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中的矫情文明 / 萧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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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40 杀戮中的矫情文明 / 萧瀚
[此博文包含图片] (2012-06-27 16:3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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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40 <wbr>杀戮中的矫情文明 <wbr>/ <wbr>萧瀚

杀戮中的矫情文明

我看《赛德克巴莱》之二

萧瀚

《赛德克巴莱》不是一部好莱坞大片，所以莫那鲁道这样的英雄，没有被修饰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圣人——相反，他有很多缺点。不独莫那，整个赛德克族人都没有被刻意修饰正义战士——而只是反抗者，他们甚至屠杀日本妇孺。

于是，有许多人批判这部电影价值观混乱——所谓对血腥、残忍缺乏批判云云。这种批判很可笑，因为导演只是讲一个故事，尽可能真实地重现那段历史，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可以合理想象，因为这是艺术，但最重要的历史事实他不能胡编乱造，毕竟他又不是电影版胡锡进。他不是要塑造什么圣人，也不是中宣部，将那些不适合观看的不健康内容通通删掉。

加缪的戏剧《正义者》中，一群反抗暴政的俄国民粹党人试图刺杀公爵，因为不愿意连带对公爵的孩子下手，导致行刺失败，其背后的思考是，自认为正义的文明的人，是否可以在反抗暴政时对无辜者下手，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群魔》，也是一部思考人性，尤其是诘难革命者是否可以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深刻作品。但《赛德克巴莱》跟这些作品的主题都没有关系，他要表达的是反抗者的状态，这种状态可以由观众自己去甄别，去评价，去赞扬，去批判，电影中出现了赛德克族人残杀日本妇孺，并不意味着导演本人就赞成这种做法——他只是在重现一段历史。

20世纪初的赛德克族人，若以现代文明来衡量，你甚至可以嘲笑人家还停留在茹毛饮血时代，他们一点都不“文明”：他们打猎时会直接摘取动物内脏吞食、部落之间为了争夺猎场血腥内耗、他们以杀死敌对部落的人为荣。影片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嘲笑这些“野蛮落后”，而是指向这样一个问题：当一个自诩更高的文明挟武力，以傲慢和偏见征服一个“野蛮”族群时，这个“野蛮”族群当以何种方式应对？是乖乖地投诚归化，还是强项不服从？

魏德圣导演的答案是：骄傲！这就是这部电影的精髓所在。

什么是骄傲？

汉语语境中，许多人会把傲慢误当作骄傲——虽然有时候骄傲会伴随着傲慢，但并不总是如此。莫那鲁道是个骄傲的人，但他也常常很傲慢，在一个以打猎为生的部落里，男人们会以勇敢作为建立等级制的标准，等级制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总比以权力和武力作为等级制标准好一点吧？勇敢是没法作弊的，勇敢也是没法被潜规则的，面对敌人，你是吓得浑身发抖还是迎头而上？这玩意儿若能装得很勇敢，能装都是真勇敢——哪怕内心害怕得要命。骄傲是什么？骄傲就是勇敢的一种精神状态，骄傲是属灵的，不属物。什么是骄傲？不服从征服者的命令是骄傲；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以死相拼是骄傲；明知必败，依然奋不顾身是骄傲；为了自尊，绝不做苟且之事是骄傲。

影片中莫那鲁道并没有下令屠杀妇孺（以他的性格，他也不可能下这种命令），而是在杀戮过程中一些族人的个人行为，当他族人要杀汉人时也被他制止。这不是一支正规军，为什么要用现代军纪来要求？

你当然可以吃饱饭，剔着丫，打着饱嗝，义愤填膺地批判赛德克人屠戮妇孺违反战争规则，极不文明、极其野蛮。可是，谁有权用所谓的“文明”标准去要求赛德克人？“文明”世界除了征服之外，何曾用过“文明”的善意去帮助过他们，让他们脱离“野蛮”？如果都没有，那么凭什么人家要按照你这套标准来被评判？再者，这本身就不是战争，而是强势一方对弱小一方的武力征服与镇压，典型的恃强凌弱，这还有什么脸面大谈文明？在赛德克人面临灭族之际，屠戮对方妇孺可算是自杀性反抗的一部分。

文明，只有在一个对等、平等意义上使用它，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欧洲人号称文明，但哥伦布到了美洲的第一件事，就是捉拿跳进大海欢迎他们的本地人，让他带路；美国人几乎将印第安人赶尽杀绝，抢劫他们的土地。如果反抗者因此而屠戮征服者的妇孺，我看不出哪里还需要设定什么文明标准来讨论对错。这里没有什么对错，没有什么正义不正义，唯一存在的东西，就是如影片里的小岛源治的家人一边享受着殖民丈夫、殖民父亲给他们带来的“文明”生活，一边还想不付出代价，天下本不该有这样的好事。如果一定要分个对错、正义非正义，那么我会得出一个千夫所指的结论：

赛德克人有权屠戮日本殖民者的妇孺，但日本人无权屠戮赛德克人的妇孺。

当族群和族群之间发生了恃强凌弱的“文明”惨剧时，这是唯一还有一点点公平与道义可言的“对错”、“正义与非正义”。日本人从征服中获得的抢劫性利益，日本殖民者的家属不但没有反对这种不公正，还从中分享赃物利益，他们不是无辜的；但赛德克人的妇孺，除了从中获得屈辱和各种损失，什么也没得到。他们没有多占什么，只有失去了不该失去的。这么说很残酷，但这是殖民原罪制造的惨剧，那些被屠戮的日本妇孺们，他们的幽灵应该去向他们的殖民丈夫、殖民父亲、殖民兄弟要公道，而不是赛德克人。

征服本身就是最邪恶的野蛮行径，更何况，两造力量对比之悬殊，宛如鸟蛋与巨石之较量，那些苛责鸟蛋撞巨石应该姿势优雅、不该碰触巨石粉末的论调，貌似文明，其实是一种矫情的犬儒。

2012年6月27日於追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