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昌平：“犬决”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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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昌平：“犬决”的投影
2013-12-14 罗昌平 真话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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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昌平/文

新词：犬决

释义：谣传的一种死刑处决方式，不是杀后喂狗，而是将活人置于凶恶的群犬之中，任其抢食致死。源于朝鲜张成泽事件，尽管信源存疑，围观者却赋予它强大的传播生命力。

犬决，一个岁末突现的新词，在社交媒体间如病毒般蔓延。它混杂着暴力与恐怖的双重基因，衬托出朝鲜少主金正恩的强硬形象：恐龙的胃口与猎豹的速度。

2013年12月12日7时12分，实名认证的北京科技大学教授赵晓通过微博发布了一则“惨剧”——

朝鲜“犬决”张成泽：张由金三二哥金正哲亲率护卫队逮捕后，5日已被处决，同被处决的还有张的5个亲信，与往常用机枪、小钢炮杀政治犯不同的这次是“犬决”。张和5名亲信被剥光衣后放入铁栏内，放入120条饿了3天的东北猎犬撕咬，直到吃光。全过程持续1个小时，金三、李雪主带朝鲜300多高官观看。

仅仅24小时，这条微博获得18425次转发，9980条评论，浏览量数以百万计。参与讨论的网友超过八成提出质疑，但传播仍在继续。15个小时后，赵晓评自述：“大家关心的消息来源，翻翻墙应该不难看到吧？”

这个剧本跟抗战片中的手撕鬼子有得一拼。从常识上看，推翻这一谣言并不难：一是没有审判程序；二是六个肉身经不起120条猎犬的一个小时折腾；三是300多高官的集体围观，尤其是李雪主的出场。

但传谣者试图将这场宫廷戏转为言情戏，以期自圆其说。于是，有关李雪主、张成泽的风月也被抛了出来，与“犬决”场景形成呼应。

一天之后，新华社平壤发出电讯，朝鲜12日以从事颠覆国家阴谋活动对张成泽判处死刑，当天执行。针对张的审理在特别军事法庭进行，他承认企图发动政变。官方没有提供处决的方式，但就时间与程序而论，“犬决”可以断定为谣言。

尽管如此，这个新词仍体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并深深嵌入国人脑海。或许官心之恶，未必能从字典中找到准确的表达。不止于张成泽事件，网友开始大规模套用它所能呈现的图像或表达的意象。比如，针对山西厅座奸污百名妇女一事，有人提议引入“犬决”，还有人延伸造出“鼠决”“霾决”等词。这是一种怎样的围观心理？

一

作为朝鲜实际二号人物的张成泽在劳动党扩大会议上遭遇罢免，他被逮捕离开现场时，自己没有反抗，也没人替他反抗。外界或许高估了张成泽的影响力，金三体制已真正形成。

张成泽的判决书，经朝鲜中央通讯社发布，已为人类法治史——不，应该是反法治史提供了一个经典文本。神一样的语言，梦一般的存在，将“犬决”意境推到另一新高。

当然，必须考虑到翻译的夸张与损耗，即使如此，那篇长约3600字的官方电文，除了“军事法庭”、“刑法第六十条”两块马赛克，完全不考虑通过“法治”甚或“法制”来粉饰，如同一个愤怒青年或当街泼女，直奔主题。

不妨引述几段作为记录——

“不管他是谁，凡是不服从最高司令官的命令者，革命的枪杆子绝不容忍，而且在祖国疆土上死无葬身之地”；“狗不如的人间渣滓张成泽背叛党和领袖天大的信任和深恩的栽培，犯下了令人发指的大逆行为”；“全场以热烈的欢呼沸腾的时候，张成泽不情愿地站起来勉强拍手应付，表现出傲慢不恭的态度，从而引起了朝鲜军民的冲天愤怒”；“居然以50年为期向外国出卖罗先经济贸易区的地皮”；“滥发数千亿圆朝币，造成严重的经济混乱”；“无论岁月流逝、世代交替，白头山血统是绝不能改变或更换的”。

似乎除了张成泽已死这一事实，判决书其它表述都难佐证。金三就像一块拷贝能力超强的硬盘，在复制、编排、重演着老大哥的剧本。在黑社会，老大怕的不是作为竞争者的其他老大，因为两者的机会成本大体相当，但更怕初出茅庐的小弟，正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

这唤起了国人的文革记忆，以及反对剽窃的强烈冲动。甚至有人提出，想想几十万中国青年埋骨朝鲜半岛，却是为了白头山血统的世代相袭，何其不幸！但话又说回来，当年不打过去，现在或许是平壤网民在看毛三的视频笑话。

