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与背叛：《橘子红了》的政治寓言-1

楚狂接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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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哥耀华和大嫂美龄曾是争取婚姻自主的反叛者。大哥是耀辉的启蒙者。然而，大哥
先是为了美龄没能生孩子而背叛爱情，拿着美龄的陪嫁进城创业，从此长年不回家，
还娶了个交际花作二姨太，后来又对美龄安排的三姨太发生兴趣，三十年来第一次去
赵家没有带美龄，而是带上18岁的新太太秀禾；然后为了自己的脸面，所谓的男性尊
严，以及家族名誉，而力图拆散耀辉与秀禾，甚至在得知自己没有生育能力，需要六
弟耀辉给容家带来继承人时，仍然禁止他和秀禾正式结合。
耀辉是秀禾的启蒙者，他教秀禾读书，鼓励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和人生，甚至策划和帮
助她出逃。他自己后来也企图反叛大哥，要求他成全自己和秀禾的爱情。但是，当大
哥要求他脱离家族时，他畏缩了，退却了，不仅不敢带走秀禾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甚至不敢告诉秀禾真相，把她一个人抛在绝望的深渊。
这是一部家庭伦理剧，也是一出关于启蒙和背叛的政治寓言，尽管作者本意或许未必
如此。影片中有一句台词反复出现："书上说……"一代代的年轻人，由于读了书，受
了启蒙，都相信，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有了爱情，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
。由于受到这个信念的激励，也由于中年人的鼓动和帮助，他们就成为首当其冲的反
叛者。当年轻人变成中年人，有了一些资历和经验，但还没有完全丧失年轻人特有的
热情和青年时代的理想，他们就成为下一代的启蒙者。不过，由于不再年轻，不再那
么感情冲动，由于有了一些经历，不再耽于幻想，也由于他们已经进入了由老年人控
制的社会，并分享了一部分的利益，所以，他们虽然有时仍会反叛年长者，但是，一
当反叛危及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开始动摇，然后妥协，然后背叛和出卖被自己鼓动和
助长起来的年轻人。当中年人再变成老年人，变成既得利益者，昔日的反叛者就成为
压迫者。
三十年前，耀华和美龄在为他们的爱情向家庭作抗争，他们的抗争成功了，爱情却在
抗争成功之后被背弃。十年前，耀辉正念大学，是沛帆主持的讨论会的发起人，讨论
的题目和宛晴、沛帆们一样，是反帝、反封建、民主救国。现在轮到耀辉和秀禾为了
他们的爱情，向耀华和美龄作着失败的抗争，而侄女宛晴和她的同学沛帆正在同一所
学校念书和相爱。耀辉在背叛和出卖的自责中，把大哥的画像搬到黑板正中，逼问沛
帆："我像不像他？你像不像他？"又追打沛帆："你如果爱宛晴，就带着她离开，离
开这个家。不然，你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我，变成现在的我。"而耀华和美龄，当他们
独处时，也会想到自己是不是太自私，让秀禾牺牲那么多，可是，当耀辉回来要求带
走秀禾和他们的孩子时，他们却一个以情，一个先是试图以理，后来又以利，软硬兼
施，迫耀辉让步。最终，秀禾，一个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弱女子，被这三个号称爱她的
男女，被这三个也曾同样渴望自由的年长者，逼上了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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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即使秀禾没有因产后大出血而死，她也不再会相信爱情，相信男人。得知老爷不育的
事实后，秀禾跪在娘的灵位前，说："许多人都因为我，找到了幸福。可是我呢？我
什么都没有。"她曾经以为，她怀了老爷耀华的孩子，这成为她和耀辉之间不可逾越
的障碍。她曾经以为，虽然不能和耀辉在一起，至少还拥有他的爱情。她曾经以为，
