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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阳光时务》专访林祖銮 [打印本页]

作者: bridged    时间: 3-1-2012 02:34
标题: 《阳光时务》专访林祖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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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张洁平

提要:从“通缉犯”变成谈判代表,进而成为新一任乌坎村党总支书记,林祖銮说:“我一开始,就从来没有站在和党对立的地方。我支持群众的想法和做法,不等于我和党对抗。党正应该站在人民这边。”


村里人几乎是眼看著林祖銮瘦成一根杆的。
压力最大的时候,他晚上十二点多睡,三、四点就起床,打太极,或者自己在外面遛弯,“想问题”。从早上八点开始见人、开会,一拨一拨的人,一场一场的会,东海镇、陆丰市、汕尾市、省工作组的领导有事都找他,村里的大小事务也找他商量;吃饭的时候,和村民代表就把文档材料铺在桌子上边吃边工作,深夜还接受记者採访。林太太一再拦著他,担心他的身体,他就发火,说你不懂,我们是把脑袋拎在手上往前冲啊!
从9月23日看不过警察和乌坎村民之间的暴力冲突,站出来主持公道,到后来乌坎经历集会、游行、抓捕、对峙,最后峰迴路转,省工作组下来解套,林祖銮从“
通缉犯”变成谈判代表,进而成为新一任乌坎村党总支书记,并主持筹备新一届村委会的直选——整整四个半月的时间,这个68岁的老人,成了乌坎名副其实的精神领袖。
连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已经很不熟悉乌坎的江永才都说:“林祖銮是包青天啊!”林祖銮所做的事,他听亲人说、朋友说,在电视上看。只要说起乌坎的风波,人们都会提到他:“多亏有林叔”。更不止一个人喊他“包青天”、“海瑞”。
林祖銮1965年当兵,四年军队生涯正值文革,据他所说,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凭著一股热情管了不少閒事,没想到最后都是陷入虚空。他不愿意更多回忆,只说自己“一停许多年,再也不问世事。”
1969年,他做过乌坎村委会的副主任,1973年,在东海开发区做负责人,工作十年,1983年“下海”经商,直至1995年退休回家。如今三个儿子在外工作,他和夫人带著孙女在乌坎生活,家财无忧,原本是过清閒养老的日子了。
他自认不是做官做生意的料:“我这个人很笨,不知道要钱,自己有吃的就行了。我对自己的戒律是,不要贪人家的。我相信人家也会不贪,错了!所以后来我意识到,我不能当官,不能做大事,不能做生意。”而村民信任他,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德高望重、为人正直”,在村里大街小巷地问,对林祖銮的评价常常是这样。
也有人说他“嗓门大”,嗓门大、敢担当,“投票就要选嗓门大的!”不识字的阿姨说。
对外人来说,看他从一个被“通缉”的游行领袖转身成为领导基层自治的党总支书记,过程显得不可思议。村民们期待他为村民争取更多,政府期待他积极斡旋,村外的旁观者,冷眼担心,这一位英雄进入体制,乌坎会不会陷入新的循环?
只有他自己知道,乌坎的大风大浪早就变成暗流险滩,路越走越窄,平衡越来越难,走错一步不光可能要了命,还可能断送了乌坎村民所有的抗争果实。
他自己幽默地说:现在自己是老鼠戏老虎,靠的是意志,还得靠点艺术。
他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热爱思考,言谈幽默,也有没法被左右的刚烈性情。他不满世风日下,官场腐败,人心自私,甚至琢磨过基因遗传能不能改造一个人。但理性上他明白,好制度可以约束坏人,而不好的制度会把好人变成坏人。所以在村委会选举的筹备中,他和他的同事们所讨论最多的内容,就是怎么在制度上削减村委会主任的权力。
威望往往也伴随著霸道。抗争结束,乌坎的事务转向了建设的阶段,他的脾气反而越来越大。他不满意曾经一起战斗的队友开始有了私心,或者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一些在他看来“愚蠢之极”、“会害死乌坎”的决定。“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无傲骨”,他经常说这句话,然后慨叹傲骨之人,寥寥无几。
他1965年入党。直至2011年,在乌坎做党总支书记是他担任的第一个党内重要职务。他相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因为“党就是应该和人民站在一起的。”
以下是1月至2月,记者在乌坎与林祖銮进行的多次访谈摘要:
阳光时务:你自己怎么总结2月1日的选委会选举?

