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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瀚:“劈柴”事件之我见
2015-03-05萧瀚一起读
1.下面这张照片是某年我在老家一个公园里拍的,当时拍下来纯粹是因为愤怒:一个原本可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地方怎么就能变成一个纯粹的不夹杂着半丝清爽气的垃圾堆呢?虽然我知道,一切物质性或精神性的公共区域,在当代中国差不多都变成垃圾场,但那样的景象还是让我没忍住气愤。此次柴静的雾霾调查在公共舆论场里很大程度上再次印证了这一公地悲剧。
2.在最初完整地看完《穹顶之下》(下称“穹片”)纪录片的时候,我想当然地以为这个新闻调查应该会获得交首称赞:柴静倾百万之资、一年之时,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做了一件本来只有专门媒体公司的人力和财力才能完成的义举,难道不该得到最大限度的感谢和支持吗?应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也实现了,但是,它的负面反应却还是把我惊着了。
3.“穹片”作为一个公共议题进入大众视野,进入大众舆论场,它在事实、知识和方法三个方面应当接受检验,以实现其初衷和目的,产生更好的社会效应。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与柴静自身公义之举的伦理性无关——一切公共话题都应当接受这样的检验,无人有豁免权,然而事态并未朝着这一正常的路径发展,却像以往所有重大公共议题一样,莫名其妙地朝向伤害性舆论的“独辟蹊径”而去。
4.一个公共议题进入公共舆论场之后,检验其公共议论成败的基本标准之一就是它有没有失焦,本来如“穹片”一开始就设定的议题:雾霾是什么?雾霾来自哪里?如何对付雾霾?这三个问题才是其焦点,然而当“穹片”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被转发2亿多次之后,经过十分短暂但总量也十分巨大的简单赞誉之词以后就迅速进入舆论撕裂状态。
5.本来,正常的讨论(当然包括理所当然的批评)应该是冲着上述三个议题而展开,但事实上并没有。批评是件十分严肃的事,不做功课的批评是不可能的,针对“穹片”的批评功课,包括相应的各方面知识,例如三项议题本身所涉及的科学知识、技术知识、公共管理、公共政策等一系列的知识,没有这些知识,一般性的议论难以为此问题的解决助益——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不懂这些问题的就该闭嘴。
6.很遗憾,几天来铺天盖地的议论中最显赫的并不是与上述相关的议论,而是对柴静个人的人身攻击以及随之而来的关于该如何讨论问题的议论,虽然后者并非不重要,而且由于前者的缘故,讨论应该如何讨论问题是不得不然之事,但从讨论问题的角度看,对“穹片”理应产生的影响力来说依然是个巨大的浪费。包括我自己在内,因为缺乏应有的相关知识能力,我也只能参与如何讨论的讨论。
7.在失焦的公共舆论中,集中在对柴静本人五花八门的人身攻击。人身攻击的内容既有凛然大义下的拷问,比如一开始就有人说,柴静你为什么不说政府才是雾霾的罪魁祸首?于是顺理成章的结论就是柴静是维稳五毛;也有对柴静个人私生活的捕风捉影式怨毒攻击:柴静你自己那么糟糕的生活有什么资格谈雾霾,你女儿的病是你咎由自取,你不配做妈妈等等。
8.像任何一次有着主角的公共善行事件一样,行善者总是被质问:你做这件事的动机是什么?而这种对动机的质问,向来是坏的动机或者被认为是坏的动机。有人说柴静做这事是为了名利,我不知道柴静做“穹片”是不是为了利益,如果是,又是为了什么利益。问题是即使是为了利益就不对吗?任何人都有谋取正当利益的权利,只要伊谋取该利益过程中没有侵害他人利益,无论怎么做都是伊的自由。我要问那些恶意攻击柴静个人的是,柴静做了什么损害了谁?你们有什么权利有什么理由要那样伤害她?我只看到她用了自己的金钱和时间,耗资百万耗时一年做了“穹片”,分文未取,免费惠之于社会,这是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不求回报的善行。本来,柴静拿它谋利益,比如卖版权等等也完全是她的权利,从投资中获益不但没有任何过错,还是完全合乎伦理的好事,但她比这做得更多。受惠者不感激也就罢了,如果还对她个人恶语中伤(对“穹片”内容的正常批评除外),是不是太过分了?