他虽然没能改变她的命运，至少已经努力了。对她来说，有这份情，就足够了。真相
却是，她怀的不是别人的孩子，而正是他和她的，她所以为横在她和他之间的不可逾
越的障碍，其实是属于她和他的不可分割的纽带。容家所有的人--老爷、太太、二太
太、耀辉、宛晴--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老爷和太太号称爱她，却一直瞒着她，这
倒也罢了。他们之所以对她好，无非是因为想要她腹中属于容家的骨血，她把它生下
来，给他们，也就满足了他们的愿望，从此两不相欠。可是，她所深爱的男人，她以
为同样深爱着她、一直在为她而努力的男人，不仅不敢挺身而出，承担起作为爱人、
作为父亲的责任，却连告诉她真相的胆量都没有。原来，不是她配不上他，也不是他
不爱她，而是他不敢为她、为爱情抗争到底。
影片最后有一大段秀禾的独白："因为他们是男人，他们要负的责任实在太多，他们
有时候，必须放弃他们想要的东西，否则的话，就会被别人耻笑。"而他人的意见，
舆论的评价，在男人们眼里，比他们所爱的女人，和他们爱情的结晶，更重要。男人
所有的责任，都是对其他人的，这其中，不包括他自己，也不包括他所爱的女人。他
没有责任让自己幸福，也没有责任让自己所爱的女人幸福，因为自己以及自己的女人
都属于一己之私，而对于私情、私意，他不仅没有责任，甚至没有权利。
所以，当耀辉要求带走秀禾时，提不出任何道德上的理由，只能诉诸爱情的冲动。而
这种情感的冲动，在沉重如山的责任面前，在赤裸裸的利害面前，是那么的软弱无力
。即便他可以将传统道德当作封建糟粕唾弃，屈服于利益只会让自己显得更为可耻。
而生长于富家的耀辉，和交际花出身的二太太嫣红一样，要爱情，也要珠宝，他们无
法设想只有爱情没有珠宝的生活。所以，当爱情和珠宝不可兼得时，他们选择了珠宝
，背弃了爱情。
终于看明白这一切的秀禾，对她腹中的宝宝说："其实，你爸爸不应该让你妈妈知道
这么多事情。"他不应该唤起她的希望，然后在她为着这希望奋斗到最艰难的时刻，
亲手扼杀她的希望。
如果，他始终和她站在一起，共同抗争，那么，即使失败，也可无怨无悔。可是，如
果他在抗争的最紧要关头撤出，而且甚至不令她知道自己已经背信，这对秀禾来说，
是釜底抽薪的一击，令她之前所有的希望与坚持都成为笑柄。
人性是软弱的，易变的，经不起考验的。但是，年轻人或者因为年轻，没有经验，或
许因为热情，满怀理想，所以看不到这一点。他们简单地把家长权威视为自己的对立
面，视为应当被推翻和打倒的对象。而耀辉，在背叛和出卖了自己的爱人和孩子之后
，意识到自己血液中的毒素，并为此深深地自责。醉后的耀辉对着宛晴的同学咆哮：
"每一个人都是王八蛋！"这不仅是说每一个人都是喝狼奶长大的，而且是说，每一个
人身上都带有王八蛋的基因，这是人之所"是"（也就是人性）的一部分。换句话说，
在一种非宗教的意义上，每一个人都有原罪。这与生俱来的原罪，终有一日，会让曾
经充满理想和热情的年轻人，变成一个软弱、卑鄙的、让年轻时代的自己痛恨的人。
至于耀华，他已经被朋友的孩子叫做爷爷，已是经历了多次背叛和出卖的老年人，所
以深深懂得、并且极力利用这一点，来保住自己的利益。偶尔的良心发现，已经不足
以让他产生自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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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狂接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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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影片谈的是家庭和爱情，可是如果把爱情换成别的，例如救国或革命，也是一样。从
1919，到1949，1989，一代代的青年觉醒，走上反抗的道路，然后幻灭，被革命吃掉
，从此永远年轻；或者妥协和背叛，从此长大，从此成为屠杀青年的帮凶。从此，每
个人天性中的毒素一天天发酵，灵魂一步步堕落，手上的血污越来越多，也渐渐地对
鲜血与生命越来越麻木，对良心和道德越来越不以为意。直到有一天，曾经的革命者
成为实际上的独裁者，曾经的民主斗士成为新时代的秦始皇，曾经的改革者成为恋栈
不去的太上皇。但是，相信自己是年轻的、革命的、先进的、正义的，一贯伟大光荣
正确的，这时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他们捡起曾被他们鄙夷和反对的东西，作为镇压