比想像的成功。我想我们突破了三种偏见:一是民主的推行是不行的;二是群众和记者是不可信的;三是打破了原来的固有模式。今天六千多人投票,选举选委会,不管从大的方面、小的方面,我们都闯关了。今天晚上选委会自己也闯关了。他们11个人,无记名投票,选出主任、副主任,这也是很好的事情。皆大欢喜。从群众、村民到上面,一致都会欢喜。
但未来不会那么顺利。我们上面有四级政府,我相信有些官员看著我的时候,脸上笑笑地说,心里恨恨地咒。不是所有人这样,但有些人这样。我们的责任很艰巨。我们拉动的这辆车,不是单车也不是摩托车,也不是汽车,是一台很老很破旧的牛拉车!

阳光时务:乌坎村以前是党支部,这一次为什么把党支部改成党总支?
林祖銮:在选举村委会之前,原来我们的计划是成立临时党支部。但是党章里没有“临时党支部”这样的规定,报给省工作组的时候,他们说没有先例,所以把临时党支部改成党总支。级别升了一级,是为了更方便以后查土地案。我原来不愿意做书记,我知道很麻烦。如果别人当头头,我可以避开人事关系,做自己的工作。后来各层关系介入,不行。

阳光时务:他们为什么要让你做党总支书记?
林祖銮:他们也知道,如果我不受他们利用,会很乱。应该这么说,现在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处是在应用这方面,会得到很多资源。不好的方面,很难掌握平衡。这里面要靠意志,要靠艺术。在我的理解里,我始终是要和村民在一起的。宣布党总支成立的时候,我只说了三句话:一、为村民所想,为村民所做;二、依法依规;三、做好工作。这样,也是向他们表态了。意志要坚强,但这个坚强是要以理为依据,以法为準绳,不是谈自己的冲动,不是用比较简单的想法去处理事情。一定要以理据来说话。只要具备这三点,我判断,不会失败。

阳光时务:你怎么看自己角色的转变,从抗争者变成党总支书记?
林祖銮:我自己,于私来说,我该退了。如果9月22日没有警民摩擦,我可能不会介入,没有什么利益我要追求的。再说,我两公婆在这里住,孩子都在外面工作,没必要关心这些事。当时我的想法还很粗浅,认为一些土地被贪官卖了而已,没有想像到这么严重。等我参与以后,逐步认识到很严重,但是已经退不出来了。
朱明国(广东省委副书记)来谈了之后,我也可以把乌坎的事情完全交给省工作组去处理,我有个台阶下了。但是于公,这时候如果不出来承担,乌坎几个月来的努力会一下子一落千丈,结果会更坏。

阳光时务:为什么这么说?
林祖銮:目前看,乌坎事件,要理顺还很难。东海镇、陆丰市、汕尾市,态度不是那么明朗。三级地方政府参与,总是有各种阻力。不然,如果只是村官的事,东海镇一反映一揭发,不就完了吗?东海镇有问题,陆丰市一插手,不是完了吗?但我们上访,结果是省里批回汕尾市处理,汕尾市批回陆丰市处理,陆丰市批回东海镇处理。当时我就意识到,以后会遇到巨大的阻力和压力。这也涉及到他们自己的利益所在。比如薛锦波的事情,如果依法依规,我认为领导一定要道歉,要认错,但他们拉了政府出来。这是两码事。省里也不是都开明。比如之前被布置到乌坎来给各个村民做工作的外地学生、亲属,没有省里的参与,谁有这个权力?比如我的孩子从东莞几次弄回来,没有省里的参与,我看不可能。省里处理的指导思想还是求稳为重。求稳对于解决问题是一大障碍。事情都不是单独的事情。从9月份一踩上脚,我就意识到,牵扯面很广,而且职位也很高,很难拉得动。