9.在关于柴静批评政府不力方面的追问中,有少量是善意提醒,态度也相当温和,比如,我的朋友冉云飞先生说:“一个权力不受约束的政府才是我们生活中最大的污染源,不看到这一点,那就是没看到问题的实质。”这话是对的,但作为对“穹片”的提醒,我觉得是多余的,因为“穹片”中有大量内容是展示缺乏监督政府机制的制度性缺陷的,包括其中涉及的能源垄断、执法无权、司法缺位、立法权不民主等,“穹片”只是没有直接说出上面这句话,但制作的内容已经包含着这句话,因此是不是直接说出来我觉得不是很重要。至于其他有些批评认为柴静将环境污染的责任全都推给企业,这种说法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全片子,想当然了,因此批评也是不公正的。
10.“穹片”显然不是一个简单的理念宣说性质的言论,而是一个在中国语境下祸福未知的行动。由于特定环境,行动者常常不能像理念宣说者那样把话彻底说透,他们为了把事情做成,时常需要牺牲一些言论上的彻底性,这是可理解,也应当体谅的。
11.行者行矣,论者论矣,两相扶持,互不拆台,才可能成全一个完整的好事。最糟糕的是,行者蔑视言者是嘴巴功夫不做事,而言者也蔑视行者匍匐下跪不能直立行走,那样就会两败俱伤,民间的这种分裂必然导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唯有权奸得利。公共议论中,倘若不能贯彻“恶猜公权,善待私权;宁枉公权,不冤公民。”这个基本规则,正常的社会舆论就无法有效成形。在许多人那里,柴静和“穹片”都没有得到这一基本善待——她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公权力的代言人。
12.这里还有个人言行本身习惯的问题,各人说话有各人的风格,柴静也有柴静自己的风格。公共议论中的底线并不是说出所有的真话,而是不说假话,至少“穹片”所揭示的官府环保不力方面的内容,无论从制度还是从具体权力行为上,都是明确的,没有虚与委蛇,没有说假话,这已经不易,不应苛责追究她去说她不打算说的话。
13.许多人拿柴静原先的体制内身份说事,认为她是央视的,所以做什么都是维稳,影响力巨大本身就能代表她在配合官府洗脑。这种标签党论事在中国的公共舆论场上已是风行成习,仿佛一个人只要是体制内的,不管做什么都是在维稳,都是在为政府做事。这至少是不准确的,大千世界,诸多事情在阴阳正邪之间,关键还得看具体怎么做怎么说,而不是谁说谁做。体制内身份确实会在许多言行中打上党的烙印,但这不能成为评价一切言行的基本标准。
14.还有一种极其怪异的论调,尤其弥漫在史学领域,这种论调认为古代体恤民瘼的好官其实对人民的伤害更大,因为他们在事实上巩固了腐朽的王朝。这种思维方式迄今还在诸多公共舆论中极具市场,他们的逻辑是,你是体制内的,你要推动体制改革就是为党国做事,就是让党国更稳定地统治人民,使得人民不能翻身做主人。
15.这种思维方式内含了一个可怕的观念:时间从我开始。如果不推翻统治者,一切善行都是恶行,因为善行在事实上帮助了统治者统治人民,只有推翻了统治者之后的善行才是善行,才是符合人民利益的。这种思维方式可以说是典型的伪革命论调,它将社会作断裂式划界,否定人类个体与群体社会生活的连续性,否定人权的当下性,否定人们日常生活权利的当下性。所以这种论调在逻辑上的自然结果就是,在专制统治之下,只有那些贪官污吏横官暴吏才是对社会贡献最大的,因为他们的行为使得统治更容易崩溃。可悲的是,这一荒谬的逻辑结果至少在不少人的潜意识里是成立的。
16.在攻击柴静的舆论中最有欺骗性的是这样一种阴谋论,即认为“穹片”其实是在为政府扩张环保权做营销,柴静是政府环保扩权的不知情的合谋者,政府会借着加强环保权而增加收税种类与额度,在现行体制下扩权的结果不但治不了霾,反而会进一步损害公众利益。上述关于扩权本身的忧虑是对的,也完全符合权力的属性,但环保扩权与柴静做“穹片”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有证据的事实关联,更不存在逻辑关联。
17.柴静不做“穹片”,官府就不乱征税?柴静不做“穹片”,官府就不扩权?这显然完全不符合中国的事实,也不符合权力的特性。退一万步说,即使将来政府拿“穹片”当借口进行环保扩权并出现腐败,也不能证明上述这种缺乏逻辑关联的论调,因为“穹片”即使赞成环保扩权也不是赞成官府用环保权腐败,不管是谁做什么说什么,都只能对自己能控制的言行负责,而不能对自己不能掌控的非事实也非逻辑的虚假衍生后果负责。
18.还有一种似是而非的论调说,虽然柴静做“穹片”的出发点是好的,但不一定结果是好的,柴静“穹片”一定会被权力利用来作恶,作恶的内容即如前述第17条,与上述第17条稍有差异的是,这种论调肯定了柴静行善的动机。然而这一论调的错误与上述分析的相同,即将两件没有事实和逻辑关联的事情强行黏合在一起,从而带来对善行本身的泼污效应。