青年反抗的工具，浑然不觉自己在重蹈前辈的覆辙。
所不同的是，救国和革命的话语中，少不了善与恶的对立，血与火的洗礼，而在影片
中，一切束缚与压迫都被笼罩在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没有人是真正意义上的坏
人，所有的冲突都与恩情和爱意相纠缠。然而，正是以爱的名义进行的压制，凸显出
一切专制的首要罪恶（不管这专制是行于一国的，还是施于一家的）：不在否定平等
（民主），而在剥夺自由。
家长式权威并不都是自私和冷漠的，相反，太太对秀禾很好，好到超乎寻常：不仅免
了她家的债，还把自己的陪嫁（连同自己的丈夫一起）送给她，希望她获得老爷的欢
心。只不过，在太太面前，秀禾不能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太太因为对秀禾很好，把她
看作另一个自己--年轻时的自己，或者说她的替身，所以，她和她就应该如同一个人
，她所想要的，也就应该是秀禾想要的，她所认为的幸福，也就应该是秀禾的幸福-
-但不是反过来。不是她认同于秀禾，而是秀禾认同于她。人民民主专政不是人民自
己当家作主，决定和自己有关的各种事务，例如谁来统治，如何统治，而是代表人民
根本利益（或者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利益）的先锋队代替人民进行选择。家长们没有
意识到，对秀禾们来说，最重要的恰恰不是物质的丰富和生活的享受，而是能否按照
自己的意志去过自己的人生，财富和享受只是这个过程中的副产品，而不是目的本身
。
自由而无民主，只是说由于政治自由的缺场，人们的其他自由没有有效的、制度性的
保障。民主而无自由，则是否认自主对于人的至关重要性，从而将人贬低为被动的、
工具性的存在。太太对秀禾好，是因为要用她作为笼络老爷的工具，作为替容家传宗
接代的工具。所以，她一面要秀禾设法讨好老爷，一面又禁止秀禾离开自己，离开乡
下的老宅。因为，只有秀禾留在乡下，留在自己的身边，被秀禾吸引的老爷才会留在
乡下，留在自己身边。所以，秀禾不能有自己独立的意志、观念和想法，更不能对老
爷以外的男人产生感情。她就像她手中的提线木偶，只能以她的意志为意志，按照她
的观念去思想和行动，把她所爱的男人当作自己爱情的对象，并因此而感到幸福和满
足。
一个人如果习惯于在家庭生活中扮演专制家长，那么，倘若他或她掌握了公共权力，
也不大可能把他治下的人民看作具有独立意志的公民，把自己看作暂时获得授权的管
家，而很可能是把自己当作"父母"官，把百姓当作无知愚昧、理应俯首听命的子民。
如果导演更毒辣些，她完全可以让太太不是一遍遍地重复："这是规矩。""这是做女
人的本分。"而是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秀禾："你还年轻，没有社会经验，你那样想、
那样做，只会处处碰壁。我是为你好，免得你走弯路。"云云。正如某些主旋律的歌
词："大海航行靠舵手"，"伟大领袖敏感词，指引我们向前进。"
不仅如此。如果，革命后建立起来的政权，仍然是一个君主专制的政体，那么，我们
有理由推测，在革命者的家庭生活中，一定也盛行家长式权威。例如，旗手虽然在文
革中权倾一时，但据她的自供，实际上不过是敏感词的一条狗，敏感词叫她咬谁，她
就咬谁。这话多少有些自我开脱的成分，不过却也不全是虚构。例如，虽然她名义上
是敏感词的夫人，但是，她见自家男人的权利，却掌握在小护士的手里。
自由是一种生活方式。"争你们的自由，便是争国家的自由。"在新文化运动中，家庭
革命原是社会革命的一部分，只是，今天的人们似乎已经不大记得这一点。这从该片
的影评可以看出来。大部分人只注意到影片的唯美，少数人说到反封建，只有极个别
的评论提到对五四的反思。其实不只是对五四的反思，而是对百年启蒙和革命的反思
。从1895到1995，我们看到历史在循环。知识精英们发动启蒙，把青年鼓动起来去造
反，然后，革命吃掉自己的儿女，胜利者成为新的压迫者，于是开始又一轮的启蒙、
革命、流血，和，失败--启蒙的失败。我们始终在走向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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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如果，如耀辉所说，每一个人的血液中都有毒素，如果，如基督徒所言，每一个人的
身上都带有王八蛋的基因，如果，启蒙和革命并不能消灭人性中的弱点，那么，该怎