阳光时务:能不能说说12月21日,你一个人去和省工作组谈判的情况?
林祖銮:当时和省工作组的谈判是我一个人去的。省委副书记朱明国,朱明国的秘书,和汕尾市委书记郑雁雄,三个人和我谈,还有一个联络人张水金(乌坎人)在场。他以前在陆丰做财务工作,乌坎事件里一直做连络人的工作。四个人和我开闭门会议。
回头来看,当时有两个决定不明确。一是群众上访,是肯定完全合法合理的,但当时还是把一些过激行为算进去,用三七分、四六分的态度看,这样不合理。问题总是有主有次,有因有果。群众运动,群众诉求,不能和部队一样那么处理,出了一点问题都赖在群众身上,不解套。比如他们抓的人,放回来,还搞“取保候审”,这样我觉得不公平。担保就意味著你有前科,我什么时候要你,你什么时候都得到来,不然就罪加一等。有错,从政府来说是要包容的;有罪,从法律来说是
要坚决打击的。但这两者是有区别的,错,是人民内部矛盾。
当时三点诉求,放人、还尸,这是一块,恢复临时代表的名分是一块,这是大块,重中之重。如果不恢复代表的名义,就会把乌坎人全部都定性为违法的。他们都同意了。接下来的工作,我只是提到,依法依规,必须拉近村民和政府的感情,什么事情都好说。我说两夫妻如果感情不好,在床上还互相顶角呢。把群众树为敌人,你们怎么去做工作。他们都支持。认为我提得好。
当官这个词,是从封建社会抄袭到现在的。其实现在外界已经看你是“公务员”了。所谓公务员,就是人家信任你,把他们的所得一部分养活你,让你来为他们工作。而不是你去佔有人家,强加于人家。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大政府还是大人民。我对于草根百姓这个词,也有抵触,不是草根百姓,而是伟大百姓。没有百姓,哪来你当官的?大政府,不合适。如果是人民大,政府就小了。这里面主要是体制问题。

阳光时务:你曾经被政府定性为“通缉犯”,对外界的观察者来说,这相当于处在党和政府的对立面,而你从对立面变成党的书记,这在历史上非常少见,你觉得乌坎为什么能做到?

林祖銮:不能这样去看,应该说,我一开始,就从来没有站在和党对立的地方。我支持群众的想法和做法,不等于我和党对抗。党正应该站在人民这边。他们认为我站在对立面,他们也错了。他们错在把群众看成是对立面,现在改变了想法。

阳光时务:什么东西促使他们改变的呢?

林祖銮:爱面子不是党的基本作风。党的基本作风是知错能改,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我们不追求完名,只想有错就改,但现在这样的党员不多。现在很多人的理念还是封建的,只顾及自己的利益。

阳光时务:民主选举正在把乌坎带向真正的基层“自治”,你怎么理解“自治”?应该怎样实行?

林祖銮:我自己的看法是这样,农村自治,最大的好处,一切权力应该归村民代表会。我会把村民的意愿寄託在村民代表这一块,会把他们的权力疏通,让他们掌握自己的命运。也只有把这一块从体制上完善下来,才能避免腐败孵化,和权力过于集中,造成反弹。具体就是完善村民代表权力机构这一方面的制度,比如说,大的事情包括经济、政治、人事任免,都要交回村民代表讨论通过,这里也包括了比较大的项目建设。决定由村民代表会议做,村委会负责执行,党支部就是做一个中间人,传达作用。村民最实在的问题,其他没有,就是土地。土地应该由村民来保管、使用,村民代表会议决定,这样可以把财产和权力分开,党政分开。这样就不会出现一言堂,或者领导说了算的情况。

阳光时务:村民代表这种设置,你是怎么想到的?

林祖銮:是从人民代表这种形式来的。现在的人民代表被稀释了,没有发挥他们应该有的作用。从组织建设来说,我们还是挺封建的,常常一人说了算。一人说了算本身就是帝制。一个国家和一个单位、家庭一样,过分集中,就没有活力,过分分散,就没有凝聚力,也办不了大事。我觉得应该为弱势的群体倾斜。所谓弱势,无非是几种情况,一是很老实的人,也就是没用的人,在这个社会,老实本身就没用;一个是受环境和条件所限制的;第三种是有天灾人祸(造成)的。这些人阳光时务:所以村民代表决策,村委会执行,那么党的角色是什么?

林祖銮:党沟通上级和下级,做政策面的解释。我知道,村民和政府两头都会争取党支部。

阳光时务:的确,万一党和政府的利益和人民利益发生冲突,你如何自处?

林祖銮:支持乌坎的上级领导是有诚意的,这点我相信。万一有什么波折,我认为也终究会达到目的。我相信人民力量最大,谁都害怕。不符合人民利益的,最终都会妥协。你看今年全世界各个国家发生的抗争,都是人民赢了。虽然付出了很多牺牲和代价,但归根结底,都赢了。本来党应该是以群众基础为準绳,特别是不能脱离群众,脱离群众就不是党了。那还要党干什么?比如现在各个国家在选举的时候,总是到群众里面去拉票,没有群众他哪来的选票?群众的需求不同了。很简单的道理,没吃的时候一定要求吃,有吃的时候,一定要把自己提高,有更高层次的需求。这就是政治。有时候政治饱了,饿经济,文革就是这样,现在反过来了,吃饱了饿政治。

阳光时务:乌坎村的选举正在进行,到目前为止,你觉得最大的困难在哪里?

