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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旭彬:吕思勉“贬岳崇秦"风波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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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8-12-2017 19:49:3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民国史学家吕思勉,为何在教科书中贬低岳飞、为秦桧鸣冤? | 短史记
原创 2017-05-07 谌旭彬 短史记
短史记微信号:tengxun_lishi


图注:据宋史学者邓广铭考证,岳飞最著名的战绩“朱仙镇大捷”确非史实

吕思勉“贬岳崇秦"风波始末
文 | 谌旭彬

在今天,如果有一本中学历史教科书,这样描述岳飞和秦桧:

“岳飞只郾城打了一个胜战,郾城以外的(抗金)战绩,都是莫须有的,最可笑的,宗弼渡江的时候,岳飞始终躲在江苏,眼看着高宗受金人的追逐”、“我说秦桧一定要跑回来,正是他爱国之处;始终坚持和议,是他有识力,肯负责任之处;能看得出挞赖这个人,可用手段对付,是他眼力过人之处;能解除韩、岳的兵柄,是他手段过人之处。后世的人,却把他唾骂到如此,中国的学术界,真堪浩叹了。” ①

会引发怎样的舆论争议呢?

在1923年,商务印书馆真的出版了这样一本中学历史教科书。书名叫做《白话中国史》,作者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吕思勉。前引这两段对岳飞、秦桧的描述,正是来自该书。

吕书中,就岳飞和秦桧的问题,有5点结论:

1、南宋初年,军事实力没有办法跟金国抗衡。大将如岳飞、韩世忠等人,其部队都是群盗纠合,“既未训练,又无纪律,全靠不住”,平定盗寇尚可,遇到金兵,则非败即遁。偶有小胜,也无补大局。

2、大将们把持军区内的财政大权和人事大权,乃是架空中央的军阀。金宋如果交战,中央只能继续容忍大将割据;金宋如果议和,中央必然会谋求收回兵权。

3、各种史料对照分析,岳飞战功长期被夸大,最著名的“郾城大捷”也严重注水。

4、秦桧不是金人奸细,主持议和也不是卖国贼,“和议在当时,本是件不能避免的事。然而主持的秦桧,却因此而大负恶名,真冤枉极了。”

5、岳飞被杀,其他大将的兵权被收归中央后,“宋朝才可以勉强立国了”。②


图注:1941年除夕,光华大学同仁合影,前排左二为吕思勉

吕思勉这本书,是作为中学历史选修教材出版的,在当时评价很高。书中关于岳飞和秦桧的描述,引发的争议也很大。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舆论开始指责吕,说他贬低岳飞、为秦桧喊冤,是在替主张对日和谈的“民族败类”辩解。批评的声音出来后,商务印书馆考虑到商业方面的因素,邀请吕思勉对内容做了一些删改,在1933年出了修订本。③

到1935年,该书终于酿成了一个大事件。3月5日,南京市市长石瑛签发训令说:岳飞忠,秦桧奸,是“千秋定论”,不容置疑;该书居然诋毁岳飞,推崇秦桧,可谓居心叵测。故严禁在南京销售,严禁学生阅读。④训令引起南京《朝报》的不满,刊文为吕思勉喊冤。《朝报》的竞争对手《救国日报》的总编辑龚德柏,看准商机,用最大号的字体,在自家报纸上大骂吕思勉是汉奸,攻击《朝报》替汉奸讲话。整个三月份,两份报纸天天对骂,将此事一举炒成了全国热点,民间舆论也被炒得怒气腾腾。

4月份,国民党党部介入,吕思勉只得遵照训令,对书进行了删改。龚德柏尝到了被民意热烈拥戴的甜头,一意要将事情闹大。5月份,一纸诉状将吕思勉和商务印书馆告上了法庭,指控他们犯了“外患罪”——贬低岳飞,是削弱国人的抗日意志,是向日本侵略者献媚;为秦桧喊冤,是替“主和派”汉奸们开脱。

舆论虽然汹汹,法院的判决却出人意料地冷静。法院认为:吕这本书,写于东北沦陷之前,不可能有向侵略者献媚、为汉奸开脱的用意,只是“个人研究历史之评论与见解”,不构成犯罪。⑤

