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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方小舟,今年67岁。
此刻的我正坐在轮椅上,护士小姐推着我在花园里晒太阳。
这个下午的阳光很温暖,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能感受到的温暖的东西。
当然还有我的妻子。
可是她去了美国,在十六年前,我的女儿到美国读书定居,她便跟着一起过去。
她每年会回来看我一次。
尽管我们之间的见面隔着透明的玻璃,尽管我们之间的聊天隔着黑色的话筒。
但即便是这样,我仍然感谢她,感谢她给我活下去的信念和这份精神寄托。
我被关在这家精神病院很久了。
墙外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
我的双腿,在多年前,被一群陌生人堵在巷道里挑断了脚筋,膝盖也被粉碎,从此我再也不能走路。
后来报案也一直没有抓到那群人。
公安的人无从下手。
他们问我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我掐指一算。
算不出来。
因为我这一生得罪过无数人。
尽管如此,我并不懊悔。
我知道,我所做的工作触犯了他们的利益,他们这群无赖便会用原始的暴力来报复我。
即使我方小舟再也站不起来,但我相信,还有千千万万个正义的方小舟替我挺起胸膛站起来。
说到我的工作,我从21岁那年就开始从事写作等码字工作。
你可以叫我文人,但我更愿意承认我是一个科普工作者。
偶尔我会写诗,做一些时评。
总之,我的妻子经常夸我是一个中国前三百年后三百年难得一出的才子。
每当他这样夸我的时候,我的内心总是无比的欢喜。
年轻的时候,我从中科大毕业赴美留学,开始了我学术生涯的高峰。
后来我和人合作开办了一个网络文学刊物,叫《新屌丝》。
没想到发展几年,因为我个人对某些人的观念不同导致整个团队的风格开始变化。
新屌丝慢慢发展演变成学术打假网站。
从那以后,我抛弃了所有其他的工作,开始专心打假。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因为一些私人恩怨而从学术的角度上对对方进行攻击。
后来我发现其中有利可图,而又可以贪一个正义的名分,我开始享受其中。
那几年有很多人支持我,特别是当我打一个叫唐军的人的时候。
唐军在国内打着所谓“成功人士”的幌子欺骗了不少人。
我成功的把他的面具摘了下来。
很多人为我叫好,很多人开始欣赏我,更甚至还有很多人开始崇拜我。
可是我并没有发觉。
当我自己沉溺在这种被认可和盲目的被欣赏中的同时。
自己也不知不觉的带上了一副道貌岸然的假面具。
在我的性格里,坚韧占很大一个比例。
我之所以能成功打这么多的假,我的坚韧占功劳的一大半。
其实我所谓的收集材料,大部分也不过是在互联网上搜索而来。
包括我以前做学术研究和科普工作的时候,很多知识也不过从一些现成的书上扒来。
可是这不能代表我做的这些就叫抄袭。
这叫借鉴。
我的坚韧经常会控制我的大脑。
比如我所认定的东西是什么样的,它就必须是那样的。
只有坚韧不拔的坚持自己的观点,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你才会看清事情的本质。
但是有时候,夜深人静一个人独自思考的时候,我也会偶尔反省自己是否也有哪里做错。
可是这种反省也只是一念之间。
一觉睡醒,我便打开电脑,开始我的战斗。
中间前前后后还有无数的打假经历。
而最让我曝光和被公众认知的那次发生在我45岁那年。
那时候的我因为长期工作消耗脑细胞厉害的缘故,头发已经所剩无几。
很多朋友从我微博的头像可以看的出来,尽管我假装搭着手掌在额前做出一副思索和眺望远方的姿态。
可是实际上我只是为了遮挡我那荒芜的头顶。
那一年,我的对手是一个叫韩汉的年轻人。
他是一个典型的80后青年,文采好,思想独立,语言犀利,而且开的一手好车。
最重要的是,他同时还长得不错。
我有时候会伫立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这张脸泣不成声。
妻子总是安慰我,说年纪大的人不要和小孩子比这个。
我装出一副释怀的表情。
可是我内心里知道,这个跟年纪无关。
我在年轻的时候是全省语文单科状元。
我的老师和同学时常夸我语文成绩好,文章写的好。
后来我也是从另一侧面打听到,韩汉年轻时文章也写的不错。
可让我惊讶的是,他除了写得一手好文章,其他的科目居然都不能及格。
我开始查他的资料。
当然,还是我的老套路。
韩汉因为参加性概念作文大赛成名,之后更是没有继续学业很早的就出社会,成为那个年代叛逆青年的典型代表。
后来的韩汉是知名的赛车手,全球点击最高的博客主,八零后青年心目中的精神领袖等等等等。
最让我觉得不甘的是,他只不过是一个高中毕业生,连大学都没有踏入过的问题学生,他凭什么拥有这些?
