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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才气、灵气、稚气:奇书《三重门》的三重幻色 [打印本页]

作者: bridged    时间: 4-27-2012 18:45
标题: 才气、灵气、稚气:奇书《三重门》的三重幻色
才气、灵气、稚气   

    奇书《三重门》的三重幻色

      



                              

当我写下这个标题时,不禁想起鲁迅《朝花夕拾·小引》中的一段话:“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而我今天的谈韩寒《三重门》,确实难免有一种“朝花夕拾”的“迟暮”(或“out”)感,因为《三重门》自2000年问世至今已经十二个年头。之所以会对《三重门》产生兴趣,当然是众所周知的理由——“方韩之战”。而之前我对此只是徒闻其名而已。对韩寒真正感兴趣也只是在2008年舆论把他视为“公共知识分子”代言人之后,觉得他的言论犀利、睿智,很有灵气;于是,开始喜欢他的文章;直到他年前的引起很多人非议甚至不屑的“韩三篇”,看了依然觉得很不错;再就到了方舟子一口咬定《三重门》有代笔嫌疑的现在进行时了。于是找来了《三重门》,认真看了一遍,相见恨晚,又再反复翻了几个来回;与此同时,把钱钟书的《围城》又温习了一遍。之后,大叫:过瘾!《三重门》,真正堪称奇书一部!韩寒者,后生可畏者也!

于是,写下这篇文学批评,只想从纯文学的角度来分析《三重门》的得失兼及本人对所谓“代笔”问题的一些看法。当然,也希望或许能够以此为方舟子们的“科学考证”提供另一条更文学性的理性思路。

我之所以认为《三重门》是一部奇书,正如标题所示,才气、灵气加稚气的三重迷幻色彩,构成了《三重门》的诡谲迷人的风格。《三重门》犹如一座文学幻城,或一个文学游戏迷宫,设计者的才气横溢让人震撼,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十七岁(甚至还不到十七岁)的少年所为?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然而,许多读者在震撼的同时,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在这部异常“老成练达”的少年作品里,依然透着一种天真罄露的“稚气”。这份“稚气”,与“才气”、“灵气”巧妙天然的交织在一起,五色离离,幻影重重,让人不禁意乱神迷,莫衷一是,疑窦纷纷,以致作品面世十二年之后,还有一场纷纷扰扰的“方韩之争”,甚至弄到要“对簿公堂”的地步,这究竟是文学的喜剧还是悲剧呢?一叹!



一、

《三重门》是一部奇书,首先奇在它的写作出发点其实就是一位少年人文学模仿、游戏写作欲望的一种实现。现在有许多人谈到这部书,总喜欢把它的主题与对应试教育的批判联系起来,实在有些高估了韩寒的写作野心。

《三重门》的写作出发点其实简单明了:不惜一切,全方位、亦步亦趋地模仿钱钟书的《围城》,以达到一种好玩、有趣、并能展现自己才气的目的。所以,凡是《围城》中有的东西,我都应该有,并尽可能做到应有尽有。这实在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的狂妄,这种狂妄其实正好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三重门》决非成人作品。因为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应该知道,钱钟书是难以模仿的,而且是无法模仿的,无论如何装腔作势,矫首弄姿,都只能是弄巧成拙、东施效颦,注定是徒劳无功、丢人现眼的。正如无论现代科技多么发达,人类也不可能突发妄念,仿建一座珠穆朗玛峰,来与天公媲美。作为当代“文化昆仑”的钱钟书,他的历史文化知识领域的高度、厚度、深度几乎是所有文化人都难以望其项背的,惟有高山仰止的份儿;即便学力与钱钟书不相上下者,那也只有惺惺相惜,相互敬重,彼此欣赏,而绝不至于浅薄或自卑到去模仿对方。然而,对于一个“出生牛犊不怕虎”天才狂妄少年来说,这一切都不成为问题:不就是博大精深、幽默睿智、妙语连珠、古今中外文史哲政经兼通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于是,天才少年韩寒就这样“横空出世”了。

《围城》不是能把中外古今中文外文串通吗?我《三重门》也能。

于是,我们就看到本该是一个极其平庸的中学老师马德保,居然能在孔子的英文词中为掩饰自己的无知,作出一连串引申,发挥,触类旁通,结果,产生了忍俊不禁的文学趣味:

“马德保为饰无知,说什么孔子在英文里是独有一词的,叫‘Confucius’

下面好事的人问:‘那么老子呢?’

