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周刊：四川什邡环保维权群体性事件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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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周刊：四川什邡环保维权群体性事件调查 (2012-07-14 17:23:12)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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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7月13日出版的《亚洲周刊》，刊出标题为“九零后是什邡环保维权先锋”，标题非本人所取。在此贴上发表的全文，以及原标题。在此感谢曾前往什邡及在成都提供帮助的多位师友、同行，以及顶着来自学校、父母多方压力接受采访的多位九零后，向你们致敬。出于对消息源的保护，本文多用化名。）


亚洲周刊：四川什邡环保维权群体性事件调查

文/张倩烨

当七八个中学女生拉着横幅出现在黄昏的什邡广场时，平日歌舞升平的广场随着夜色的降临肃穆起来。七月一日，这几个看上去刚过豆蔻年华的女生，面对同饮一河水的什邡长辈，有点腼腆地笑着，手中的横幅分明在提示过往的市民，抵制化工企业宏达集团刚刚动工的钼铜项目对环境的污染，保卫新什邡。

夜色渐浓，聚集的市民越来越多。年轻的孩子们邀请大家在横幅的空白处签名，并私下里约定：明早八点，广场见！

这是一群在「翻墙」技术与微博混战中摸爬滚打长大的九零后，他们断然抗拒学校、老师的阻拦；他们说：「我们可以牺牲」；他们在记者面前懂得以未成年人的身份 出现并保护自己的个人信息。青年注定会成为一座城市里广场的主人，什邡中学、方亭中学、七一中学的初三毕业生和高中生，在这个夏天，成为什邡人保卫家园的 先锋。


「什邡的市民们，救救我们的家乡吧！」第二天，《拯救什邡，全城团结》的宣传单散 遍什邡的大街小巷。来自邻近城市广汉的飞行学校学员打着网络风格的幽默标语，开着五六辆车，前来支持什邡市民。他们用谐音讥讽宏达集团董事长刘沧龙和什邡市委书记李成金﹕「娼龙成精草泥马，什邡广汉是一家。」

许多市民被这诙谐的反抗表达吸引了，并赞叹这些年轻人的责任感与勇气，纷纷加入到游行的行列中。他们最后走到了终点——市委门前。

人们在市委门前等待，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响应，一位当时在场的女士说，几个焦躁的市民开始向警察投掷矿泉水瓶。市委警力增加。当时在场的什邡七一中学高中毕业生小佩和小苒说，到了下午，催泪弹和震爆弹都被派上用场。当天，聚集在什邡市委附近的市民最多时近万人。

七月三日八时许，什邡市新闻办公室发布通报称﹕「七月二日，因担心宏达钼铜项目引发环境污染问题，什邡市部分群众到市委、市政府聚集上访，少数群众情绪激 动，个别不法分子借机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冲击党政机关，冲击警戒线，发生掀翻汽车、砸毁市委吊牌，投掷砖头石块等打砸行为，严重危及什邡市社会治安秩序和 公共财产安全。」

不久后，什邡市公安局发布《关于严禁非法集会、游行、示威活动的通告》：凡正在通过互联网、手机短信息和其他方式煽动、 策划或者组织非法集会、游行、示威者，必须立即停止违法活动，并自行采取措施消除影响。否则，一经查实，将依法处理。凡煽动、策划、组织非法集会游行示威 活动或打砸抢的人员，限通告之日起三日内主动到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争取从宽、从轻处理。对拒不投案自首者，一经查实，公安机关将依法严厉惩处。请广大市民 不信谣、不传谣，自觉遵守相关法律法规，切实维护社会和谐稳定。

但两份通告并没有使事态平息，官方的强硬态度更加刺激了愤怒的市民。七月三日，大规模的警民冲突出现了，流血、哭泣、竖起中指的警察、硝烟中的默然下跪......构成了什邡最混乱的一天。直到七月三日晚，官方宣布不再建设宏达钼铜项目后，要求政府释放被抓学生的市民与警察的冲突仍然持续到深夜。

滥用警力市民流血
真正引起民愤的是短短两天里数不清的流血画面。一位买凉粉路过的市民被打伤、一位看热闹的老人被弹片炸破右腿......在什邡市人民医院、第二人民医院与什邡市中医院，许多受伤的市民在接受采访时都表示，只是路过或围观，并没有任何袭警行动。

中学生曹阳七月二日刚刚拿到初中毕业证，路过人群聚集地区，被五六个特警抓过去就打。接受采访时，他说，也许是警察看错人了。

市民文先生在被送进第二人民医院五天后，身上被警棍打伤落下的伤痕仍然没有消去：瘀血已经使皮肤变成紫色，背部、头部多处受伤，右手上臂红肿，躺在病床上难以翻身。

文先生是在七月三日晚受伤。「十点多、十一点左右，已宣布停建（宏达钼铜项目）了，好多人在市委前面要求放人，我下班路过那里，正好旁边一个男孩子往警察那 里扔了个矿泉水瓶，二三十个警察一下子扑上来把他围在里打。我看他被打到要休克了，就去救他，又二三十个警察把我也围在一个圈里打。我儿子来救我，也被他 们打了。」