不过这些问题在当时也只是在我脑子里想到他的时候会思索一下。
我并没有时间去深究其中的蹊跷。
因为当时我还有很多其他的工作要做。
尽管我所有的工作都是在电脑前不停的搜索。
直到某一天,有一个叫卖田的网友发了一篇博文,公然质疑韩汉是一个团队造出来的,韩汉这个形象并不是他自己本身。
而韩汉在网上也是发表博文展开反击,同时还大放厥词,说只要能找出证据来,奖赏2000万。
当我看到这一条新闻的时候,我顿时觉得,我的机会来了。
我开始搜集各种韩汉出过的书,整理他博客里的文章,搜寻跟他相关的群体资料。
这场战斗,我一定要赢。
当我发表出我对这一事件的态度时,我的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仅仅是过了两天,那个叫卖田的网友删除了那篇博文并且又发表了一篇博文对韩汉表示道歉。
那个夜晚,我坐在电脑前,半天敲不出一个字。
妻子给我泡了一杯咖啡放在一旁,走到我身后,轻轻的抱着我,要我不要太累。
我怔怔的盯着屏幕几秒钟后,握起她的手,深情的看着她。
“菊花,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的,对吗?”
妻子楞了一会,随后抿嘴笑笑。
“傻舟舟,我当然会支持你啦~”
随后把我拥在怀里,摸了摸我的头发。
那是我这一生最后一次有头发被妻子抚摸的经验。
每当回忆此景,头皮都有一阵阵酥麻。
一种温馨而甜蜜的酥麻。
第二天醒来,因为有了家人的支持,我开始重新变回信心满满。
可我刚打开电脑,便看到新闻里说,韩汉最新更新的博文里,除了接受卖田的道歉外,更赤裸裸的嘲笑我。
我打开原文仔细阅读。
“……唱了一半……被人切歌了……”
这个比喻还比较幽默。
说实话,当时读到这句话我也笑了。
但你们没人能明白,这是一种大敌当头,面对敌人刺过来的剑时,一种无视和轻蔑的笑。
韩汉一介草包,岂能与我教主为战?
我正式开始带领这场倒韩运动。
我开始整理韩汉的文章,几乎每篇文章我都能找出可以质疑的地方。
这是我多年来的职业习惯。
一个再严谨的人,一篇再严谨的文章,只要你找准了该下手的地方,附上一些你所认为的逻辑。
那么,它便是了。
而韩汉的文章在我阅读完以后我更加对这场战斗的胜利信心满满了。
一个16岁的小孩子,一个没上过大学的年轻人,在他的小说里可以大量出现生僻字、文言文、更甚至与他年代完全不符的时代和场景。
也许你会说,小说本身就是虚假的,取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但是在我这里,抱歉,你没上过大学,你必须写不出大学生活是什么样子。
尽管我只在老版《西游记》里女儿国那一集见过大象。
我仍然可以写出《大象为什么不长毛》这样受欢迎的科普文章。
不,等等。
我有什么资格批评大象不长毛?