其实,岳飞究竟是不是军阀,秦桧究竟冤不冤,只是这场冲突的表象。冲突的实质,是历史教科书的编写,究竟该以什么为第一原则。当局认为,应该以传播爱国主义为先;吕思勉却主张将“求真”放在第一位,他甚至公开讲,当“激发学生爱国精神”和“讲述历史真相”这两者发生冲突时,他将明确选择后者。

1935年,吕最终没有能够承受住压力,还是违心修改了自己的著作。其实,当时的学术界,关于岳飞和秦桧,与吕意见相近者很多。如清华历史系教授、宋史专家张荫麟,即“对岳飞评价不高,同意吕思勉在《白话本国史》中说岳飞是‘军阀’的观点”,考试时还曾出题“论岳飞”,引导学生参考各种不同史料来评价岳飞其人。⑥1925年,胡适也在《现代评论》上公开刊文,分析了岳飞等大将割据一方,朝廷无力供养,地方财源被断等状况,认为“宋高宗与秦桧主张和议,确有不得已的苦衷。……秦桧有大功而世人唾骂他至于今日,真是冤枉。”⑦只不过,吕是唯一一个在教科书中,按自己“求真”所得结论为秦桧喊冤的学者。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一本1923年出版的畅销教科书,卖了12年才酿成全国性事件,“愤怒的民意”滞后这么久,乃是因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当局和“民意”所需要的“岳飞”,并不一样。

在1900-1910年前后,舆论界流行“民族主义救中国”,故媒体竭力塑造岳飞的“民族英雄”形象。1920年前后,民众深受军阀割据之苦,吕思勉还原岳飞的“军阀”形象,恰好迎合了“民意”所需。

1931年后,日寇侵略步步紧逼,岳飞“抗击外敌”的形象复苏,蒋介石不止一次在党内提倡学习岳飞的“精忠报国”精神,薛岳这样的抗日将领,甚至会在戏台上将自己直接扮成岳飞。1949年后,在台湾,岳飞作为“还我河山”的历史标签,长期备受蒋氏父子推崇;在大陆,则因阶级立场,被指镇压农民起义,“民族英雄”的光环也被摘下。⑧故而,1952年,“三反运动”中的吕思勉,在“思想改造汇报”中,仍敢于为自己当年的贬岳尊秦之举辩护。⑨


1957年,吕思勉去世,10年后,岳墓被平毁。图为“文革”结束后重修的杭州西湖岳飞墓


注释
①②吕思勉,《白话中国史》,第三册,P76-81。③李永圻、张耕华/编撰:《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上册,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P458-465。④石瑛,禁止吕思勉著白话本国史于未删正以前在本市销售案,1935年3月5日。《南京市政府公报》1935年第151期,P50-72。⑤胡喜云、胡喜瑞,《谁言良辰轻唤回——民国出版史诉讼案中的吕思勉》,《书屋》2015年第6期。⑥赵捷民,《西南联大的师生们》,《文史精华》总第18期。⑦胡适,《南宋初年的军费》,1925年1月3日,《现代评论》第1卷第4期。⑧孙江、黄东兰,《岳飞叙述、公共记忆与国族认同》,收录于《岳飞研究》第5辑,中华书局,2004。⑨吕在汇报中说道:“其实欲言民族主义,欲言反抗侵略,不当重在崇拜战将,即予表扬战将,亦当详考史实,求其真相,不当禁遏考证也。”见:吕思勉,《自述——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史学理论研究》1996年第4期。

附文
和议的成就和军阀的翦除
文 | 吕思勉

编者按:摘自《白话本国史》-第三篇《近古史》(下)-第一章《南宋和金朝的和战》第二节。灰色背景小字部分,是吕书原注。

***正文***

宋朝当南渡之初,最窘的是什么?便是

(1)盗贼的纵横,
(2)诸将的骄横。

如今且先说盗贼。当时盗贼之多,前节已说过,请读者自行翻阅《宋史·高宗本纪》和岳飞、韩世忠、张俊等几个人的传,本书无暇一一详叙。其中最强悍的,是李成、据江淮湖湘十余郡。张用、据襄汉。孔彦舟、据武陵。杨太、洞庭湖里的水寇。范汝为在福建。等几个人。都给张俊、岳飞、韩世忠打平,而孔彦舟、李成都降齐。