马德保只好硬着头皮拼‘老子’,先拼出一个 laoz(老挝),不幸被一个国家先用了,又想到1oach(泥鳅)和louse(虱子),可惜都不成立,直惋惜读音怎么这么样。后来学生自己玩,墨子放弃了兼爱胸怀,改去信奉毛泽东主义了(Maoist)。”



这样的文字,可以说与人物性格、故事情节都毫无关系,唯一的作用是作为一种模仿钱钟书学贯古今风格的文字游戏,自我炫耀一番而已,以显示作者的幽默,知识渊博,实在是“渊博”得可爱、有趣。

《围城》里的留学生不是谈诗论文摆酷卖弄海外见识吗?我《三重门》又何尝不能?

所以,《三重门》里也有“夜的女人在狂奔”的现代诗,还有具有“罗素风采”的“放屁的上帝撒出一包雪”的“才子”诗,兼有现代才女的仿古词,如“容颜如冰,春光难守,退思忘红豆”等,林林总总,层出不穷,可说学人文采昭彰,诗意才气盎然,气势上决不肯逊色于《围城》;而对于海外见闻,我虽然没有留学经历,似乎没有资格在这方面与《围城》媲美,但是,我不出国,却也能尽知世界大学大势。于是,《三重门》借助林父给儿子林雨翔的“十年规划”,痛快淋漓地把世界十三所名大学给调侃了一番,高屋建瓴,牛气逼人,仿佛没出国的比出了国的还更有理由神气:

  

“最近林父的涉猎目标也在减少——俄国太冷,拿破仑和希特勒的兵败,大部分原因不在俄国人而在俄国冷。儿子在温带长大,吃不了苦受不了寒;况且俄国似乎无论是什么主义,都和穷摆脱不了干系,所以已经很穷的一些社会主义小国家不敢学俄国学得更穷,都在向中国取经。可见去莫斯科大学还不如上北大复旦。林父林母割舍掉了一个目标后,继续减员。日本死剩的军国主义者常叫嚣南京那么多人不是他们杀的,弄得林父对整个日本也没了好感、两所日本大学也失去魅力。儿子理科不行,麻省理工大学也不适合,于是只剩下九所。

这九所大学全在英美法澳,通用英语,所以林父在逼儿子念古文时也逼他学英语。”



《围城》里的成人留学生们不是很会谈恋爱吗?不是明争暗斗、暗通款曲、咬文嚼字、旁敲侧击得妙趣横生吗?虽然我们只是小小中学生(初三到高一阶段),按理是不能谈恋爱、至少谈起恋爱该是生涩幼稚的吧,但这些并不要紧,我即便没谈过恋爱也照样能谈得活灵活现,死去活来,一波三折,老气横秋。于是,《三重门》根本不顾及这方面的文学真实性,它追求的只是文学描写的曲折性,模仿名人的趣味性。所以,围绕女生Susan,涉世未深的中学生们照样展开了一个曲折的三角恋爱故事。先是有“哲学家”风范的中学生罗天诚玩弄深沉、哲理,生命悲剧意识、海德格尔、叔本华什么的都抖出来了,出击Susan未果,却收获了另一个“愿意为哲学而献身”的女生的爱情(虽然最后还是未果,这也是必然的,毕竟只是中学生的恋爱);接下来的林雨翔的“出击”更是充满戏剧性,在更深沉老到的中学生梁梓君的“指导下,先是试图像《围城》那般以英文传情表意,最后还是决定以现代情诗方式出击,并玩弄了一个老谋深算的“撕情书,再补好”的小花招,继而还有古文的“深沉”的情书表达方式,可说是“青出于蓝而青于蓝”,比《围城》的成人恋爱还更成人化。