说起这些令人心惊胆颤的暴力行为，文先生非常愤怒：「你有本事去打菲律宾、打越南啊，打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算什么本事，还专挑老病弱的打。」
记者遭遇警察黑拳

七月二日，内地记者贾华杰在什邡市委大楼里被黑衣警察狠狠打了一拳。当天傍晚，他佯装市领导秘书「潜伏」进入市委大楼，在德阳市副市长、后来被任命为什邡市 委第一书记的左正身后坐了两个多小时，旁听了当晚德阳、什邡市领导处置冲突现场的全程会议过程。他见证了左正下令处理冲突现场的时刻，几分钟后，会议室里 的投影屏上显示，冲突现场的人群被催泪弹击散，但现场警察也同时后退——受不了催泪弹。左正还指派什邡市长徐光勇与一位公安局领导草拟市政府声明，并令他 们进入现场宣读，以平息冲突。

就在形势稍缓和，贾华杰随左正等人下楼「视察现场」时，被两位警察认出，带进市委的一间办公室。

进门时房间是黑的，一开灯，「一屋子穿黑衣服的防暴警察在休息」。
他的记者证、钱包、手机被搜出。一个警察关了灯，「咣一拳打在我这里（左肋下），到现在还有点疼」。

然后灯开了。这位年轻的记者向身边警察投诉：刚才有人打人了！得到的回答是：没看见！

什邡“最美丽的背影”
在微博上，一张照片感动了许多网友：一位全身穿著白色衣服的女孩跪在弹片乱飞的街道中间，空气还弥漫着些许弹药的硝烟，她的面前，一排装备整齐、荷枪实弹的 防暴警察严阵以待。有网民误将这张「白衣照片」传成是「死者家属身穿丧服」，引出了许多猜想；也有网民评价，这是什邡事件中，「最美丽的背影」。

七月六日，这位「最美丽」的什邡女孩终于露面，以「小同」的化名接受了亚洲周刊的采访。她解释，七月二号中午，当她路过市委前的一道街道时，先后看到一位受伤严重的老人和一位中年男子，她搀扶中年男子到救护车上，看到伤者痛苦的表情，对警方的暴力感到愤怒。

「当时我想，纳税人是警察的衣食父母，我们都是你们（警察）的父母。作为你的父母，今天我给你跪下了」，小同说。从市委前的那一条街不过几百米，小同却在混乱的现场中跪着走完，膝盖直到一周后仍然可以看到伤痕。

对 她来讲，那一跪绝不等于软弱和屈服，而是以一种道德上的高度向暴力低头。「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们保护家园、保护环境，是用和平的方式。」小同身穿的那件白 衣，是从家中一位开化工企业的亲属那里拿出来的。但警察似乎并没有理解这位「衣食父母」的良苦用心，许多市民和警察都看在眼里，然后，暴力继续。

在冲动平息几天后，什邡这座城市燃烧的敌意终于渐渐冷却下来。许多市民回忆起施暴的警力，也会逐渐分清「好警察」和「坏警察」了。一位女性市民说，什邡本地的警察穿著普通的蓝色制服，基本不会向市民动手，她还问过守在市委门外附近的一位警察「累不累，要不要水」。

据七月二日和三日在冲突现场的多位市民证实，身着迷彩服的武警群体总体上也没有向市民动用暴力的行为。真正引起众怒的只有一个群体——被市民痛骂「黑狗」、身着黑色制服的防暴警察。

「其实我们自己也不赞同建这个项目」，一位什邡本地警察这样对亚洲周刊表示。更多的市民认为，本地警察既是什邡环境的利益相关者，又在本地有许多亲友，「动手很容易被认出来，不好意思打人」。

而那些被市民指责动手打人的「外地警察」也悄悄吐露自己的苦衷：二号刚到什邡，下车后还没来得及穿上防护装备，一位同事就被市民扔来的石块砸得头破血流。七月四日、五日，微博上先后出现了成都、绵阳、德阳等地调往什邡执行任务的警察「吐槽」：不是我扔的震爆弹。

亚洲周刊了解到的情况是，部分外地防暴警察在七月二日进入什邡执行任务之前，就已经训练使用震爆弹了，而且许多警察还因此受了伤。因此，警方对震爆弹可能造 成的流血后果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并且，在到达现场前就已经开始准备利用震爆弹对付市民。但在出发之前，他们也并不确定势态是否严重到要使用震爆弹的地 步。
「癌症村」阴霾
什邡市民对化工项目感到恐惧也是事出有因的。除环境评估过程与政策决策、项目动工等重大消息不向市民公开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什邡地区多年来笼罩在「癌症村」的阴霾下。

