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国青年韩宠光的特别一天

bridged

爱国青年韩宠光的特别一天
日期：[2012年9月26日]  版次：[AA34]  版名：[重磅]  稿源：[南方都市报]   网友评论：条


    韩宠光在9月15日这一天见证了数十辆汽车和部分门店被砸，也尽力保护了每一个车主。他的红衣成为当天的一抹亮色。


    韩宠光指着当日李建利被打的地方。


    ↑李建利的头部严重受损。

    南都记者王星摄


    警方在网上公开的资料中，最左边的白衣男子就是后来涉嫌砸伤李建利的“头文字D”男。


    ↑韩宠光拍下的砸车者开会图。

    9·15事件两天后，在西安做五金生意的河北青年韩宠光撤回了自己的9·18游行申请。他在9月15日见证了数十辆汽车被砸，他尽力去保护每一个车主，他争分夺秒救起被砸致头部重伤的李建利，他积极配合警方寻找破案线索。他的红衣成为9·15的一抹亮色。“我不能为了表达我的爱国情绪，给他们创造可乘之机。我不可能搭台让他们唱戏，我搭的是爱国、保钓的台，他们唱的是打砸公民私有财产的戏。”韩宠光说。

    9月15日下午两点刚过，韩宠光出现在环西派出所。西安市公安局、莲湖区分局、环西派出所、街道办等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都在，给他开了个会，希望他能收回9·18游行申请。

    民警告诉他，正在西安举行的游行中，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打砸。“他们说当时已经被砸了几十辆车、几个商店，还烧了几辆车。”韩宠光回忆说。“他们跟我分析，你游行是想表达爱国情绪，但有可能引发你想不到的问题，如果发生打砸，抓不到凶手，我们是要追究你作为游行发起人的责任。”

    “我就说，如果会给不法分子提供平台的话，我宁愿放弃。他们看我这么说，就建议我说可以去街上看一看。”

    下午3点多，韩宠光出了环西派出所，往西门百盛方向走，他和朋友们约好了在那里办募捐活动。

    韩宠光今年30岁，河北邯郸人，每年都有几个月时间在西安做生意。他自己从不用日货，在同学、朋友眼中他一直都是“热血青年”，高中时组织过同学上街，表达对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愤怒，几百上千的沿途市民被吸引参加。钓鱼岛事件以来他一直高度关注，看到日本政府最后真的购岛，他决定要以游行来表达抗议和爱国。

    他做生意的市场里上百家商户，他打印了书面的意见书一家一家问意见，“最后绝大多数都支持，只有两家没有表态。”韩宠光说。

    韩宠光和几个朋友设计了游行方案，打算9月18日上午9点18分出发，一直到晚上8点15分结束，如何准备面包和水等都详细规划了。

    9月13日，韩宠光打电话向西安市公安局和莲湖区分局咨询如何申请游行。第二天，韩宠光将申请递交到了环西派出所和分局。派出所希望他撤回申请，他没有同意。

    9月15日这天的游行，早上从长安路和纬二街的路口出发时不过100多人，进西安城墙南门时已经过了3万，到钟楼下时，数目已经相当惊人。中午过后，打砸日系车、日本餐馆等现象开始出现。

    西门“不要欺负女人”

    环西派出所在铁塔寺路上，位于西安市的西门(西安城墙的西门，又名安定门)和玉祥门之间，这一带不在西安传统的游行路线上，抗议群众罕至。

    韩宠光从环西派出所出来，走到西门，就看到一伙人在砸车，车主一米八几的大个，正在跟他们扭打，满脸是血，韩宠光过去拉住车主，劝他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辆砸烂掀翻的日产天籁是韩宠光9月15日看到的第一辆被砸的车，他不知道这伙人此前砸了多少辆，也想不到自己接下来会见证多少辆，会经历什么。

    后来他对南都记者说，当时他正往百盛走，如果看到的只是砸车，他可能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也就不管了，但刚好看到的是冲突，他想自己如果跟着或许可以发挥一点作用，避免车主人身被伤害。

    在天籁斜对面不远处停着一辆丰田RV 4越野车。车停在很里面的人行道上，很隐蔽，但还是被发现了，这伙人把车推到路边砸了。这是第二辆。

    队伍顺着环城西路向北，往玉祥门的方向走，大约20来米，到了地道桥的桥边。一个穿黑衣服戴墨镜的人开始给砸车主力军开会，韩宠光用手机拍下了他们开会的场景，黑衣墨镜男子让大家有劲一块使，砸车目标集中，不要分散。