类似的这种从形式到内容的模仿《围城》的例子太多了,可说举不胜举。但令人称奇的是,尽管这只是一部少年人的文学模仿游戏之作,但在那种稚气未脱的天真模仿意趣里,却有一种不可否认的如老吏断狱般的沧桑、稳健,甚至还有一种游刃自如的潇洒、出神入化的文学情趣,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混合,实非常人所能为,更非一普通少年人能力所能逮。更何况,作者还是一位七门功课亮红灯,语文考试常不及格的“差生韩寒”。这简直就是一个文学奇迹。然而,在我看来,事实证明,奇迹确实发生了。



二、

然而,对于这种“奇迹”,今天的方舟子们却提出了坚定不移的质疑,并自以为证据确凿,胜券在握;殊不知,早在十二年前,韩寒在《三重门》的写作游戏过程中,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现象的可能发生。于是,在整个写作过程中,就一直在自我解密,自我廓清自己加在身上的种种“神秘”云雾。就好比一个魔术家,在变出种种令人咂舌的奇幻魔术的过程中,又一直在坦率地把自己的魔幻“真相”告诉观众,并一再声明,我这是假的,是耍花招、投机取巧得来的,你们千万别当真。可吊诡处竟然就出现在这里:你越说是假的,人们却越认为是真的,而在人们越认为是真的时候,又反认为你是假的。结果是韩寒的“三重幻色”“魔术”在“忽悠”别人的时候,把自己也给“忽悠”了,把自己的身份都弄得极其可疑了。这就好比刚刚讲过的那位魔术家在表演“大变活人”的同时,不知怎得,竟把自己也给变没了。我想,如果真有一种这样的魔术的话,那一定是魔术的最高境界了。只可惜,在《三重门》里,这种“魔术”效果只是让韩寒无比尴尬,始料不及。

《三重门》里出现的许多人物一直在充当着这种“揭密”的使命。小说主人公林雨翔的真实才学底子是,虽然成绩平平,但阅读面总是很广的,而且从小就在父亲的要求下背了许多古文,以致外面盛传他是才子,盛传他能够背《史记》。以林雨翔的这份实力,在中学生中应该是鹤立鸡群的。可小说中的林雨翔却总是被钳制,总显得有些被动甚至很窝囊,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学校中有许多比他更牛逼的人,他们“装酷”“装深沉”的能力使得他们在气势上远远压过林雨翔。

先是我们刚刚提过的“哲学家”罗天诚的渊博、深沉已让林雨翔自惭形秽,自叹不如;而接下来在补课时结识的新朋友梁梓君,他的学识、文采,尤其是关于恋爱、关于女人的诸多高深见解、夸夸其谈,更是让林雨翔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即便是那些体育特长生的“装酷”,也让林雨翔不免有些自轻自贱、黯然神伤。光是宋世平的“美国记者”似的一席关于“马子”“姐夫”与英语“girl friend”的奇妙关联,还有“上世界杯”与“上厕所”的英语渊源,就有够“酷”的知识背景了,让林对他不敢小觑;而另一位特长生余雄“深藏不露”式的“人生”阅历和感悟以及自诩的“作家”潜力,甚至让林在以后把他视为自己的“精神导师”,有事就到他那儿寻求帮助。还有一位更“酷”的钱荣,自称“我至少读过一万本书”,而所有的英语试卷他都不屑一顾,言必称“英语”,满口英语词汇,让林雨翔自卑得“见了英语就心悸”。可就是这位自封的英语天才,考试时也只考了六十二分,比林雨翔只多了四分而已。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牛气十足的宣称:“Shirt! 这张什么试卷,我做得一点兴趣都没有,睡了一个钟头,没想到也能及格!”小说最后为我们揭秘的真相是,钱荣的“秘诀”不过是有一个笔记本,上面记着各式各样的可供炫耀的英语单词而已,真相就是这么简单。

类似的细节还有许多。如还有给姚书琴写信的那位“全才”。他通伦理学,通莎士比亚戏剧,通西方文学史,通苏东坡词,通英文,甚至还能用英文作绕口令等,“写的情书和大学教授写的散文一样”。当然,装酷“天才”钱荣自是深知其中三味,自然对此不屑一顾:“这小子不懂装懂,故意卖弄。”