什 邡市双盛镇的亭江村在与邻村合并前，旧称「白龙村」，几年前，白龙村曾是全国有名的「癌症村」。环境污染问题几乎是与中国的改革开放同步进入白龙村的。一 九七八年，当时的什邡县农药厂在双盛建厂，就有村民陆续发病。直到二零零零年后，白龙村的空气开始变得刺鼻，饮用水也受到严重污染，难以下咽。曾有媒体报 道，这个一千五百多人的村庄，在二零零零年到二零零六年短短六年多的时间里，被确诊为癌症的村民就达六十人，若以癌症发病率来表示，白龙村的癌症发病率在 二零零六年就高达百分之四，是中国癌症发病率的几十倍。

在现在的亭江村周围，聚集着蓝剑磷化工、宏源化工等几十家化工厂，许多厂里的污水就直接排入村附近的石亭江。当地如此高的癌症发病率与这些化工企业排污之间是否有相关性尚待论证，但可以理解的是，「癌症村」对村民生命与健康的威胁已经使村民对化工厂产生敌意与畏惧。

这种状况并没有随着四川 地震天灾袭来而中断。在二零零八年的川震中，宏达集团等多家对什邡的GDP（国民生产总值）有重要贡献的化工企业遭受巨大损失。在灾后重建过程中，宏达钼铜项目被确定为四川省特色优势产业重大项目和四川省「十二五发展规划」重点项目。若按原计划动工，该项目在完成后将实现年销售收入超过五百亿元人民币（约 七十八亿美元）、利税超过四十亿元人民币。而二零一一年，什邡实现GDP一百六十七点四亿元人民币，但项目投资指针却同比下降了百分之十四点五九。

对当地政府来说，「项目主导」式的发展是经济发展的主要实现途径。什邡市市委书记李成金曾表示，「要实现新蓝图，就要狠抓项目，因为抓项目就是抓发展」，并 且什邡市确定了「每个市领导联系一个项目」的工作方式。在此思想指导下，什邡这个隶属德阳市的县级市，仅今年一季度，固定资产投资同比增长达百分之四十八 点九八，固定资产完成额和增速均列全市第一位。

「冒烟的GDP」、「污染的GDP」并没有随着数字的增长改善什邡人民的健康状况。在白龙 村之外，回澜镇的箭台村十五组近一段时间以来也出现多起癌症病例。据箭台村村民介绍，箭台村附近山上流出的一条河是村民主要饮用水水源，「水都是乳白色 的」，但村民也无从寻找河流变色的根源。自今年六月份起，该村癌患病例突然增多，具体的数字连村民也很难精确估计——有些病人已经死亡。

灾后重建民怨累积
在采访过程中，一位受伤的市民说了这样一句话﹕「这件事（什邡事件）已经变成扎进老百姓心里的一根刺了，是这些年大家怨气的总爆发。」

当时，在他病房中「围观」记者采访的，还有不是在此次事件中受伤的普通病人及家属，听到这句话，几乎每个人都表示认同。

「问问李成金抗震救灾时做了啥？」一位病人家属愤怒地说。他说，川震后，李成金曾表示，什邡可以自救，不需解放军进入救援。直到国家主席胡锦涛来到什邡，什邡才被确定为川震的重灾区之一，并最终得到北京的对口援建支持。

无独有偶的是，谈到灾后重建，什邡市许多受访市民都质疑政府存在腐败行为。一位来自什邡农村、不愿透露姓名的受访者说，零八年地震中，他和他的母亲两家房屋 都倒塌了，这位受访者在政府发放补偿金之前就重新建房。按照当地的灾后重建补助标准，每幢房屋应得补偿两万一千元，但最后只有母亲家拿到了补偿。他向政府 索要补偿金，得到的答复是：发钱可以，但要先把已建起来的房子推倒重建才算。

另外，有什邡市民认为，北京为什邡提供了大量的经济援助，但什邡政府「只做表面文章」。一位市民说，在川震中受损的建筑，如今许多看上去焕然一新，但只是外表刷了新漆，里面从未修整过，而这几年，什邡街头上崭新的公务车多了不少。


七月八日，平静了几天的什邡宏达广场又躁动起来，上午八点多开始，千余名市民从四面八方走向广场，四处张望，等待着一场传说中的「追悼会」。

这是一次口耳相传的「追悼会」——坊间传言，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女生在此次冲突中被警察打死，网上还出现了祭奠文章，并从七月五日开始号召市民：七月八日为女 孩开追悼会，讨说法。但现场既没有出现被追悼的「死者」的「遗像」，也没有「死者」家属出现，只在上午十点钟，什邡市长徐光勇出现在广场的电子屏幕上，重 申：此次冲突中没有人员死亡。多位被打伤的市民表示，在冲突最激烈的几天里，救护车就停在现场，有市民被打伤会被立即送往医院，若有人死亡，医院应最先掌 握情况。但医院和殡仪馆都表示，此次冲突中，并没有死亡事件。

七月二日，官方就部分群众对项目建设所表达的不同意见给予响应，决定责成相关企业，从即日起停止建设；七月三日，什邡市委市政府表示今后不再建设宏达钼铜项目。但想起曾经承诺停工又偷偷复工的大连福佳PX项目，不是每一位什邡市民都对未来感到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