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可你总要给他们一条出路啊

bridged

还是忍不住说说聊城案。



一


很多人纠缠在高利贷这个问题上。这个问题当然值得讨论，但跟这个案子本身的定性我觉得关系不大。


高利贷的存在肯定有它的道理，因为总有一些财务信用不好而又急需用钱的人，借钱给他们要冒一定风险所以利率高也是合理的。所以我原则上是不反对高利贷的。但在一个正常社会里，任何借贷都是民事问题，都不能用人身伤害的方式追讨。这个是基本的原则。就像任何一个文明社会都不能允许把欠钱者卖为奴隶一样，就像任何一个文明社会都不能允许强迫欠钱者卖淫一样。从罗马共和国的时候，这种做法就被废除了，现在当然也不能允许它复活。


有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欠了钱被人收拾是活该。这样的说法很蠢。商业社会恰恰不能允许这种行为。你能想象哪天阿里巴巴破产了，马云就被人倒吊起来打么？你能想象腾讯哪天破产了，马化腾被抓起来往马桶里按么？那样的话，看着大头朝下的马云，谁还敢创业呢，谁还敢冒险呢？正是因为商业社会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人类才发明了有限公司，才发明了破产，才发明了一系列保障措施。对人进行肉体伤害和人格侮辱，这是现代社会绝对的禁忌，超过一切的商业纠纷之上。


所以，谈这个案子的时候，就应该把高利贷问题先放到一边，而关注其中的人身伤害和人身侮辱。


二



网上传的一些消息是夸张的，按照判决书上的证词，杜志浩露出生殖器后，并没有试图强迫于母口交，也没有往她脸上甩打。但是辱骂、殴打、露出生殖器这些事情是确切发生了。当着一个儿子的面，用暴露生殖器、语言性侮辱的方式侮辱对方母亲，确实违背人伦。细节上的出入并不影响这个基本判断。


关键的问题在于：警察来了以后，于家母子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善，这个才是整个案子的关键所在。


有人明确向警察报警，于欢母子被几个人包围，也向警察说明了自己被打，这个时候按照常理推测，应该是把双方隔离，甚至带到派出所调查做笔录，看看是否牵涉到人身伤害。但是警察没这么干。他们只说了一句：“要账可以，不能打人”，然后就出去了，据说是了解情况去了（而据讨债者之一李忠说是“警察出门准备走了”）。


那么杜志浩他们听到警察这句正义的言辞以后，怕了没有？当然是没怕。就在警察刚刚出门，还在附近的时候，他们就接着打了于欢。于欢要出去找警察，讨债的就敢在这个时候打他，“拿着椅子朝于欢杵”。


警车还在外面的时候，他们就敢这么做。如果把你换成于欢，你会怎么想？你还能从哪里求助？


他们总是告诉我们要相信法律，可是于欢他们相信过法律啊，他们打了报警电话，可是法律转身离开了。



三


这个案子现在是判无期。我不是法律专家，对这个结果没法评论。但是我只是向从普通人的角度问一句：于欢被判处无期，当然是因为犯了巨大的错误，做了巨大的错事，但是他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是什么？


是啊，他应该怎么做？报警也报过了，没有任何用处，那么他还能做什么？

耐心地被羞辱，耐心地看着母亲被羞辱，这似乎就是他应该做的正确选择。



四


很久以前，我还看过一个新闻。


有位姓姜的小伙和女朋友在路上好端端地走着，无意中多看了一眼小混混，弄出来经典的“你瞅啥”，然后就被三个人围上暴打。他被打到眼睛上，没有还手，求饶。他接着又被打到太阳穴上，没有还手，还是求饶。


最后他觉得再打就要打死了，就拿出刀来，求对方不要再打了，对方火气更大，接着冲上去打，他拿刀乱捅，捅死了两个人，被判了八年。


他犯了错误，被判了八年，但是，他应该做的正确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法律是不是会像唐僧那样说：他们要打死你只不过是个构思,还没成为事实。你又没有证据,他们又何罪之有呢?不如等他们打死了你，我们有凭有据,再定他的罪也不迟啊！



五


是啊，要相信法律。


我知道，我们进入现代社会以后，被拿走了很多自我保护的权利，把它交给了法律。但是这个交托是有一个前提的，那就是法律能够保护我，不会把我置于走投无路的地步。


被丈夫慢慢打死的董珊珊也相信过法律。她报了许许多多次警，也闹过离婚，警察也来过，可是没有任何用处。她就是被一次次地打，活活打死了。


如果她选择了杀夫呢？


按照法律角度看，按照任何一个中国法官的角度看，那当然是不对的，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必须付出代价。但在客观上看，那几乎是她最理性的一个选择。那样做的话，她至少还能活着。


我不是法律工作者，但是我觉得，法律总要给他们一条出路啊，你总要给他们一个选择啊。你惩罚他们的错误，那就告诉他们正确的又是什么。


如果他们怎么做都是错，那么我觉得这可能就不是他们的错误，而是法律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