19.昨天还看到一篇貌似极其专业的“劈柴”文章《〈穹顶之下〉数据造假汇总》,说实话,看到这标题我就很厌恶,我不知道“穹片”里有没有数据错误,如果有,正常的批评方式应该是指出这些错误,并且进行论证和纠正,而不是一上来先否定“穹片”的动机——你错了就是造假。我还是看了文章,对于里面具体的科学性指控我没有能力说三道四,但此文的文风正如其标题所示,是抱着很重的恶意写的。随后不久,一篇专门针对此文的逐条反驳文章《〈穹顶之下〉数据造假?针对打脸的打脸》也发表了,具体科学问题我依然没有能力判断,但至少看到几位作者对《〈穹顶之下〉数据造假汇总》作者的善意,即使批评也是很温和的就事论事,而不是像《〈穹顶之下〉数据造假汇总》一样动辄对柴静道德诛心。
20.对于“穹片”倡导人人从我做起(包括拨打12369环保监督电话),有批评者斥之为本末倒置,认为政府才是环境恶化的罪魁祸首,所以人人从我做起毫无用处毫无意义。在现行制度下,单单乞灵于权力治霾显然不现实,这个观点我是赞成的,但是每个人从我做起并不仅仅是乞灵于权力,还有人们自己可以做也能做到的诸多事情。
21.《V字仇杀队》里有许多经典台词,其中有这么一句:“这要怪谁?当然有些人要背负比其他人更大的责任,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如果要找罪人的话,照照镜子就行了。”一个制度,无论好坏,它的运行离不开其中每一个人参与其中,因此人们要从一个坏制度里走出来,绝不可能等着天上掉下好制度的馅饼张嘴接住就行,而是需要尽可能多的个体意识到这是个坏制度,尽可能不与坏的制度运行状态合作,并且尽可能以合乎伦理的方式去言行从而逐渐转向好制度。这当然是艰难的、甚至可能是漫长的,但绝不是有些人说的只是心灵鸡汤,一个简单的道理是,好制度是千千万万个个体的努力结果,即使有领袖的重要作用,但没有千千万万个未必为人所知的有意识的自觉善行,领袖也只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光杆。
22.认为不能乞灵于权力自然是对的,那么它的逻辑结果就是人们要自救,自救就需要千千万万人点滴善行的改变,如果认为人人从我做起是没有意义的,那么制度如何改变?因此不能乞灵于权力必然对应尽可能多的人去进行有意识自觉的言行以改变现状,这不只是一般思维意义上的道理,也是可以证诸各国历史的事实性道理。
23.当代中国离正常运行的民主社会可能还非常遥远,但一个较好的现实是,越来越多的人们开始意识到自由和民主的重要性。同样需要治理的观念雾霾是,太多人的潜意识里有种很糟糕的破罐子破摔心理:这个社会这么糟糕,我做什么都没用,所以就随它去吧。仅仅不相信权力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既独立又联合的自救意识,而不是权力靠不住所以就不什么都不做或者认为做什么都没用的态度,那样只会让自己的生活更糟社会也更糟。
24.任何一个有尊严有荣誉感的人不妨将自己有意识地置身于一个见习民主的空间,哪怕这个空间看似虚拟,也同样可以尽自己能力“众善奉行,诸恶莫作”。不经过尽可能多的个体主动自觉有意识的自救行动,民主社会不可能从天而降。
25.中国历代治乱循环的历史恰好深切地表明,缺乏个人主义精神的人群,行事缺乏个体独立的权利义务以及担当意识,官府绑架社会、社会绑架个人,官府烂透,社会也烂透,随之全面崩溃,中原逐鹿、流血漂橹,这种看似有着巨变转型契机的时代从来没有给中国带来过真正的好社会,崩溃的废墟上没有建立起宏伟的大厦,只是鬼打墙在一个烂制度里永世不变,因为庙堂和江湖的双重腐朽中,缺乏足够数量的个体有意识的自我振拔的努力。
26.我的想法是,改变制度需要那临界的艰难一跃,但这艰难一跃离不开之前千千万万成亿人同样艰难的努力,这个过程中有些人能力大机运好,可能贡献大一些,其他人可能条件所限但也不是完全无法作为。无论变革是否终将到来,任何时候的每个人,不管多么微小的善行都值得赞赏和鼓励,瀑布与激流不是无中生有凭空幻化而来,而是看似微不足道的每一滴水珠汇成蔚为壮观的浩瀚汪洋。
27.柴静已经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穹片”作为中国正在发生的未来制度变革潮流中的一朵浪花业已开放,连同之前的许多善行,如果它们能促成更多人从自己出发改变自己也顺带改变环境,那是这个社会之幸。但愿能有更多人意识到应当珍惜这样的志愿行动,不应该用恶意去打击它们破坏它们消灭它们,而是用善意支持它们鼓励它们帮助它们。令人欣慰的是,我的许多朋友以及还有诸多我不认识的网友都对“穹片”和柴静本人有着真诚的鼓励、支持和敬佩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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