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美国政治的一个诡异现象是,2020年败选后为保权位炮制“民主党偷了大选”的谎言、并煽动元月六日国会山暴乱的川普,虽因政变失败下野,但仍牢牢控制着共和党,正如上个月的全美保守派政治行动大会CPAC(Conservative 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 )中所展示的那样。反川的共和党人遭受打击并被边缘化,而传统共和党的执政理念也因川普完全扭转,成为反移民、反贸易、甚至反民主的民粹党。
麦迪逊预见到,当人口增长以及更多具有不同背景的移民来到美国,人口构成更为多样,势必造成政治力量的分散和多样化,“多数”控制将难以实现。因此他说一个大的共和国相对小的更有优势。但民主的扩展是必然的 –这是他说代议制政府和选举应当拓展的真正含义。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立宪伊始,只有拥有财产的白人男性有投票权;十九世纪早期,所有的州都允许无财产的白人男性投票;1870年“第15修正案”赋予了所有男性投票权,包括解放了的黑奴;1920年“第19修正案”赋予妇女投票权;而1965年的“投票权法案”(Voting Rights Act, 简称VRA,民权法案中最重要的内容)禁止州法阻扰黑人投票,美国历史上大面积的黑人投票才首次成为可能。因此,今天常有人说美国民主真正全面实现是在1965年,距今只有55年历史。
当时南方种植园经济繁荣,联邦中最富有的州都在南方(地理上所谓Mason-Dixon线以南),其中又以南卡为最。连今天的穷州密西西比当时都比纽约州富裕多了,那时最富有的美国人都是南方大种植园奴隶主,这些人维护奴隶制经济和奴隶贸易的热忱最高,对保护产权和州权当然也叫嚷得最厉害。卡尔胡恩是他们中最显著的一位。被二十世纪著名历史学家 Richard Hofstadter称为“奴隶主阶级的马克思”的卡尔胡恩以其斗争性的理论和策略著称。他推动南方各州立法,以保护州权和产权为名抵制联邦政府的征税和干预,目的是维持现有的奴隶主和奴隶的等级关系,维持少数人统治。
尤利西斯·格兰特(Ulysses S Grant)将军任总统的两任期间(1869-1877),虽然通过了赋予黑人男性投票权的“第15修正案”,但南方白人统治者(三K党就在这时兴起)针对黑人社区的屠杀和大规模骚乱时有发生,黑人投票很难实现。1877年格兰特总统的继任者拉瑟福德·海斯(Rutherford Hayes)与南方统治者达成妥协,联邦从南方撤军并不再过问地方政府对黑人的压制和迫害,以换取和平以及南方对其竞选总统的支持。
本来选举人团制度和参院制度在权力分配上就已经向共和党控制的人口少数州倾斜,选区重新划分的党派操作也一边倒地让共和党受益更多,2013年最高法院的裁决(Shelby County v. Holder)又废除了VRA中保证黑人投票权得以实现的一个重要规则,这个规则要求凡历史上出现过阻止黑人投票的州在通过涉及投票权的新法规前必须获得司法部的审核和首肯。因此过去几年来共和党控制的州议会纷纷出台限制投票权的新法规,美国民主正面临进一步萎缩。
“资本主义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信念,认为最龌龊的人,出于最龌龊的原因,竟然会神奇地为所有人谋取利益。”(“Capitalism is the extraordinary belief that the nastiest of men, for the nastiest of reasons, will somehow work for the benefit of us all.”)