通过对这一系列的“卖弄”“装酷”真相的“揭秘”描写,我们可以感觉到少年韩寒在自我张扬、才气膨胀到无以自持程度的时候,内心其实一直又是极其清醒的,这是一种极为可贵的素质:一方面显摆自己的才学,一方面又嘲笑自己的“牛逼”;一方面无比自信、自傲,一方面又非常自卑自贱;一方面调侃别人、嘲弄别人,另一方面也调侃自己,嘲弄自己。小说中钱荣最后的出乖弄丑,未尝不是韩寒对自己装腔作势、巧取豪夺、卖弄斯文的一种自嘲。但这“悖论”的有趣点就在这里:一方面自嘲、自暴、自省,但另一方面又丝毫不肯放过这游戏笔墨、张扬才情的机会。大概对于少年韩寒来说,这游戏实在太有趣了,即便嘲笑自己也是很值得的。

这种自嘲其实在小说一开始不久关于《卧春》诗的“闹剧”中,就强烈的表现出来了,而且,这次的讽刺对象直指林雨翔,而林雨翔的原型无疑有着很多韩寒自己的色彩。

《卧春》诗歌原文为:“卧梅又闻花/ 卧知绘中天/ 鱼吻卧石水/ 卧石答春绿。”而林雨翔一见这诗就大发宏论,大叫:“好!好诗!”然后,便很自负的来推论诗的作者和出处,于是从韩愈说到柳宗元,说到“骈骊文”,引出《中国文学史》、《万历野获编》,最后又回到柳宗元《永州八记》里的《至小丘西小石潭记》里的“鱼的风采”,硬是着着实实、洋洋洒洒地显摆了一番,可临到末了,却被罗天诚一语道破,这不过一首借谐音来作弄别人的游戏“打油诗”而已。题目谐音就是《我蠢》,而内容为:“我没有文化/ 我只会种田/ 欲问我是谁/ 我是大蠢驴。”显摆了半天,不过证明“我是大蠢驴”而已,这个糗出得可大了,林只有“又气又悔又羞”的份儿了。

小说中还提到一个细节,林为在钱荣面前显示自己读书多,亮出自己带来的一系列书,有《会通派如是说》、《本·琼森与德拉蒙德的谈话录》、《心理结构及其心灵动态》《论大卫·休谟的死》《畜生别号》等在一般人看来莫名其妙、高深莫测的书,但这些书,他自己并未看过,带来也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只偶尔在军训上厕所时看过其中的一则,却正好被他用上了,结果,让钱荣的“狂气”“削减了一大半”。这种意外的“成功”让林自己也不免心生“嗟叹”:“看得多不如看得巧”。

由此可见,少年韩寒对这类装酷、显摆、“巧取豪夺”、卖弄斯文、“贪天之功为己有”的花招是极其娴熟且运用自如;但另一方面,他又深知这类小玩艺、小聪明、小游戏只值一哂,万不可当真。所以,一边显摆,恣意炫耀卖弄,一边又不断自爆“内幕”、自出“家丑”;一边在不停地讽刺、调侃他人,一边也在不停的讽刺、调侃自己。捣腾来捣腾去的,乐此不疲。以至于十二年之后,把许多读者都给“捣”晕乎了,最终把自己也给全“捣”进去了。“代笔”、“伪作”、“欺骗”、“团队作假”……一系列质疑声不断,百口莫辩,里外不是人,真正是“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了。