刘豫既然为金所立,就想自固其位。于是请于金,欲立其子麟为太子,以窥探金朝的意思,到底打算不打算永远保存他这齐国。金朝说:替我伐宋,能胜才许你。于是刘豫就利用李成、孔彦舟的投降。一一二三年,十月,叫李成南侵,陷襄阳、唐、邓、随、如今湖北的随县。郢、如今湖北的钟祥县。信阳,如今河南的信阳县。岳飞把它恢复。刘豫又乞师于金。九月,挞懒穆宗的儿子。带着五万人,和齐兵同寇淮西。步兵入淮东,韩世忠败之于大仪(镇名,在如今江苏江都县西)。骑兵入淮西,攻庐州(如今安徽的合肥县,)岳飞派牛皋救却之。不多时,金太宗死了,金兵引还。先是宋朝很怕刘豫,至于称之为大齐。这一次,知道无可调和。于是高宗从临安进幸平江,起用张浚视师,颇有振作的气象。金兵既退,张浚仍竭力布置。一一二六年,分令张俊屯盱眙,如今安徽的盱眙县。韩世忠屯楚州,如今江苏的淮安县。刘光世屯合肥,岳飞屯襄阳。高宗又诏谕三军,说要亲征。刘豫闻之,便告急于金。金朝人的立刘豫,本是想他做个缓冲国,使河北、河东,不烦兵力守御的。如今反要替他出兵伐宋,如何肯答应呢?于是刘豫自签乡兵三十万,叫他的儿子刘麟、出寿春,犯合肥。侄儿子刘猊自涡口犯定远(如今安徽的定远县)。和孔彦舟自光州(如今河南的潢川县)犯六安(如今安徽六安县)。三道入犯。刘猊到藕塘,镇名,在定远县东。为杨沂中所败。刘麟、孔彦舟皆引还。于是金人知道刘豫是无用的,并不能靠他抵御宋人。一一二七年,十一月,就把他废掉,而在汴京立了个行台尚书省。

于是和议开始了。和议的在当时,本是件必不能免的事。参看《廿二史札记》卷二十六《和议》条。然而主持和议的秦桧,却因此而大负恶名,当议割三镇的时候,集百官议延和殿,主张割让的七十人,反对的三十六人;秦桧也在三十六人之内,金人要立张邦昌,秦桧时为台长,和台臣进状争之。后来金朝所派的留守王时雍,用兵迫胁百官,署立张邦昌的状,秦桧抗不肯署,致为金人所执。二帝北徙,桧亦从行。后来金人把他赏给挞懒。一一三O年,挞懒攻山阳(楚州),秦桧亦在军中,与妻王氏,航海南归。宋朝人就说是金人暗放他回来,以图和议的。请问这时候,金人怕宋朝什么?要讲和,还怕宋朝不肯?何必要放个人回来,暗中图谋。秦桧既是金朝的奸细,在北朝,还不能得富贵?跑回这风雨飘摇的宋朝来做什么?当时和战之局,毫无把握,秦桧又焉知高宗要用他做宰相呢?我说秦桧一定要跑回来,正是他爱国之处;始终坚持和议,是他有识力,肯负责任之处。能看得出挞懒这个人,可用手段对付,是他眼力过人之处。能解除韩、岳的兵柄,是他手段过人之处。后世的人,却把他唾骂到如此,中国的学术界,真堪浩叹了。真冤枉极了。请看当时诸将的情形。