……
事情跟我理想中发展得差不多。
战火如荼,我的微博里汇集了大量韩汉的粉丝在骂我。
我总是嘲笑他们,所谓的韩粉素质低,只知道骂人。
其实我线下里的无数马甲和水军比他们骂得还凶。
韩汉开始大量的写博文反击我。
可是韩汉你始终还有你的职业,你还要准备精力去赛车,你还要去代言,去参加活动。
而我可以一天到晚7*24小时不用轮班的在网上攻击你。
你写一篇,那我就写两篇。
而且最重要的是,文章的出处,本身就是个很飘忽不定的概念。
我质疑你不是你自己写的。
你可以拿出你的手稿。
但是我可以质疑你的手稿是你事先抄好的。
你可以拿出当年你创作时见证的同学。
但是我可以质疑你们是一伙串通好的。
所以无论怎么样,即使你的所谓文章都是你亲自写的,你本身确实有才华,可是你惹到了我。
只要我想质疑你,抹黑你,我跟你杠上,你始终摆脱不了我。
你始终还是要在大众的面前,一传十,十传百的,从你所谓的神坛上滚下来。
后来韩汉退出了,他说他不再参与这场无休止的战争。
我以为他是小姑娘耍脾气闹任性,我连发几篇分析他文章的微博故意刺激他来跟我应战。
可我没想到的是,他却真的不再出现了。
我开始失去了准心。
一个优秀的狙击手害怕的不是视野里有无数敌人要杀。
而害怕的是在有限的视野里完全看不到敌人。
因为敌人很可能突然出现你的身后。
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我的粉丝开始用“缩头乌龟”形容韩汉,意在把他重新激回来。
奈何对方就是不肯露面。
而就在我愁眉苦展之际,我的枪口往旁边一偏。
在瞄准镜里,我见到了一个胖子的脸。
他叫罗永胖。
罗永胖与我之前就有过一些纠纷。
只是那些琐碎没意义的事情我刚才不想提。
而罗永胖一直是与韩汉站在同一条战线。
所以我决定对他下手。
微博上最开始只是一些戏谑之言。
两边互相尽量保持自己的礼仪和该有的态度来玩玩转发。
直到我突然发现罗永胖那边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值得我钻进去探个究竟。
就是他的英语培训学校允诺给学员退款的事情。
于是战火的第二枪再次响起。
罗永胖虽然与韩汉是同一条战线,可我发现他们根本就是两种人。
韩汉在我眼里显得还是个小孩子,稍微质疑下批评下就迫不及待的拿出各种证据誓死澄清自己。
而罗永胖不同。
我自认为我在某些质疑的手段上略显流氓。
可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罗永胖本质上却是一个真正的流氓。
他很快把他那边的事情搞定,并且每天在微博上用各种阴阳怪气的语气调戏我。
有天我的妻子看到他转发的我一条微博,后面说了一堆爱什么的。
而她竟然吃醋了。
我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觉得事情的处理要变换一种方式。
毕竟主战场是为了对付韩汉。
而就在我考虑撤退之时,罗永胖对我发起了攻击。
他对我在五年半前因为对付一个姓肖的医生时受了点伤后来发起的一笔安保基金进行了质疑。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报复来的这么快。
并且最重要的是。
这个报复打的正是我的要害。
五年半前,我委托一个姓彭的律师帮我发起了方小舟安保基金。
主要用在我在打假的同时一些人身安全的保护以及官司诉讼的费用。
前前后后一共收了59万。
那个时候我还是威震江湖的方小舟,很多人并不吝惜手里的钱财来支持我。
这笔钱实际上在支出的过程中并没有用到这么多。
我和彭律师在那几年里用这笔小钱潇洒了不少。
彭律师说等用得差不多的时候,再发起捐款就行了。
我嘱咐他假账一定要做好。
而他却泰然处之的微微一笑说,担心什么,谁会来查?
但罗永胖现在就来查了!
尽管罗永胖并不是官方的监督人,但是巧的是恰恰他曾经也捐过款。
按道理来说,捐款人是有权利知道自己捐的钱的去处的。
我们在两天后及时给罗永胖汇了一笔款,算是还清他的部分。
没想到他仍然对我不依不饶。
该死的,他简直就是一臭流氓。
我清晰的记得有一天。
我和彭律师受一家媒体邀约去电视台接受采访录节目。
没想到我刚走到一楼大厅,后面跟上一个胖子,带着沉重的喘息声,并且两只手抓着裤腰带追着我。
我当时一度以为他要跑到我面前脱掉裤子,然后……
天哪,我都不敢想。
我假装不慌不忙的埋着头继续玩手机,用余光示意彭律师去后面拦住他。
而我就在这一瞬间,脚下小碎步频率加快,躲进电梯,装出一副淡定的样子看着外面。
直到电梯门紧紧关上,我胸口的这颗小心脏才从嗓子眼平稳的落下来。
他们交谈的内容我当时不知。
我是从后来网上的视频才清楚当时发生的一切。
我在电话里用训斥的口吻交代彭律师一定要尽快把这件事情搞定。
而我继续在微博上跟所有与我为敌的人作战,拖延时间,转移注意力。
至于那些一直用这个基金问题找我茬的微博,我一律装作看不见。
在这些微博上战斗的日子里。
我发现真正支持我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不知道为何,也许是敌人善于蛊惑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
在那段时间,我曾委托一家营销公司,帮我进行微博炒作。
而我自己也注册了很多不同的马甲号,自己发言,然后自己顶自己。
有时候发现一些骂我骂得难听的话,我会马上换号与他对骂。
很多人发现经常在我微博出现的那些支持我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无头像无验证的小号。
甚至没什么关注没什么粉丝的微博账号可以发表长篇大论支持我。
所以他们认为其实那些人就是我自己。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尽管那些账号的所有话都是我说出口的。
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另外一个我。
一个与我英雄惜英雄的我。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概有三年之久。
后面事情的发展我都有点记不太清了。
然后还有衍生出许许多多节外生枝的事情。
我今年都67岁了,我的记忆不是那么的准确了。
我只记得,所有战斗的结局,都是以我胜利告终。
“小娜,”我拍拍护士的手。
“我是什么时候被送进来的?”