三、

以上,虽然我们分析了《三重门》“渊博”知识点中“虚张声势”的特点,但千万别以为《三重门》仅仅是一部华而不实的游戏模仿之作。前面我们也已经指出过,在《三重门》“稚气未脱的天真模仿意趣里,却有一种不可否认的如老吏断狱般的沧桑、稳健,甚至还有一种游刃自如的潇洒、出神入化的文学情趣”。事实是,《三重门》在炫耀卖弄的幌子下,(何况,这种过分的卖弄后面,毕竟还是要有一定的文学阅读基础的,不是谁想卖弄就能卖弄的。据《萌芽》主编赵长天在最近的一次“网易娱乐”访谈中谈到:第一次见韩寒时候,韩寒在宾馆的房间里看的书,好像是一本《欧洲哲学史》,就从一个侧面说明,少年韩寒的阅读面实在很广很杂。)确确实实地展示了一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才气”和“灵气”。只要你不带偏见,认真读过这部作品,你一定不难发现,掉书袋、装酷,及对“装酷”的“揭秘”、讽刺、调侃等,不过是全书的一套华丽的框架,尽管其中也透着不少文学才情和趣味,但小说最迷人处并非在此,而是那些凭实力、凭才气、灵气写出来的文字,是那些非常有味道的俏皮话,机智、幽默、睿智,我想,正是这份才气灵气,才给了韩寒模仿钱钟书的底气,才构成了《三重门》热销的主要原因。毕竟,光凭弄虚作假、卖弄渊博是支撑不了多久的。

下面,我们略举几例,以见出少年韩寒的不同凡响。



“军训的一个礼拜浑浑噩噩,烈日当头, 滴雨未下。市南三中是军训的试点学校,众目所瞩,所以其他学校的严格全汇集在市南三中,十个班级的学生像是夸父,专门追着太阳跑。练三个钟头休息十五分钟,人都麻木得没有了知觉。女学生源源不断倒下去,被扶在路边休息。雨翔一次痒得忍不住,伸手挠了一下,被教官骂一顿,仅有的十五分钟都被去掉了。军训最后一天是全校的总检阅。梅萱常在班里发牢骚说这次要丢脸了,事实证明高一(三)班的学生果然丢脸,正步走时队伍像欧洲海岸线,主席台上的领导直摇头。结果这个耻辱没能保持多久,被后面的几个班级连续刷新,主席台上的头摇累了,索性坐看云起,懒得再摇。
 最后由于其他班的无私帮助,三班居然拿到三等奖。”



这段文字可以视为中学生军训生活的一种真实描写,完全是中学生视角。虽然有些夸张,调侃意味很浓,但它没有任何“书袋”可“掉”,也没有什么可卖弄的“噱头”,但他依然有趣,而这有趣凭借的是真正的幽默感和文学灵气。如两个比喻新颖、独特、生动。其一为,“十个班级的学生像是夸父,专门追着太阳跑”,其二为,“事实证明高一(三)班的学生果然丢脸,正步走时队伍像欧洲海岸线,主席台上的领导直摇头”,这种比喻可说完全得到了钱钟书比喻神韵的“真传”:独特的视角,奇异的联想,深刻的韵味。尤其是“夸父”的比喻,完全抽去了这意象的传统正面积极意义,突发奇兵,以古喻今,竟达到了一种后现代的无厘头幽默意趣,把学生军训时受酷日煎熬的苦恼以黑色幽默的方式表现出来,回味起来,忍俊不禁。

此外,这段文字中的“调侃”功夫实在稳健得了的,不动声色,点到为止,雍容大度,不慌不张。完全不像时下的许多小品相声演员的表演,一番“妙语”出台后,生怕别人不笑,于是死皮赖脸、挤眉弄眼的暗示,继而干脆带头鼓掌了事,以“引诱”或“逼迫”别人大笑,简直毫无涵养,实在比韩寒逊色得多。文中“高一(三)班的学生”虽然“果然丢脸”,但这个“耻辱”却没能“保持多久”,很快就“被后面的几个班级连续刷新”,而且,“最后由于其他班的无私帮助,三班居然拿到三等奖”。这番话里的褒贬意味是不是有些“翻云覆雨”式的“奇谲”?“丢脸”其实还是“争脸”,“耻辱”居然还被别人“刷新”,“不甘不愿”中原来竟是得意洋洋?似贬实褒,似褒实贬,这番游戏笔墨中的“皮里阳秋”功夫实在不可小觑。

    再看一例,就是小说中林雨翔自认为“失恋”而“逃夜”,在铁路边“游荡”时的一段景色描写:



  “静坐着,天终于有一些变灰。两三辆运货的卡车把夜的宁静割碎,驶过后,周边的夜都围挤着,把方才撕碎的那一块补上——顿时,雨翔又落入寂静。
     过了几十分钟,那片变灰的天透出一些亮意,那些亮意仿佛是吝啬人掏的钱,一点一点,忽隐忽现。
    ……