给事中兼直学士院汪藻言:金人为患,今已五年。陛下以万乘之尊,而怅然未知税驾之所者,由将帅无人,而御之未得其术也。如刘光世、韩世忠、张俊、王燮之徒,身为大将,论其官,则兼两镇之重,视执政之班,有韩琦、文彦博所不敢当者;论其家,则金帛充盈,锦衣肉食;舆台厮养,皆以功赏补官;至一军之中,使臣反多,卒伍反少。平时飞扬跋扈,不循朝廷法度;所至驱虏,甚于夷狄;陛下不得而问,正以防秋之时,责其死力耳。张俊守明州,仅能少抗;奈何敌未退数里间,而引兵先遁?是杀明州一城生灵,而陛下再有馆头之行者,张俊使之也。……陛下……以……杜充守建康,韩世忠守京口,刘光世守九江,而以王燮隶杜充,其措置非不善也。而世忠八九月间,已扫镇江所储之资,尽装海船。焚其城郭,为遁逃之计。注意!后来邀击宗弼,无风不得动的,就是这海舶。因为要装载资储,又要预备入海,所以不得不大。洎杜充力战于前,世忠、王燮,卒不为用;光世亦晏然坐视,不出一兵;方与韩吕朝夕饮宴,贼至数十里而不知;则朝廷失建康,虏犯两浙,乘舆震惊者,韩世忠、王燮使之也;失豫章而太母播越,六宫流离者,刘光世使之也。……诸将以负国家,罪恶如此;而俊自明引兵至温,道路一空,民皆逃奔山谷。世忠逗留秀州,放军四掠,至执缚县宰,以取钱粮;虽陛下亲御宸翰,召之三四而不来;元夕取民间子女,张镫高会。……燮自信入闽,所过要索千计;公然移文日:无使枉害生灵,其意果安在哉?臣观今日诸将,用古法皆当诛。……案此疏上于一一三O年,即建炎四年。读者可自取一种编年史,把建炎三四年的兵事参考。

起居郎胡寅上疏言:……今之赏功,全阵转授,未闻有以不用命被戮者。……自长行以上,皆以真官赏之;人挟券历,请厚俸,至于以官名队。……煮海榷酤之入,遇军之所至,则奄而有之;闤闠什一之利,半为军人所取。至于衣粮,则日仰于大农;器械则必取之武库;赏设则尽出于县官。……总兵者以兵为家,若不复肯舍者,曹操日:欲孤释兵,则不可也,无乃类此乎?……诸军近者四五年,远者八九年,未尝落死损逃亡之数,岂皆不死乎?……参看第五章第三五六节。观此可知当时所有的税入,为诸将分割殆尽。

以上都见《文献通考》卷一五四。马端临也说:“建炎中兴之后,兵弱敌强,动辄败北,以致王业偏安者,将骄卒惰,军政不肃所致。”“张、韩、刘、岳之徒,……究其勋庸,亦多是削平内难,抚定东南耳;一遇女真,非败即遁;纵有小胜,不能补过。”韩世忠江中之捷,是乘金人不善用水兵,而且利用大船的优势,幸而获胜;然亦终以此致败。大仪之战,只是小胜;当时金人以太宗之死,自欲引归,和世忠无涉;参看《金史》便知。岳飞只郾城打一个胜战。据他《本集》的捷状,金兵共只一万五千人;岳飞的兵,合前后的公文算起来,总在二万人左右,苦战半日,然后获胜,并不算什么希奇。《宋史》本传,巧于造句,说“兀术有劲兵号拐子马,是役以万五千骑来”,倒像单拐于马就有一万五千,此外还有无数大兵,岳飞真能以寡击众了。以下又铺张扬厉,说什么“磁相、开德、泽潞、汾隰、晋绛,皆期曰与官军会”;“自燕以南,金人号令不行”;真是说得好听,其实只要把宋、金二《史》略一对看,就晓得全是瞎说的。十二金字牌之召,《本传》可惜他“十年之功,废于一旦”,然而据《本纪》所载,则还军未几,就“诸军皆溃”了。进兵到朱仙镇,离汴京只四十多里,更是必无之事。郾城以外的战绩,就全是莫须有的。最可笑的,宗弼渡江的时候,岳飞始终躲在江苏,眼看着高宗受金人追逐;《宋史》本传,还说他清水亭一战,金兵横尸十五里,那么,金兵倒好杀尽了。——韩、岳二人,是最受人崇拜的,然而其战绩如此。至于刘光世,则《宋史》本传说他的话,就已经够了。依我看,倒还是张俊,高宗逃入海的时候,在明州,到底还背城一战。

这种兵,好靠着他谋恢复否?

