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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jer365 (bjer), 信区: Immigration
标 题: WSN之孔乙己版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Mon Jul 13 20:01:42 2009, 美东)
美国的化学实验室的格局,和国内是不同的:都是当屋一个曲尺形的大实验台,台上预
备着液态氮,可以随时作冷却用。做实验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三个quarter
,买一厅可乐,------这是经济危机之前的事,现在每厅要涨到4个quarter,------靠
实验台外站着,冰冰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quarter,便可以买一袋chips,或者一个
donut,就着可乐吃了,如果出到10几个quarter,那就能买一杯星巴克,但这些PhD,
多是WSN,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自费来的master,才踱进实验室对面的休息室里,
要星巴克要cup cake,慢慢地坐着吃喝。
我从2007年起,便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里做PhD。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做不出
高纯度的样品,就先给undergrad的做点TA工作罢。undergrad的,虽然容易说话,但唠
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试卷上每道题是怎么批的,看过每个
步骤扣分多了一点没有,又亲看每题的分数加成总分,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按
比例挂掉一批人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当初申请时推
荐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准备实验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实验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
,有些无聊。老板是中国人副教授,一副凶脸孔,师兄们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
;只有WSN到实验室,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WSN是要写论文而又要自己做实验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
时常夹些鱼尾纹;一脸乱糟糟的好几天没刮的胡子。穿的虽然是Levis,可是又脏又破
,似乎到美国来就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键能结构,叫人半懂不懂
的。因为他本科学生物的,别人便从mitbbs上的“生物化学WSN”这半懂不懂的话里,
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WSN。WSN一到实验室,所有做实验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
道,“WSN,你裤裆上又添上白色痕迹了!”他不回答,对实验台里说,“加热200ml二
甲苯,取100g硫酸铜。”便排出九页实验方案图。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
在家里打飞机了!”WSN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
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师妹的高跟鞋,装包里拿回家了。”WSN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
条条绽出,争辩道,“帮师妹修鞋不能算偷……修理!……PhD的事,能算偷么?”接
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都是同门师妹”,什么“互相帮助”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
来:实验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WSN原来也有过女朋友,但终于出国了,又不会搬运;于是愈
过愈猥琐,手枪打到要精神衰弱了。幸而会做化学实验,便替人家合成点样品,换一点
奖学金拿。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为人小气。新来我们实验室不到几天,便连可
乐和donut、chips,一齐AA。如是几次,和他一起吃饭的女生也没有了。WSN没有法,
便免不了偶然做些猥琐的事。但他在我们实验室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纠缠
;虽然和女生搭话人家不理,暂时没面子一下,但不出一月,定然忘了,从小师妹开始
又一个个搭起。
WSN做过半轮实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WSN,你当真有过女
朋友么?”WSN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
个师妹也泡不到呢?”WSN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
;这回可是全是“北美女生太现实”之类,全都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
:实验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大师兄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大师兄见了WSN,也每
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WSN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来的说话。有一回
对我说道,“你背过基本有机物的酸碱性强弱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背过酸
碱性强弱,……我便考你一考。炔烃分子里的碳氢键,酸性有多大?”我想,这么猥琐
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WSN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记得
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物质的酸性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指导PhD要
用。”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板也从不把炔烃当酸用;又好笑,
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比醇弱比氨强么?”WSN显出极高兴的
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实验台,点头说,“对呀对呀!……醇水氨烷四种物质
的酸性排列,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WSN刚拿了白板笔,想在白板
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实验室的小师妹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WSN。他便给她们一人
一本下学期的教材。师妹们收了教材,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WSN手头的paper稿。WSN
着了慌,伸开双臂将paper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idea已经不多了。”直
起身又看一看paper,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师妹
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WSN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的实验也便这么做。
有一天,大约是情人节前的两三天,大师兄正在慢慢的看论文,取下近视镜,忽然
说,“WSN长久没做出样品了。后面还有十九个反应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
出样品了。一个做滴定的人说道,“他怎么会做出样品?……他又被隔壁实验室一个女
生拒绝了。”大师兄说,“哦!”“他总仍旧是追女生。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追到
老板家里去了。老板妹妹的二哥的亲侄女,追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
先把马上要发的论文重改,后来是重做,重做了2个多月,再也做不出结果了。”“后
来呢?”“后来论文发不了了。”“发不了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延
期毕业了。”大师兄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论文。
感恩节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对着heater,也须穿
上羽绒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同学,我上facebook看留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
音,“加热100ml二甲苯。”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
外一望,WSN便在实验室玻璃门外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The
North Face,低着头,背着一个破Nike包,以前脖子上挂的门卡已经没了;见了我,
又说道,“门卡被老板没收了”大师兄也伸出头去,一面开门一面说,“WSN么?你还
差十九个反应的结果呢!”WSN很颓唐的答道,“这……下学期做清罢。这一回是手头
的论文,二甲苯要纯。”大师兄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WSN,你又打了手枪
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打,怎么会
面黄肌瘦?”WSN低声说道,“郁闷的,郁闷,郁……”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大师兄,
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大师兄都笑了。我加热了二甲苯,端出去,放
在实验台上。他从破The North Face里摸出四刀,放在我手里,从没见他这么大方过,
一问,原来是要我替他还给隔壁实验室的师妹上次的饭钱。不一会,他做完实验,便又
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贴墙边; 眼睛发直地出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WSN。到了圣诞节,大师兄边擦白板边说,“WSN还差十
九个反应的结果呢!”到2008年的情人节,又说“WSN还差十九个结果呢!”到感恩节
可是没有说,再到圣诞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WSN的确被老板延期毕业,然后transfer到其他学校
了。
2009年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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