    接着就碰到第三辆车，开车的是个女性车主，“我一看是个女娃，她很惊慌，我就说小伙子们，咱大老爷们不欺负女人，往前走！这帮人就不好下手，就往前走。她就赶紧开车走了。”这是第三辆，不过除了被踹几脚，基本没有受损。

    紧接着是一对母女开的车，倒车镜砸了，保险杠砸了，韩宠光又赶紧跑过去，“我说咱们说好啊，凡是女同志开车咱们一律不欺负行不行？他们又往前走了。”

    南向的车都堵死了，“那对母女的车就像一块案板上的肉，可能还会被别的队伍砸。”而对面北向的车道畅通，韩宠光把旁边的车分开，但中间防护栏横下来后也有一点高度，女车主试了几次开不过去，韩宠光帮她把车开到对面，让她们赶紧走。这是第四辆车。

    就在韩宠光跟着这个队伍从西门往玉祥门方向走的时候，还有多股类似队伍在西安城区不同的区域行进，砸烂沿途所有日系车辆。

    各个队伍的组成大同小异，十几二十人的砸车者，一些举旗帜、喊口号的青年，和更多的参与者或者是围观者，人群的数量多少不一，韩宠光跟的队伍有大约三四百人。

    孙浩然(化名)当天在钟楼上看了一整天，据他的观察，西安历年的游行有个“上下半场”的特点———上半场以学生为主，打横幅、喊口号，到了中午，学生们大都就散了，这时其他人群大量登场，一些过激举动基本都是发生在下午。

    2012年9月15日的下午，西安被砸了多少辆车？西安警方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警官表示，被砸车有300多辆。这些车有的只买了交强险，有的买了商业险，但保险公司也认为属于不可抗力免责范围，截至9月24日，多家保险公司都向记者表示目前还在等待政府给出赔偿解决方案。

    环城西路　救助李建利

    帮那对母女把车开到对面，韩宠光又往前跑，前面已经围了一群人，“大叔倒在地上，阿姨跪在旁边，拿着一卷卫生纸堵着大叔的头，我说你把纸拿开我看一眼，一拿开那里面的血一股一股往外涌，那个血流比香肠还粗。”

    头部正在涌血的男子名叫李建利，他和家人从北郊买建材回来，快到家门口时遭遇游行队伍。有人拿着砖头砸车，他想阻拦，被另一名砸车者持摩托车U形钢锁猛击头部，一击倒地。看到伤了人，砸车者放弃了砸这辆车，继续向前。

    “当时周围的人还在说打120，我说现在这交通救护车也过不来，必须马上送医院。”韩宠光招呼大家帮忙，无人响应。最后韩宠光和李建利的妻子王阿姨、儿子李斌一起把李建利抬到对面马路，拦下一辆出租车，紧急送往医院。

    这是韩宠光看到的第五辆日系车，车主李建利在9月15日西安游行中受伤最重。

    所幸他先遇到了韩宠光，继而遇到了好心的出租车司机，出租车开到玉祥门行驶缓慢，向执勤交警寻求帮助，当时红庙坡中队正受命在这里疏导交通，看到日系车就劝车主往城外开。中队长刘勇派民警赛子文上了出租车的前排，给出租车开路，得以在最短时间到达中心医院，后来医生告诉家属，晚来几分钟都可能救不回来了。

    9月20日，在中心医院，已脱离生命危险的李建利躺在病床上，右臂毫无知觉，意识已经恢复，能听懂别人在说什么，但表达困难，妻子问他吃不吃东西，只能以选择题的形式问“你吃还是不吃？”然后李建利才能从中选一个，说“吃”或者说“不吃”。21日，红庙坡中队队长刘勇和交警赛子文到医院看望李建利和他的家人，王阿姨感慨除了最初民警来询问情况，这是第一次有政府的人来慰问。

    现场附近一位卖颜料的店主当天目击了整个事件，20日向南都记者证实当时一个穿红衣服的男子救助了伤者。

    唐御宫　砸车者二次开会

    韩宠光跑步去追队伍，路上看到两辆被砸的车。在玉祥门附近唐御宫正门口追上队伍，这时第8辆车已经砸完并掀翻，正在砸一辆绿色的“丰田霸道”。从他当时拍的视频里可以看出，这其实是一辆国产长城越野车，车主改了丰田的车标，被暴徒当做丰田，持铁管等狠砸。这是第9辆车。之后还有第10辆，红色两厢三菱。