     雨翔的注意力全倾注在火车上,缓过神发现天又亮了一点,但也许是个阴天,亮也亮得混混沌沌。路上出现了第一个行人,雨翔欣喜地像鲁滨逊发现孤岛上的“星期五”,恨不能扑上去庆祝。他觉得看见人的感觉极好,难怪取经路上那些深山里的妖怪看到人这么激动。”



限于篇幅,我们只能截取片断,以管中窥豹。这段文字的灵思妙悟也实在让人佩服。

先看第一个比喻,“卡车把夜的宁静割碎”,之后,“周边的夜”“围挤”着,“把方才撕碎的那一块”,“补上”。在这里,“卡车”和“夜”的“宁静”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张力”。一方要“割碎”,一方却是“围挤”着,把“撕碎”的“宁静”给“补上”。这种想象实在奇妙、新颖、生动,又完全符合“夜”的氛围;而这种效果的产生,靠的完全是作者的想象力和灵感,没有任何外来“花哨”取巧的因素,完全凭的是作者自身的诗意才质。

第二个比喻,“亮意仿佛是吝啬人掏的钱,一点一点,忽隐忽现”,依然是一种“正宗”的“钱氏”比喻风格,本体喻体之间的联系既遥远又贴近,既陌生又亲切,曲里拐弯,却又曲径通幽。小小的一个比喻句,却透出十足的灵气。

    第三个句子中的比喻,完全属于“钱氏”比喻句中的复合型句子,跳跃性极大,连类取譬,触类旁通,而且用的沟通方式类似于科幻小说中的时空隧道,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实现一种茫茫宇宙间的时空相连。

   “雨翔欣喜地像鲁滨逊发现孤岛上的‘星期五’恨不能扑上去庆祝。他觉得看见人的感觉极好,难怪取经路上那些深山里的妖怪看到人这么激动。”

这里连用两个比喻,涉及到两部名著,似乎具有一定知识含量,但这些“含量”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喻体之间的跳跃性,以及喻体本身所具有的爆发性“张力”。第一个鲁滨逊发现“星期五”的比喻,虽然不算特别出彩,但还是能带给人一种怪怪的滑稽感;但第二个句子,就很有些“创造性”了。首先,从鲁滨逊到西游记,这种跳跃的力度就非同寻常,很有些时空穿越捷径的意思;其次,妖怪的形象作为喻体本身就颇具些自嘲的幽默感了,但真正的幽默笑点在于妖怪的“激动”理由,竟然是因为深山“孤独”造成的,完全跳出原来典故本义的框框,旁逸斜出,独辟蹊径,出其不意,称得上是“文思灵动”,肖似“钱氏”比喻句。不妨看一个《围城》里的句子:

“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我们出了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像曹元朗那种人念念不忘是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把“出洋”比作“出痘子,出痧子”,自我调侃,奇特新颖,也是为后面的设喻作铺垫,可到后面这种自我调侃意味却忽然转向,变成了一种对曹元朗的极其辛辣的讽刺,留洋居然成了“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而在这之后,竟然还“旁逸斜出”地生出新意来,“还得意自己的脸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围城》中的这种灵动机智的比喻风格,肯定是让韩寒钦佩不已,于是刻意模仿,很多情况下,竟然也能做到惟妙惟肖。正如我们前面所引的几段文字,与“钱氏”风格何其相似乃尔!从语言风格到思想境界,这种模仿虽有亦步亦趋的范儿,但思想的灵动,想象的穿越能力,却完全是韩寒自己的。而要想达到这种境界,是绝对需要才气和灵气的。