新政后美国经济繁荣,(白人)中产阶级壮大,但以向富人征高税为代价,导致有产者和富人反弹。同时,强烈反对政府干预和凯恩斯主义的奥地利学派(以哈耶克、米塞斯为代表)在冷战开始后影响美国经济学界。这些都是主张小政府的保守主义运动兴起的历史背景,但这个运动席卷全美是在南方加入之后。
1954年,高院判决“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案”(Brown vs. Board of Education),意图终止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遭到南方白人的强烈反弹。从此南北联盟的保守主义运动融入种族主义成分,州权和产权又一次成为反击联邦政府干预、反对征税的利器。从此,冷战时期的运动型保守派把自己反对的“自由共识”一方全部贴上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标签,不管是主张福利社会的“新政”民主党,还是反对种族隔离的传统共和党。他们说:政府是恶,因为政府征税不是为了谋求社会平等,而是掠夺勤劳白人来救济懒惰的黑人。
“新自由主义”经济学进入公共政策甚至宪政秩序却是出于一位不太为人所知的经济学家的毕生努力。布坎南(James M. Buchanan,1919-2013)生长在“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s)时期的南方,早年反对高院“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案”的判决,一生支持州权,反对联邦政府干预,经济学思想上主张不受任何制约的市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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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坎南
在芝加哥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后,因为当时以弗里德曼为代表的芝加哥学派在经济学研究中对数学模型相当倚重,让布坎南不以为然,因而转向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他深受哈耶克影响,后者也和他常有学术往来。奥地利学派不喜欢数理分析,更因为奥派反对一切政府干预,都让布坎南倾心。1962年布坎南与戈登·图洛克(Gordon Tullock)合著的《同意的计算》(The Calculus of Consent)出版,试图用市场效用分析建立一种契约论,证明多数人决策(民主)的不合理性。
杨小凯对奥尔森非凡的洞察力相当佩服。他屡次提过的“后发劣势”(curse to the late comer)也是奥尔森最先提出来的。奥尔森生前得诺奖的呼声很高,可惜早逝。顺便说,布坎南晚年非常欣赏杨小凯的贡献,就是将亚当斯密的分工理论融入新古典经济学一般均衡模型后建立起来的严密分析框架。奥尔森认为这是对经济学了不起的贡献,两次提名杨为诺奖候选人。可惜,天才的经济学家似乎都早逝,与诺奖无缘。
右翼也积极渗透司法系统,本文第二部分提到的1971年大法官刘易斯·鲍威尔给商业部的秘密备忘录就指出,今后保护资本利益的一个重点应该放在司法系统。科赫建立并资助的“司法研究所”(Institute for Justice)就意图要全面恢复新政前的宪法。“司法研究所”与“加图研究所”合作,将铁杆保守派克拉伦斯·托马斯(Clarence Thomas)推进高院。另一位铁杆保守派塞缪尔·阿利托(Samuel Alito)得入高院也有这些右翼组织的推动。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十年来右翼在联邦司法体系塞进了大量的以保护资本精英利益为己任的法官,到参院大佬麦康奈尔时期形成高峰。最近十几年间右翼改变规则的几个大手笔高院判决,例如:支持拥枪权的“哥伦比亚特区诉Heller案”(DC v Heller,2008), 以言论自由为法理依据保证公司和财团介入选举献金的“联合公民诉联邦选举委员会案”(Citizens United v FEC,2010), 限制选举权的“谢尔比县诉Holder案”(Shelby County v Holder,2013),以及2019年认为以促进党派利益重新划分选区合宪的判决,还有今年极有可能对共和党限制选举权有利的判决,等等。资本以改变规则来长久掌握权力是典型的金钱政治,这种制度下的财富获得更有可能是通过影响权力结构而不是勤劳致富。这种财富积累往往以牺牲公共利益为代价,正是奥尔森说的掠夺和腐败。
参考书目:
1.Federalist Papers, No. 1, 10, 30, 46, 57, 58, 68, 85, by Alexander Hamilton and James Madison, 1787 – 1788
2.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 by John Maynard Keynes, 1936
3.The Calculus of Consent, by James Buchanan and Gordon Tullock, 1962
4.Power and Prosperity, by Mancur Olson, 2000
5.Democracy in Chains, by Nancy MacLean, 2017
6.Social Contract, by Michael Lessnoff, 1986
7.美国秩序的根基,The Roots of American Order, by Russell Kirk, 1974 (张大军译)
8.The Long New Right and the World It Made, by Daniel Schlozman and Sam Rosenfeld,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