    视频里，记者看到了那把U形锁正在砸车，印着D字的白色T恤可能因为被喷溅了李建利的血迹而被脱下，该男子赤裸上身，T恤握在手中———打伤李建利后，该男子还在继续参与砸车。

    这时，穿黑衣戴墨镜的男子站到一辆车上，召集大家再次开会，强调行动不能分散，一定要集中目标砸。韩宠光再次拍下视频。

    唐御宫门口的保安24日也向南都记者证实，黑衣墨镜男子有可能是这伙人的带头者。保安称，黑衣墨镜男子在停车场内寻找日系车，招呼后面的人上去砸。据其介绍，15日唐御宫门口一共被砸了8辆车。

    过了玉祥门沿着莲湖路向东，雪绒花酒店门口砸了一辆丰田R V 4，马路北边砸了一辆丰田霸道。这是第11和第12辆车。

    雪绒花酒店的工作人员拒绝接受采访，但旁边一位目击者表示当天确实看到一辆丰田被掀翻。

    “砸车的人都不喊，喊的人都不动手。砸车的人只管闷头砸车，外围喊口号、嗷嗷叫的起哄的都不动手。更多的人做一个沉默的看客。”回忆起9·15那天一路跟下来看到的情况，韩宠光这样总结。

    多个砸车队伍的目击者描述的游行队伍大同小异：最前面一般有打国旗的青年，核心是十几二十个砸车者，几乎所有目击者都称这些砸车者“不像学生”，还有很多跟随围观者。爱国反日游行、砸日系车、围观人群，三者混杂在一起，断续前行，留下砸烂或掀翻的车辆。

    不断有人退出，不断有人加入，队伍路过哪里，哪里的居民、商户就有些跟着队伍砸了几辆车，然后又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莲湖路　汽车店攻防战

    砸完丰田霸道，这伙人发现了斜对面的一家汽车店铺。店主早上10点接到派出所通知，当天就没有再营业，卷闸门也拉下，当时正和店员一起在门口看那些人砸车，却忘了门口的标牌上有日本汽车品牌标志，也低估了砸车者的决心。店内是8辆中高档日系越野车，总价约300万元。

    砸车者排成一列，面对卷闸门，一起抬脚踹，很快门就坏了，可以从下面直接拉起来。店主和儿子及一名店员试图阻挡，把卷闸门往下拉，砸车者则往上提。

    店主20日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回忆，卷闸门后的玻璃门随即被砸碎，他的儿子跪在地上恳求，手臂被碎玻璃划伤，记者在门口看到已经发黑的血迹。

    店主记得穿红色衣服的韩宠光，“那个小伙子不错，劝砸车那帮人差不多就行了，往外推那帮人。”店主说。

    而让韩宠光最感慨的，是一位挥舞铁棍的大叔。大叔名叫杨义唐，今年62岁，那伙人冲击汽车店时，大叔冲上去阻拦，还抢过一名砸车者手中的铁棍挥舞。

    “我当时脑子一片白，要是多少还有点想法，可能都不敢上，但当时就是一个念头：人家这么多新车，你要是给人家砸了，这怎么赔得起，生活怎么过？”9月25日，杨义唐对南都记者回忆。

    他几次被砸车者推倒，又几次爬起来，高喊“打到日本军国主义”、“还我钓鱼岛”等口号，同时大喊“走吧走吧”，可能是顾虑到他的年纪，人群只是推搡他，没有暴力袭击。

    店主儿子流血时，杨义唐大喊不要擦，就是要流着血。一片混乱中，韩宠光劝，老大爷和店员推，店主儿子流血，砸车者最后放弃了这家店，继续向前，一个年轻人离开前跟杨义唐要铁棍，说是自己的，“我给了他，跟他说：钓鱼岛是我们的，但不要砸车！”

    韩宠光继续追赶游行队伍。莲湖路上一个停车场的女性工作人员24日向南都记者证实，当天下午确实看到一个红衣男子往北大街方向飞速狂奔。

    在路上韩宠光又看到三辆已经被砸完的车———第13、14、15辆。有目击者24日向南都记者证实，15日莲湖路工行附近有三辆车被砸。

    到了莲湖路和北大街的路口，韩宠光追上人群，正好看到砸车者在把一辆广本从台子上推到花池里。这是第16辆。

    西安中心医院就在这个路口旁，被砸成重伤的李建利当时正在医院里抢救。

    从这个路口，人群分成了两拨，一拨向南往市中心钟楼方向走，一拨向北往北门方向去。韩宠光选择跟上往北门方向去的队伍。砸车者从北大街一直向北走到凤城二路，这段5公里多的路程，韩宠光已经记不清看到他们砸了多少辆车，“我只能说凡是看到的日系车都砸了。”

