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惊现“拆迁信访学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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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与法制   记者 周 宇 发自江苏苏州

因不满过低的拆迁补偿而代表村民向政府讨说法的村民代表被强行“请”进别墅，参加信访专题学习班。“学习”期间，被数人看守，不允许走出房间；学习班里没有人讲课，只发两本信访条例和一份苏州市政府16号令，然后就是轮番的“劝导”、不准睡觉、罚站。

    “学习”7天后，被认为学习态度不好的，进入下一期学习班继续“学习”。参加学习者只有在写下保证书，保证不上访、不告状并签署相关协议后，才能被认为是学习态度良好。

    3月27日上午，俞根元、宣卫明、朱法明终于走出了赏湖楼别墅，这座别墅在镇湖镇以西约五公里处，在苏州市绿野教育实业有限公司院内，院墙外就是风景秀丽的太湖。

    俞根元等3人是江苏省苏州市高新区（虎丘区）浒墅关镇村民，他们在这里不是度假，而是参加苏州市浒墅关镇政府组织的信访专题学习班。由于被数人看守，不允许走出房间，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直到3月27日上午学习结束，才被允许回家或被村干部接回家的。

    出来后，他们惊讶地发现，过去的7天，他们居然是在同一座别墅里度过的。

    三人有一个共同身份：试图状告政府大规模拆迁非法的村民代表。此前另一名村民代表陈建国也参加了学习班。

    这次拆迁共涉及2000多户村民，拆迁是为了给一个叫浒墅关工业园的项目提供土地。由于拆迁补偿太低，导致村民不满，继而村民们发现拆迁几乎不具备任何合法的手续，于是一些村民寻求通过诉讼维护自身权益。

    浒墅关镇政府组织的这一信访专题学习班的内容，除了信访，更重要的则是要求参加学习者签署动迁安置房购销合同等契约，并领取新房钥匙。

    此前，浒墅关镇的浒墅关工业园项目已经和村民们围绕拆迁、补偿等问题进行了多轮博弈。在村民的眼中，信访学习班被视为当地政府迫使村民屈服的一种手段。

被强制参加的学习班
  
    3月20日上午，俞根元在一个建筑工地的办公室里喝茶。外面来了四个人，包括一名警察，将其强行拉进一辆警用面包车带走。

    俞根元很快被带进赏湖楼别墅里的一个房间，并在三个人的看守下不准出去。

    “我说你们这像黑社会性质的绑架行为，他们其中一人说是全国范围内的大行动。我说学习能采取强制手段吗？其中一人说这是领导的意思，我们是不知道的。”俞根元此后的报案材料中这样写道。他对采取强制手段让其参加学习班感到极其愤怒。

    朱法明和宣卫明是在3月20日被带进别墅的，但遭遇相似：事后的报案材料声称，朱法明是在酒店上班的时候被几个人“架起来”塞进车里送进别墅的，而宣卫明则是在一家照明器材厂的办公室里被双手反绑推上车的。

    此前的2月27日上午，陈建国也是在上班时间被带走参加学习班的。

    除宣卫明没带手机外，其他三人均被收走了手机，无法与外界联络。

    据《民主与法制时报》记者调查，3月11日至19日之间，浒墅关镇村民曹国云、谭水华、沈小弟等人也被“请”进这家宾馆参加专题学习班。

    信访专题学习班并非浒墅关镇的独创。据记者调查，同属于苏州市虎丘区的阳山街道也曾于2月26日至3月13日之间在太湖当中的西山二号桥别墅举办过学习班：至少有4名村民被“请”进该别墅，有人长达17天没有走出房间。

    陈建国被带进学习班后，看守人员向其出示了一份通知。

    “ 按照中央、省、市要求，为进一步增强信访人的法律意识，规范信访行为，引导群众正确合法地进行信访活动，维护信访秩序，我办将于2007年2月26日至3 月13日举办第一期专题学习班，请你接此通知后，于2月27日×时前到指定地点报到，特此通知。”这份落款为浒墅关镇综合治理委员会办公室的通知上这样写道。

    俞根元、宣卫明、朱法明三人也收到了同样的通知，只是他们的学习班变成了“第二期”，日期为3月19日至4月3日。

    陈建国对将他关进信访专题学习班感到很困惑。

    “我知道其他一些被关进学习班的人确实经常上访。”陈建国说，“但我们四个一直在想办法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纠纷，上一次上访还是去年9月份的事情。”

    除了通知，看守他们的人还给所有进入学习班的人发放了三本材料：两本信访条例，一本2001年发布的苏州市政府16号令，全称是《苏州高新区房屋拆迁管理暂行办法》。

    参加过学习班的人认为，这份16号令明显地暴露了镇政府办学习班的意图。因为此前当地政府一直坚持以16号令为拆迁补偿标准，而这份6年前的标准给村民们带来的巨额损失让他们感到无法接受。

