨教授,另一个是悉尼大学的凌冰教授。
时代浩浩荡荡碾压过来,个体战战兢兢,在自己身上,谁能说克服了时代?谢总去了,作为曾经的员工,老板对我有知遇之恩,评价他肯定有个人情感。
恰逢谢总头七那天,在微信群中,《中国周刊》前总编辑朱学东说,今年有两个中新社名记者的命运让他感叹。
当时,除了谢总谢一宁之外,我一时想不起另一个是谁——因为现在出事的媒体人太多。私下问了,才知道是刘北宪——原中新社社长。前段时间,刘因为嫌严重违纪,接受组织审查。朱先生说他认识刘北宪,并评价刘——“体制内的人这样算不错了。”
我也想说,谢总在这种体制下也算不错了,甚至,比不错了的评价还要高一些!
【本文作者阿井,标题为石扉客栈所拟,正文略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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