    下午5点多，队伍出了北门，天上下起雨来，韩宠光心里一松，他认为天黑下雨后跟随、围观人群会变少，打砸者的势力就会削弱很多，果然，人群明显变小了。

    “要我说，这些车主心都不狠。如果他们敢站在我车前面砸我的车，我首先是撞！你来砸我的车，我要自卫，我最多是防卫过当。你过来砸我，我就敢撞你，我有捍卫自己财产和生命安全的权利。”韩宠光说，路上拦车砸一般是先砸挡风玻璃，玻璃一被砸，车主都会下车，有争执的，有的站在一边看他们砸，就是没撞他们的。

    站在旁边不吱声的车主一般不挨打，凡是争执的一般都会挨几下。没有女车主被打。看到争执的韩宠光就会上前去把车主拉开。

    北大街　砸车者们开始砸店

    从凤城二路往回走，向着钟楼方向，一直走回北大街，这路上能砸的车已经变少了。北大街路西有个大洋百货，韩宠光看到后就往前跑，跑进商场后看到有家老凤祥金店，让他们赶紧收东西、拉卷闸门。

    砸车者们涌进了大洋百货，这是钟楼附近仅有的还在营业的商场之一，韩宠光看着游行人群涌入商场，担心发生纵火，赶紧跟保安说把灭火器准备好，以防万一。

    从一楼到四楼，人们没能找到日本商品。回到一层，看到了那些灭火器，激进人群拿起灭火器开始打砸地下一层停止营业的味千拉面(门开在大洋百货一层)，干粉到处弥漫。提起此事，韩宠光不禁苦笑。

    当时一位市民正在大洋百货吃饭，听到味千拉面传出“中国加油”声，过了一会儿再看已经只有遍地的碎玻璃。

    再向南不远路东有家苏宁电器，关门歇业，只有“坚决拥护政府捍卫国家领土主权”的霓光灯在闪烁。这伙人把门砸开，找到开关打开了全商场的灯，韩宠光没有进去。

    “我想我进去也没用，阻止不了他们砸。那伙人换过几轮，到这时候我已经都不认识了。之前的我还算混个脸熟，我说话时他们还多少听一点，但这时的队伍已经都不认识了。”韩宠光说。

    24日，苏宁工作人员告诉南都记者，15日晚苏宁北大街店确实被砸开，但因为日本电器都已经撤柜，所以只被砸了海尔的柜台，抢走两台海尔7G -S笔记本电脑，损失约7000元。

    最后队伍受阻于钟楼附近的警察和武警人墙，人群最终散去。

    韩宠光的悔恨

    韩宠光一直无法原谅自己。这个当天一直试图保护日系车主的青年，至今都认为李建利受重伤，自己负有责任。他认为如果不是自己要护那个女车主，让那帮人继续往前走，可能接下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我如果不管，就像别人一样做个看客，这伙人把女娃的车砸烂，也就是个几万块钱的车，那到了前面大叔的情况可能就不是这样，也许打几下，但不会成这样。”韩宠光说。

    他还认为，如果自己没有帮那个女孩把车开到对面，如果早到一步到，“那我看到叔叔要和他们起争执，我肯定一把就拉到旁边去了，砸车，人不受伤。”

    “我的想法是砸这辆车时我保护这个女娃，往前走砸下辆车时我又能保护下一个车主人身不受伤害。我设想的是要跟着他们一直走下去。当时西安可能有七八拨人在砸车，我能做的就是跟住眼前这拨人，尽力而为。”韩宠光以为自己可以保护每一个人，却随即看到50岁的李建利倒在血泊中。

    “如果我当时拿着车里的电棒，我就跟他们拼了！”20日晚，韩宠光谈起李建利就悔恨万分，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真正砸车的骨干分子也就那么十几个，我拿电棒，30万伏高压，一电就是一个。我把他们电倒！把他们电倒了，那几百人的游行队伍也就散了。”

    “我只恨自己分身乏术……”韩宠光哭了。

    15日那天，看到李建利的头部涌血时韩宠光也哭了。他的父亲当年因车祸头部重创而去世。

    南都记者 王星 实习生 白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