身后的护士走过来蹲下身子对着我甜甜的笑道。
“方先生,您在这里十六年了。”
噢,对,十六年,瞧我这记性。
我心里暗自感叹。
十六年了。
十六年前,我被一帮无良的人强行以精神病的缘由把我送了进来。
刚开始我会反抗,可是我越反抗越是被认为病情严重。
我试过逃跑。
可是一次半夜醒来,我偷摸下床的时候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我的双腿,再也走不了路了。
我连上厕所都必须按呼叫器要护士带我坐轮椅推到卫生间去。
那个夜晚,我瘫坐在地上,像个受伤的小男孩一般,嚎嚎大哭起来。
我在无数个夜晚思考我这一生。
在以往,我总是认为自己这一生是一趟奇妙的旅程。
我无所谓我做了什么,或者我错过什么,或者我误解什么。
但在很多人,包括我自己眼里。
我,方小舟,是一个传奇。
轮椅载着我经过一道鹅卵石铺满的小路。
道路两边盛开了五颜六色的花。
“方先生,”小娜摘下一朵花凑到我面前,“这是什么花呀?”
我低下头嗅了嗅,又看了看,不好意思的摇了摇头。
小娜有点不解的说。
“您之前不是搞科普的吗,怎么连这是什么花都不知道?”
我羞愧的低下了头。
“愿听详文。”我谦虚的说。
小娜捧着花朵在手心里一脸骄傲的说。
“这是木槿花,象征着坚韧,还有……”
坚韧?
我的心里突然被这个词狠狠的震击了一下。
坚韧不正是我一直以来自认为对自己性格的解析么?
可是为什么我却落得如此下场?
我又细细回顾了我模糊不清却历历在目的人生。
那些坚持、那些要强、那些对真理的追求,难道不正是我坚韧的表现么?
噢,不,我似乎错了。
我真的错了。
它们不叫坚韧。
坚韧是一种态度。
也许我的那些性格,用偏执来形容才最恰当不过。
一个偏执的人往往会忽略在这条道路上前行的最初目的。
一个偏执的人往往会错过在沿路上左右两边最美的风景。
而我的目的是什么?我又错过了哪些风景?
想到这里,我的双腿开始隐隐作痛。
似乎它们也在为它们冤屈的逝世而不鸣。
我抬起头,看着小娜的眼睛,小娜的眼神里满是疑虑。
“方先生,您怎么了?”
“没事,”我努力控制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小娜,把花给我。”
小娜伸手把花递到我面前。
“推我去湖边。”
我说。
湖面的水早已不再清澈,微风荡起一阵阵微小的涟漪。
一只蝴蝶突然从身边飞过,努力朝远方摇动着翅膀,似乎要飞离这个地方。
我俯下身子,轻轻把花瓣洒在湖水里。
“明天清明节,”我说,“希望这些花能送到他那里。”
“您有亲人朋友过世了吗?……”
小娜似乎要问,话说一半才发现自己不该问出这样的话语,连忙捂住小嘴,作不好意思状。
我摇头微笑着说,“没有,他们都很健康,很好。”
“这些花,”随后我想了想,看着花瓣随湖水飘去的方向叹了一口气。
“这些花是为了,为了祭奠过去的那个自己……”
说完这些,此刻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刚刚来到这个世上。
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平静。
远方山头上空的云朵缓缓的飘动着,两侧的柳树跟微风在跳着轻盈的舞蹈。
我低下头看着湖面倒映的自己。
一张落寞的脸消融在夕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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