林祖銮:排查人员难度最大。这次选举,乌坎村民觉得有希望通过选举把土地拿回来,所以外出的人很多都争取回来投票。统计起来,选民人数很大。乌坎原来是六个自然村,后来变成七个,原来划分的村界打乱了,人口流动又大,原来的村委会没底,派出所户口也很乱,所以逐户登记选民很困难。再一个是我们都没有经验,这一点从东海镇到汕尾市都给了很多支持。选举是最重要的事,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班子,要清理好乌坎的事情,很难。我总觉得,事情是要自己做的,不是靠人家做的。因为自己最懂,也最清楚。

阳光时务:选举前,各个宗族都在开会动员,你怎么看宗族关系对选举的影响?
林祖銮:宗族拉票很激烈。各个姓氏都在开会,大的姓氏、小的姓氏都在开会。有人怕,我不怕。我认为很好。他们弄清了几个问题,第一,这次选举是选什么;第二,这一张选票代表什么意义,他们心里都有底了。我看效果很好,比开大会注意力更强。现在他们知道了自己有民主的权利,可以用选票去要自己的利益。他们都没有参加过选举,都是新鲜事物,挨家挨户都在讨论,自己家讨论,邻居间也讨论,这一点很好。事情总是要通过表态、通过探讨来认识。
所以,看起来好像各个派系在拉票,但它把参加选举推动了。我认为好处比坏处多。第一,各宗族确实有自己的利益,选举让这种利益浮现,这也是正常的;第二,每人心目中,都有他们自己的意愿。有个别人想用自己的意愿去挑拨利用大家,我看奏效很少。大家都慢慢明白权力在自己手里,他们不会把宗亲关系,代替了自己的意愿。我是这么认为的。

阳光时务:所以你觉得,村民真正了解选举吗?

林祖銮:大部分村民没有问题,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尤其乌坎目前,土地这一块,他们看得比较清楚,土地就是他们的利益所在,他们要的是利益,不是虚伪的宗亲关系。只有村官选好了,对他们才是最大的好处。所以他们并不那么容易被左右。绝大部分人通过投票,会更明白。

阳光时务:就你了解,上级怎么看待乌坎的选举?

林祖銮:从领导层的角度看,他们有点担心,怕走过了头,难以控制。这点看起来是客观存在的。但领导层也知道乌坎的选举关系重大,影响重大,不管愿意不愿意,随著选举群众的心愿去主持,并没有提出强烈的阻挡和异议。他们也知道,这是群众的事。

阳光时务:广东省委书记汪洋说要“解剖乌坎这隻麻雀”,外面很多人也说乌坎模式可以提供镜鉴,你怎么看?

林祖銮:其实什么叫解剖小麻雀?把小麻雀钉死了,拿小麻雀开刀,那猫,吃麻雀的,开刀不开刀?抓猫的,开刀不开刀?社会上的事,不是我们一个村能够解决的。中午和他们(上级官员,记者注)吃饭,他们说你了不起。我说你们不要老是说奉承话,希望你们以后多批评。批评是一种武器,这种武器不拿来用,人就会官僚,就会腐败,他们笑笑说是。
乌坎闹成这个样子,不单是村委会主任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官僚主义作风。所谓官僚主义,就是领导说了算。这是党和政府最大的弊病。所谓领导说了算,领导就是一个人,不受机制所牵制,他可以凭自己的想像和猜测发号施令。比如乌坎事件,12月9日抓人这件事,如果不要以个人思维去解决,通过集体讨论,我估计不会有抓人致死的问题。从处理这个问题上,他们现在还爱面子。其实爱面子的不是政府,爱面子的是领导。领导有错不改,他怕丢官,怕受法规法律所规范。这问题我想不单单是乌坎事件,普遍的官员都这样想。
现在当官的也好,百姓也好,认为捞到钱他就伟大,不知道钱有正义的,有非正义的,有应该拿的和不应该拿的,这他们一概不分。这就有点不知廉耻。个人的想法,归根结底是一个梦。现在是整个社会利益在搅拌。只有通过机制、通过法例,逐步规范,社会才进步,只靠个人做梦,社会不会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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