然而既不能言和,这种兵就不能去;留着他又是如此;真是载胥及溺了。幸而当时有一个机会。原来金朝的王位继承法,从太祖以前,只好说是生女真部族节度使的继承。是不确定的。把王位继承,看得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除掉合法应继承的人以外,都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意思;这是君主专制政体,几经进化以后的情形。像女真这种浅演的国家,当然没有这种观念。景祖就舍长子劾孙而传位于世祖;世祖、肃宗、穆宗,都是兄弟相及;《金史》说都是景祖之意。世祖、肃宗之间,又越掉一个劾孙。康宗以后,又回到世祖的儿子;世祖共有十一个儿子,三个是做金主的。太宗又传太祖的儿子;大约是只凭实际的情势,毫无成法可言的。那么,就人人要“觊觎非分”了。至于实权,这种侵略主义的国家,自然在军人手里。金初用兵,常分为左右两军。其初都元帅是辽王杲;左副元帅是宗望,右副元帅是宗翰。辽王死后,宗翰以右副元帅兼都元帅。宗翰就有不臣之心。宗望死后,代以宗辅。这时候都死了。军人中老资格,只有宗弼和挞懒。而挞懒辈行又尊,和内里的宗传、右相。宗磐,太师领三省事,位在宗斡上。都有异志。干国政的宗斡、斜也,制不住他。这种人,自然是不关心国事的。于是宋朝利用这个机会,差王伦到金朝去,“求河南地”。一一三七年二月。就是这一年,金朝把刘豫废了。十二月,王伦从金朝回来,说金朝人答应还二帝的梓官,及太后,和河南诸州。把时间核起来,金朝人是先有还宋朝河南之意,然后废掉刘豫的。王伦的外交,也很为有功,不过《宋史》上也把他算做坏人了。明年三月里,高宗就用秦桧做宰相,专意言和。十月里,王伦闻着金使萧哲、张通古来,许先归河南诸州,徐议余事。



平心而论:不烦一兵,不折一矢,恢复河南的失地;这种外交,如何算失败?主持这外交的人,如何算奸邪?却不料金朝的政局变了:这是无可如何的事,也是不能预料的事;就能预料,这种有利的外交,也总得办办试试的;如何怪得办这外交的人?把河南还宋,宗斡本是不赞成的,但是拿这主持的人,无可如何。到后来宗弼入朝,形势就一变了。于是宗磐、宗雋,以谋反诛。挞懒以属尊,放了他,仍用他做行台尚书右丞相。谁想挞懒走到燕京,又有反谋。于是置行台尚书省于燕京,以宗弼领其事;而且兼领元帅府。宗弼遣人追杀挞懒,大阅于祁州,如今直隶的祁县。把到金朝去受地王伦捉起来,一一三九年七月。发兵重取河南、陕西,而和议遂破。

宗弼入河南,河南郡县多降。前锋到顺昌,如今安徽的阜阳县。为刘锜所败。岳飞又在郾城如今河南的郾城县。把他打败。宗弼走。还汴京。娄室人陕西,吴磷出兵和他相持,也收复许多州县。韩世忠也进兵复海州(如今江苏的东海县)。张俊复宿(如今安徽的宿县)亳(如今安徽的亳县)。这一次的用兵,宋朝似乎是胜利的。然而顺昌、郾城,宗弼是以轻敌致败,再整顿前来,就不可知了。陕西不过是相持的局面,并无胜利之可言。持久下去,在宋朝总是不利,这是通观前后,很可明白的。当时诸将的主战,不过是利于久握兵柄,真个国事败坏下来,就都一哄而散,没一个人肯负其责任了。所以秦桧不得不坚决主和。于是召回诸将。其中最倔强的是岳飞,乃先把各路的兵召还;然后一日发十二金字牌,把他召回。一二O-年,和议成,其条件是:

宋称臣奉表于金。金主册宋主为皇帝。
岁输银绢各二十五万两匹。金主生辰及正旦,遣使致贺。
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为界。

