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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李子暘
怎样判断一个经济学理论的对错,对这个问题,米尔顿·弗里德曼的那篇著名论文“实证经济学方法论”,可能发挥了最大的作用。自从这篇论文发表以后,一代又一代经济学者都把弗里德曼的观点视为自然而然的真理——理论的对错要靠事实经验来检验。不过,经济学者对这种观点如此深信不疑,只能表明一件事,那就是大多数经济学者对哲学问题太陌生了。他们没有对自己的学科的哲学基础做过足够的探讨和反思。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专门研究科学哲学的学者对弗里德曼的论文早已进行了广泛深入的批评。而继续信奉弗里德曼实证方法论的经济学者基本上既没有关注,也没有回应或者批驳这些批评。他们只是简单地延续已有的思维方式。可以说,经济学者对本学科哲学基础的漠视,应该为经济学至今为止的许多缺陷和那些错漏百出的误人理论负责。
这里仅介绍一种对弗里德曼实证方法论的批评,来自D. M. Hausman的论文“为何揭开引擎罩”。
弗里德曼的那篇论文的核心论点是,理论的假设不重要,假设甚至可以是任意的。但假设一旦推导出某种预测性理论以后,应该、也必须把这种理论和现实中可观察的事实进行对照。如果和事实相符,该理论就是正确的。否则,该理论就是错误的。这是检验某种理论是否正确的唯一可靠方法。
这种方法论听上去非常正当,非常诚实,而且非常符合人们的生活常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眼见为实”,这许多谚语正表明了这种方法论的深入人心。不过,哲学的本职工作就是挑战、质疑人们不以为疑的观念基础。科学哲学就要惹人厌烦地不断追问:这种事实验证的方法论靠得住吗?
Hausman举了一个例子。他的说法理论性很强,且让我通俗地转述一下:你去买一辆二手车。卖车的人说,这车很棒,不信咱们开出去试试。你坐上了车,开出去一试,果然不错,这车开起来很棒,没发现什么问题。那么,你就因此断定这车没问题吗?恐怕你不会吧。你仍然会揭开引擎盖,仔细地检验发动机,并把汽车的其他各部分都认真地一一看过,然后才能确定这辆车确实没问题。
可见,实证方法论虽然看起来深入人心,但人们实际生活中并不满足于仅仅做事实检验。如果满足于事实检验的话,汽车开起来转一圈没问题,就应该可以提供足够的证明了。为什么还要揭开引擎盖呢?为什么还要从内部结构的角度——也就是从理论的角度对汽车做细致的考察呢?
假如卖车人对你想要揭开引擎盖很不满,甚至设法阻止你这么去做。你势必会起疑心,这车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问题啊?你的怀疑是很有道理的。因为,试车仅仅是对汽车性能的局部检验。即使是长时间的试车,也可能无法发现汽车存在的问题。当然,如果有某种办法,可以对汽车进行广泛的、无遗漏的试验,那也许可以对汽车质量提供充分的证明。但这种设想中的广泛试验,其工作量远远超出揭开引擎盖,找个汽车专家来看看汽车的内部。
换句话说,一部机器、一个计算机程序、一个理论,当它们做了一些试用以后,即使没有发现问题,也不能因此就确认他们本身的完善性。任何实验都是局部的,在这里、在这时没出现问题,不等于就没有问题。仅靠事实验证是不能提供充分证明的。
所以,人们对机器、对计算机程序、对理论的彻底验证,都必须对机器的内部构造、对程序的代码、对理论的逻辑结构进行专门的研究。只有在这些系统性理论分析没有发现问题的情况下,人们才可以确认,那个机器,那个程序,那种理论是可靠的,它们经受住了检验。
不对啊?不是明明有许多事实验证吗?比如汽车碰撞实验,比如程序试用、比如事实检验理论。这些实验不是在发挥验证作用吗?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这些实验确实发挥了决定性的验证作用,可是,深入思考的话,就会发现,与其说这些实验是在检验,不如说这些实验是在引发新一轮的逻辑验证。是的,这些实验会发现一些问题,但它们不能最终证明什么,它们只能告诉人们,嗨,工作还没有结束,要把逻辑检验的工作继续进行。这些事实验证并不是检验工作的结束,它们不能提供最终的结论性意见。这些实验实际上是检验工作的开始,人们要根据实验提供的线索去继续研究,从系统和逻辑的角度去确认理论的正确与否。
可见,实验并不提供最终的验证,而只是启发思考。不过,对于高明的汽车专家来说,无需试车,仅仅看看引擎盖下面的东西,他就可以判定汽车的好坏。同样,对于有足够抽象思维能力的人来说,他们无需实验的提醒,就可以发现理论的错误和逻辑矛盾,他们不需要事实验证这个助手。只有那些抽象思维能力不足的人才时时依赖实验,因为除了拉出来套上嚼子试试,他们确实分不清是骡子还是马。
从另一方面说,心里有鬼的卖车人自然会反对你揭开引擎盖,而类似巫术的中医也一贯强调“看疗效”,抵制医理、生理学、药物成分等方面的理论分析和研究。任何受过现代科学训练的医生都不会像中医这样仅仅以疗效作为某种医术或者药物的检验标准。科学的态度是“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事实能告诉我们 “然还是不然”,但只有理论才能告诉我们“所以然”。而只有“所以然”才能最终判定某种理论的对错。
如果说,复杂程度如一辆汽车这样的系统,试车都已不能够提供完全的检验,人们还要靠揭开引擎盖去做系统分析,才能做出最终的判定。那么,经济世界这样高度复杂的系统,就根本不要指望一个局部实验能提供某项理论的最终判定了。经济学理论事实检验的高度困难,使得人们从一开始就要放弃那种不可控的、多变的、因素无数的,因而也是没有意义的实验,而要严格地从理论本身的假设起点、逻辑结构和推导过程去判断理论的对错。
最后要指出的一点是,有人把经济学理论拒绝事实检验理解为拒绝任何检验,也就是拒绝批判。这显然是误读。经济学理论从来都不拒绝,也无权拒绝从假设真实性和逻辑推导角度的批判和检验。实际上,这也是经济学理论发展的主要方式。批判是知识增长的方式。经济学理论所拒绝的,是那种貌似公正、实际上只是某种粗陋简单且靠不住的事实检验。理论不应该因为某种片面观察就被轻易推翻。那将杜绝大多数理论的生存机会。人们将因此付出智识水平大幅下降的代价。那是我们不能承受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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