隔壁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昨天，同时也在警示我们的明天。

二

本就局势不稳的东北亚，或将滑向更大的动荡。权力暗自发力的后果，正是让民权黑洞无限扩大，这昭示着更多的麻烦随时可能发生。

外界普遍认为，张成泽是金正恩的“摄政王”，他是否充当改革者角色，以及推行中国式开放政策，目前释放的信息难加佐证，但可资证明两点：一是真相往往以谣言的方式释放；二是顾命者反而难以保命。

“顾命”一词来自《尚书》：周成王病重召见几位大臣，让他们辅佐其子康王嗣位。从此，有了“顾命大臣”一说。本来，得以“顾命”或“托孤”之人，才能、品德一般都是官员中的翘楚，辅政表现远强于外戚。但自秦末赵高之后，顾命大臣开始直接摄政，顶层权力冲突多以血光收场。晚至明清，顾命大臣依旧走不出风光无限的怪圈，其中最为典型当属朱翊钧与张居正、康熙与鳌拜。

历来君臣刀刃相向的处决方案，以车裂、宫刑、斩首、诛族为盛，可谓政治文明的低谷。萨达姆被绞死后，时任美国总统布什认为“没有尊严”，并建议“适当谨慎”对待两名同犯。显然，告别权力交接中的暴力，应是现代政治文明的基本追求，所以，“犬决”是人类不能再接受的权斗方式。

有人用“康熙与鳌拜”来类比金正恩与张成泽，其实全然不同，金正恩更像是朱翊钧那样少不更事。他过着西方腐化的享乐生活，骨子里流着封建帝王的血；他对外的态度变化无常，比如冷落谷歌董事长埃里克•施密特，却与篮球明星丹尼斯•罗德曼打得火热；他建造海豚馆、游乐园以刺激旅游，但又扣押了一名参加过朝鲜战争的85岁的美国游客。

金三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街头打斗的古惑仔，而非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国家领导人。

源于重复出现的“犬决”幻影，美国人已经注意到朝鲜的一种行为模式：如果有一段时间不受关注，它就会设法占领新闻头条。显然，它比那个叫汪峰的中国歌手的想象力与行动力要强得多。

三

把恐惧确定为一种政治体制的标志，源于孟德思鸠。他将政府分为三类：共和制、君主制和专制，每一种政体对应一种精神因素或文化倾向，君主政治是“荣誉”，共和政治是“德行”，专制则是“恐惧”。

执政者本应建立在给人希望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让人恐惧的基础上。但事实却是，用谎言给自己希望，以暴力让别人恐惧。于是，在历史的深处，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干不到的。

权力的占用和行使当以控制资源为前提，倘若没有可支配的资源，权力就是空中楼阁。这在张成泽案的判词中体现较多，也是金正恩锱铢必较之处。

细加推导，寡权体制存在两种重要特征：一是暴力激励机制，二是基于暴力资源的权力分配。前者用于一穷二白的创业阶段，后者用于安邦治国的守业时期，从刘邦、朱元璋，到近代元帅制度的实施，都能以此解释。

如今，大陆屏幕被弱智的宫廷戏与脑残的抗战片主宰，普遍存在着皇权崇拜、暴力崇拜和权术崇拜，让受众尤其是年轻一代在自大和自恋中幻想，缺乏客观看待事物的能力。这应了孟德斯鸠的发现：“中国人贪利之心是不可想象的，但法律并没有想去加以限制。一切用暴行获得的东西都是禁止的；一切用术数或狡诈取得的东西都是许可的。”

民众一方面抱怨社会不公、痛恨官员，另一方面又喜好围观权斗，进而释放出潜在的暴力因子。比如一些网友厌恶“犬决”，但又主张用它来惩治那些随机选中的官员，陷入恶恶相向的死循环。

其实，人性的弱点是并不惧怕正面强势的武力掠夺，但往往对那些微言大义、高唱圣歌的温和掠夺者束手无策，甚至甘愿配合这种权掠。这从面对当权者的盘剥与异族的入侵时表现出的差异对抗，可见一斑。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政治哲学家尼可罗·马基雅维利向他的主子献计：君王如果选择做好人，必死无疑；他必须狡黠如狐狸、凶狠似狮子。马基雅维利主义也因之成为权术和谋略的代名词。

顺着这种思维看去，金正恩式的狮子并不可怕，或者说他在确定自我体制的同时，已经猬集了不可估量的风险。但是，我们面对的权力已经拥有灵活的生存策略，它表面上收敛起狮子的凶残，实际却在施展狐狸的油滑。这或许正是“犬决”与“温水煮青蛙”的差别，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