么办？怎样才能打破这个循环，让明日的沛帆不再成为今日的耀辉，让明日的耀辉不
再成为今日的耀华？
导演的女性直觉，让她看到了男性激动人心的启蒙和革命话语下卑污的另一面，但是
，她把解决问题的希望寄托于更年轻的一代。她让宛晴和沛帆以为，自己是尚未腐化
和败坏的，是仍然充满朝气、富于希望的。所以，她让他们写信给秀禾，告诉她真相
，并且承诺全力提供帮助。她很聪明地没有让秀禾有机会接受他们的帮助，从而考验
他们的决心和能力，但这并不是解决了问题，而只是推迟了问题。
如果编剧是刘小枫，我猜他会把耀辉十年前就读的那所大学写成一所教会学校，耀辉
在其中虽然没有接受基督的信仰，却为日后埋下信仰的种子；然后，他会让耀辉在长
期的情感痛苦和灵魂煎熬之后，在某个神奇的时刻，幡然悔悟，皈依天主，从此不再
优柔寡断，怯懦自私，从此变成一个苦行者，以长期的、坚忍不拔的努力，来赎他对
已故秀禾犯下的罪愆。
如果编剧是刘晓bo，我猜，他会让耀辉在一时激动之下，答应大哥的要求，带着秀禾
隐姓埋名，远走高飞。然后，在孩子出世以后，由于秀禾产后身体一直不好，由于负
担一家三口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困难，尤其是，由于不能适应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的急
剧下降，而渐渐地脾气变坏，渐渐地滋生懊悔。秀禾因此挹郁而死，耀辉回到容家，
把孩子还给大哥，自己重新追求并迎娶娴雅，变成一个不再有灵魂的富家翁。或者，
在秀禾挹郁而死之后，耀辉被生活磨蚀迨尽的爱情和良知又重新苏醒，从此专心教书
育子，清贫但平静地度过余生。可能在晚年皈依某种宗教--不大可能是基督教，因秀
禾并未受洗，死后是要下地狱的；比较可能是佛教，那样，他今生欠她的，还可在来
生偿还。
影片最后有几个败笔：
（1）秀禾得知真相后，在娘的灵位前跪了一整天，最后想通了，原谅了所有人。并
且对她未出世的孩子说："要学会爱，学会感激。"为什么要原谅？为什么不能是不原
谅？她总是为他们着想，可他们呢？为什么还要为背弃了自己的人着想？因为老爷太
太对自己的恩情么？生下孩子之后，就算报答了他们，从此两不相欠，这倒也罢了。
可是耀辉呢？他伤她至深，为什么要原谅？仅仅是为了展现女性的包容和伟大么？还
是到了这步田地，仍然相信他买给她的书上的话，相信爱情就是只知付出不求回报，
相信一旦爱了就是一生一世，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我心依旧，是不是还值得被爱？可能
她依旧爱他，爱那个伤她至深的人，可是，她还会像从前那样信任和依恋他么？爱情
能抹平一切伤痕，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或许不会恨他，但那被至爱的人背叛和
欺骗的痛苦，除非是耀辉亲来求恕，否则，会一直一直留在她心里。既然要悲剧结尾
，那么，何不让秀禾在持续的痛苦中，连续多天跪在娘的祠堂，于是早产，送掉小命
？如果只有她的死，才能触动老爷太太已经变得冷酷的心，才能凸显耀辉的软弱和卑
怯，那么，何不让她死得更加悲惨一点，最好死不瞑目？如果，她不是在难产中仍然
努力对老爷太太微笑，而是当他们赶到时，她已撒手而去，只余满纸的"为什么"，代
她无声地质问，那不是更能让他们震撼和内疚么？
（2）为什么要让耀辉迎娶娴雅？他能真地忘记秀禾吗？他已经辜负了秀禾，为什么
还要他继续辜负另一个女人？难道他认为娴雅只配得到一个心里牵挂着别人的男人？
他有那么自私吗？是要让他最终变得像大哥那样冷酷自私，还是要让他成为《胭脂扣
》里的十三少，在胆怯地撇下爱人独自求生之后，终因无法排遣的自责，而抛妻弃子
，离家出走？
（3）娴雅明知耀辉已经移情别恋，也曾试图离开，却仍然回来嫁给他，为什么？难
道看不出耀辉心里的痛苦，真地相信他对秀禾的感情已经成为过去？她不是大嫂美龄
，她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富家女，为何不能是另一个张幼仪，在被徐志摩抛弃之后，独
立去创造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却要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让秀禾成为他们之间永
远的阴影？
李少红毕竟不是二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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