   四、

我们说《三重门》是一部奇书,主要是针对小说中的才气、灵气、稚气的奇特混合而言。作品中俯拾即是的种种奇思妙喻、机智敏锐,无不证明了少年韩寒的天才早慧;作品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在充满天真稚气的狂妄自负中已隐约有大家风范,才气横溢、灵气逼人,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然,这并非说《三重门》是一部完美的书。客观而言,从优秀小说创作的整体要求来说,《三重门》其实是极不成熟,甚至是非常稚嫩的。比如说,它的毫不掩饰的刻意模仿钱钟书《围城》的痕迹,一味强调游戏模仿的文学趣味,而根本没有在人物性格上下功夫,甚至可以说,小说里的中学生,说的大都是《围城》里的那些留学生的话,过得是大学里中文系、外文系学生的生活,都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成人作派。而在故事情节设计上,也非常散漫,简单的故事链条里,出现了过多的巧合。正如《萌芽》主编赵长天所言:“《三重门》写得不太好……韩寒后来的小说也不是特别好,他写小说不太认真,他没有构思的。”这都是《三重门》作为一部优秀文学作品的硬伤。不过,这些“硬伤”,却能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三重门》决非“代笔”之作。

《三重门》作为一部奇书,主要“奇”在少年人模仿成年人过程中展示出来的那份才气,灵气、稚气都是极其可爱的。如果把它视为成年人的“装嫩”之作,则是极不自然的。成年人“装嫩”,再怎么装,装得再好,都难免破绽百出,矫揉造作,丢人现眼。而少年人“装老”,装得再差,也不失天真可爱;而装得逼真,则更是锦上添花,前程远大。韩寒在《三重门》中的“装老”正好证明了这点。《三重门》中的诸多根本不顾及文学创作规则的游戏模仿文字所显示出来的那种天真可爱,懵懂朴拙的稚嫩、偏执、炫耀心态,是成年人无法“装嫩”装出来的;而《三重门》中的那份咄咄逼人、虎虎生威的新锐才华,也非一个思想早已定型甚至僵化的成年人能够具有的(无论你多么有才,同样是老练,但少年人的才气与成年人的才气还是不难辨别的)。

忽然想起钱钟书在《谈教训》一文中的一段妙语:

  “头脑简单的人也许要说,自己没有道德而教训他人,那是假道学。我们的回答是:假道学有什么不好呢?……老实说,假道学比真道学更为难能可贵。自己有了道德而来教训他人,那有什么希奇;没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这才见得本领。有学问能教书,不过见得有学问;没有学问而偏能教书,好比无本钱的生意,那就是艺术了。”

钱先生在这里的调侃讽刺意义自然是复杂曲折的,但我以为,把这番话用来作为正面褒扬或调侃韩寒的“装老”“艺术”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少年韩寒以“假”“钱氏”渊博,“装老”,“装酷”,“装渊博”,“装”得风生水起,竟然变“假”成“真”,以“假”胜“真”,幻色迷离,才气横溢,以致几乎在公众面前丧失了“自我”,人人喊“打”,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要把“假”打成“真”,还是要把“真”打成“假”……看来,少年韩寒十二年前设计的这场文学游戏,玩笑开得有些“过火”了,以致引“火”烧身,把自己“烧”得都有些够呛了。可是,从魔术家的魔幻角度而言,这种表演境界所显示出来的表演“艺术”功力,难道不是让人不胜神往之至吗!

读完了《三重门》,我不禁想到一个问题,倘若钱钟书在世,看到青年后生韩寒的这部奇书,会作何感想?我想,他一定很愿意收纳门下,视同己出,让他继续多读书,把“假”渊博变成真渊博;而面对少年韩寒在他面前的顶礼膜拜、狂妄自负,一定会开怀大笑,大叫:“后生可爱,可喜,可畏,小子好生了得,老夫姑且让贤了。”因为在钱先生看来,“和我们年龄相差得极多的小辈,我们能够容忍这种人,并且会喜欢而给予保护;我们可以对他们卖老,我们的年长只增添了我们的尊严。”(语出钱钟书《读伊索寓言》)

最后,我真诚地希望人们“喜欢”并“保护”韩寒,虽然他已不再是十七岁了,但依然年轻。我真诚地希望人们“喜欢”并“保护”《三重门》,虽然它有许许多多的缺点,但它的确是一部了不起的奇书。《三重门》确是校园文学青春文学园地中不可多得的一朵奇葩。才气、灵气加稚气的三重迷幻色彩,正是它最迷人的地方。我还要敦请人们千万不要为这些“迷幻色彩”所误,而“得理不饶人”地穷追猛打,误人误己,迷途而不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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