宋朝二十六路,就只剩两浙、两淮、江东西、湖南北、四川、福建、广东西十五路;和京南西路襄阳一府,陕西路的阶、成、秦、凤四州。金朝对宋朝,却不过归还二帝梓宫及太后。

这种条件,诚然是屈辱的。所以读史的人,都痛骂秦桧,不该杀岳飞,成和议。然而凡事要论事实的,单大言壮语无用。我且再引《金史》郦琼的一段话,见本传。案郦琼是刘光世部下。南渡诸将中,刘光世最骄蹇不用命。一一二七年,张浚做都督的时候,把他免掉,以大兵隶都督府,郦琼就叛降齐。以见当时傥使续战,到底能胜不能胜?

语同列曰:琼常从大军南伐;每见元帅国王,案指宗弼。亲临阵督战;矢石交集,而王免胄,指挥三军,意气自若。……亲冒锋镝,进不避难;将士观之,孰敢爱死?……江南诸帅,材能不及中人;每当出兵,必身在数百里外,谓之持重;或习召军旅,易置将校,仅以一介之士,持虚文谕之,谓之调发;制敌决胜,委之偏裨;是以智者解体,愚者丧师;幸一小捷,则露布飞驰,增加俘级,以为己功,敛怨将帅;纵或亲临,亦必先遁,而又国政不纲;才有微功,已加厚赏;或有大罪,乃置不诛。不即覆亡,已为天幸,何能振起邪?

和议既成,便可收拾诸将的兵柄了。当时韩、岳、张、刘和杨沂中的兵,谓之御前五军。杨沂中中军。常居中宿卫。韩、后军。岳、左军。张、前军。刘、右军。都驻扎于外。刘光世的兵降齐后,以吴玠的兵升补,四川离下流远,和议成后,仍用帅臣节制。对于韩、岳、张则皆授以枢府,罢其兵柄,其中三人被召入朝,岳飞到得最晚,不多时,就给秦桧杀掉。这件事,本书篇幅无多,且莫去考论他的是非曲直。但要注意的:据《宋史·张宪传》,则宪的谋还岳飞兵柄,并不是莫须有的事。从三宣抚司罢后,他的兵,都改称某州驻札御前诸军,直达朝廷,帅臣不得节制。骄横的武人既去,宋朝才可以勉强立国了。我如今请再引《文献通考》所载叶适论四大屯兵的几句话,案四大屯兵,就是指韩、岳、张和吴玢的兵。以见得当时的情形。

……诸将自夸雄豪,刘光世、张俊、吴阶兄弟、韩世忠、岳飞,各以成军,雄视海内。……廪稍惟其所赋,功勋惟其所奏;将版之禄,多于兵卒之数;朝廷以转运使主馈饷,随意诛剥,无复顾惜。志意盛满,仇疾互生。……其后秦桧虑不及远,急于求和,以屈辱为安者,盖忧诸将之兵未易收,浸成疽赘,则非特北方不可取,而南方亦未易定也。故约诸军支遣之数;分天下之财,特今朝臣以总领之,以为喉舌出纳之要。诸将之兵,尽隶御前;将帅虽出于军中,而易置皆由于人主。……向之大将,或杀或废,惕息俟命,而后江左得以少安。……

看了这一段,也可以知道当时的措置,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了。总而言之,古人滥得美名,或者枉受恶名,原不同咱们相干,不必要咱们替他平反;然而研究历史,有一件最紧要的事情,便是根据着现代的事情,去推想古代事实的真相(根据着历史上较为明白,近情的事情,去推想糊涂、荒诞的事情的真相)。这么一来,自然见得社会上古今的现象,其中都有一个共通之点。得了这种原则公例,就好拿来应用,拿来应付现在的事情了。所谓“臧往以知来”。历史的用处,就在这里。倘使承认了历史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人物,譬如后世只有操、莽,在古代,却有禅让的尧、舜;现在满眼是骄横的军阀,从前偏有公忠体国的韩、岳、张、刘。那就人的性质,无从捉摸;历史上的事实,再无公例可求;历史可以不必研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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