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我刚完成了一篇涉及这一主题的评价文章,题目是《近期中国的毛泽东研究:一个政治意识生态的框架草图》,中文较长,发表在中文杂志《领导者》第33、34期上。英文的缩写本的题目是"Recent Mao Zedong Scholarship in China”,发表在Timothy Cheek主编的The Cambridge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Mao一书中,即将由英国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在这项研究中,我把当下中国学术界关于毛泽东的评价分为“官方意识形态”(Official Ideology)、“自由主义的批判学派”、“新左翼学派”和“历史主义学派”四种评价类型,也可以把看成四个研究流派。读者感兴趣可以参考,这里不再重述。
由此看来,在这些论点之中作出Y或N的简单选择是困难的。我个人认为,争论不是坏事,但千万不可“意识形态化”。至于哪些论点对中国的发展更有启发意义,那将是一个重心和视角问题,一个见仁见智的开放论域。面对这一现象我想强调:生活在现代中国的环境中,人们应当适应价值多元化的状态,因为这才是人类的精神常态。我们对“一元化”已经习惯了,一听到不同的声音就不舒服,似乎要“大厦将倾”似的,潜意识中总不自觉地在“找”敌人或在“防”敌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对毛泽东的评价出现多种声音是件大好事,是社会进步的表现。引用美国哈佛大学已故汉学家本杰明·史华慈(Benjamin I. Schwartz)的术语说,这种争论就叫做“众多悬而未决的问题和富有成果的歧义性”(unresolved problems and fruitful ambiguities)。
在这里我们不妨变换一下讨论的角度,看看作为一位政治人物,毛泽东的最大特征在哪里?研究中我注意到,毛泽东总是跟两类人“过不去”,或者说,对两类人较敏感。一是文科高级知识分子,二是党内的高级干部。其实仔细分析,我们会看到这两类人都是权力的持有者,前者掌握“话语权力”,后者掌握“政治权力”。林彪曾经精彩地概括说:“笔杆子,枪杆子,干革命就靠这两杆子。”我觉得,虽然没有证据说毛泽东曾读过阿克顿爵士(Lord Acton)的著作,但好像他对执政党自身可能腐败早有预感。从中共七届二中全会的报告中,以及对郭沫若《甲申300年祭》的批示中,都透露出了明确的信息。而控制“话语权力”也是毛泽东高度重视的一个领域,这是毛泽东不同于一般政治家的突出特征。他是一个试图按照自己的意志改换人类精神结构的人,他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外在的“服从”,而且更是内在的“信奉”,所以对所谓“意识形态”领域异常地关注。我一直觉得毛泽东其实是一个用无政府主义理念维持政治秩序的人。他反对权力的约束,但同时又是一个大权力者,用最大的权威带领着没有权威的人去反对权威,这就形成了毛泽东的一套逻辑。他的这套逻辑在今天看来很怪,他不能容忍别人对他本人的权威提出挑战,但他向任何权威挑去战。毛泽东的权威是垄断一切的权威,所以他不允许文科知识分子形成另外的一套精神权威。“思想改造”是毛泽东政治观念中最值得深究的一个层面,它可分为两部分内容:一个是对广大人民群众进行“思想教育”;另一个就是对文科高级知识份子进行“思想改造”。他对这两类人群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虽然就其基本方式来说采取都是“说服”法,具体路径则又有所不同。对于前一部分人,主要是通过“忆苦思甜”等途径,建立“被压迫”意识,进而激发他们对阶级敌人的仇恨;而对文科高级知识分子则要他们逐渐放弃自己的宇宙观、世界观和价值观,而信奉“毛泽东思想”。我认为,毛泽东不是那种只满足于掌握权力的人,他更关注社会的精神结构和意识结构。按照人们的一般理解,所谓“精神结构”是由“先知” (西方)或“圣人”(东方)承载、解释和传递的。先知和圣人虽然没有现实权力,但他们所说的话被人们当作一种圣言和真理。卢梭(J.J.Rousseau)在《社会契约论》(The Social Contract)里说过这样一句话:任何敢于为一个社会创制的人,首先要有能力改变人性(Whoever would undertake to give institutions to a people must work with full consciousness that he has set himself to change, as it were, the stuff of human nature.)。这里的“人性”其实也就是人的精神结构。我认为,只有那些关切和致力于改变和建构人类精神结构的人才是真正的特殊人。实际上,西方学者就把“毛泽东思想”甚至“马克思主义”归结为一种准政治宗教,一种现代意义上的精神关怀。如果这样看的话,那么,毛泽东的深层关切是要把文科知识分子变就成“毛泽东思想”的传教士。其结果必然是对文科知识分子看得很紧很紧,除了“学习文件”,就是要到社会底层去体验生活,通过“行动”去实现思想的体悟和灵魂的转变。但知识分子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精神上的独立性,他们珍视自己的思想和价值以致超过自己的生命,而毛泽东要他们丢弃的东西恰恰是比生命还要宝贵的价值,所以必然受到他们的抵制。在知识分子眼中,一般会假设毛泽东是“政统”,然后知识分子是“道统”。毛泽东与知识分子的关系涉及的是“政统”和“道统”之争。但实际上,毛泽东本身也是在争“道统”,他不满足于只当“政统”代表。所以,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毛泽东的“新道统”和过去的“老道统”之间的差距究竟是什么?它们断裂的点是究竟是什么?我觉得这些东西更具有研究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