学习态度好与坏的不同待遇

    学习班开始后，陈建国在3组人、8小时一班、24小时地看守下学习。

    “桌子上放着16号令和两本信访条例叫我学，也没有人给上课。”陈建国回忆，“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说我，叫我不要上访，不要和政府打官司，赶紧签协议。他们还威胁，如果不和政府合作，就永远都别想走出这个房间。”

    第一次被关在一个房间里这么久，陈建国闷得受不了，车轮战式的劝导也让他的心理防线几乎崩溃。

    和陈建国一样，俞根元、朱法明、宣卫明三人进入学习班后也都不允许走出房间。

    “没有人给我们上课的，就是要我写保证书，保证以后不打官司了。”宣卫明说。

    三人都声称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轮番的“劝导”、不准睡觉、罚站；晚上房间里灯火通明，白天却不准拉开窗帘。

    此间俞根元曾经一怒之下将房间的窗帘扯坏，并与看守人员发生了冲突。

    而对陈建国来说压力更大的是，“永远都别想走出这个房间”似乎会变成现实：

    陈建国最初收到的通知上写着，学习班的截止日期是3月13日。3月13日到了，被认为学习态度不好的他，等来的不是重获自由，而是一张新的通知：“……现为加强学习效果，巩固法律意识，进一步规范信访行为，特延长至3月19日。请你接此通知后，于×月×日×时（时间为空白）前到指定地点报到。特此通知。”延期通知在复述了前一份通知的内容后写道。

    这让已经“学习”了7天、身心疲惫的陈建国感到了绝望。此时的他只想如何早点走出东渚宾馆201房间。

    3月14日，陈建国“投降”了。3月15日，陈建国写下了承诺书，保证不上访、不告状，第二天又被迫在《动迁安置房购销合同》、《苏州高新区住房拆迁房屋安置协议书》、《苏州高新区浒墅关镇动迁户资金结算单》等文件上签字，并领了安置房的钥匙。

    签字之后，陈建国被认为是学习态度良好，第二天被允许走出房间一个多小时。

    宣卫明写下保证不再上访、告状的保证书后被认为是学习态度较好，没有受到更多的压力。而性格耿直的俞根元学习态度显然不够好：他曾拍桌子大骂对方是非法行为，并在进入学习班的第二天开始绝食：8餐未进食之后，胃部剧痛的他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床上。看守人员被迫请来医护人员，为俞根元强行输液。

    “假如那天（俞根元）不配合的话，将会很危险。”一位参与为俞根元输液的医护人员承认了当天的事件，但拒绝透露更多细节，“我只是个医务工作者，其他事情我不太清楚。”

    俞根元最终没有写下任何保证书或是签署协议。

消失的田园牧歌

    浒墅关镇位于苏州市和太湖之间，地势平坦，一派江南水乡景色。2005年之前，陈建国等人还在过着田园牧歌式的悠闲生活：大片农田之间散落着众多2至3层、面积高达200到400平方米甚至更多的独立建筑，这就是村民们的家。

一个开发区项目的启动，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他们被安排到一排排简易的过渡房里居住，并在服从了政府的安置计划后搬到安置楼房里居住。原有宽敞的住房都将被拆毁，和农田一起变成了工业园。


    更为关键的是，拆迁补偿的标准太低，让众多被拆迁的人感到难以接受。

    “我家的房子是357个平方，按照400元到600元左右一个平方，总共补偿了28万。扣除180平方米安置房的12万房款，剩下的钱只能作为安置房的装修费了。”陈建国说，“也就是说我整整损失了177个平方，这还不包括土地的损失。”

    2003年拆迁时，陈建国家附近的房价约为2800－3300元每平米，2007年已经涨至3500－4000元每平方米。补偿价与市场价数倍的差距令村民无法接受。

    由于对拆迁、征地和补偿中利益严重受损以及缺乏拆迁手续的不满，浒墅关工业园项目在此前的拆迁过程中与被拆迁户冲突不断。

    “ 那天我老公不在家，我上中班，上午正在家里二楼睡觉，突然听见下面有人用榔头、斧头砸我家的门。我吓得赶紧往楼顶上跑。”一陈姓村民向本报描述了强制拆迁时的情景，“一个升降手臂伸到屋顶，我和儿子都被抓住，送到了派出所，好几个人打我。等我被放出来的时候，家已经没了。”

    同样受到损失的还有脚下的土地。

    陈建国盖房子的宅基地没有得到赔偿，他所种的1亩3分地也没有得到赔偿，只是拿到了2800元的青苗费。

    当地的许多农民一直坚持耕种。陈建国每年会种一季水稻、一季大麦，间或种些油菜。曹国云家的1.8亩地、俞根元家的2.57亩地此前也都没有荒着。

    如今，一切都已经离他们远去了：部分土地被盖上了过渡房或是安置房，更多的土地变成了大片的工业园，零星地散落着一些厂房。

    “到处都是荒地，一眼望不到头，太可惜了，就像大草原一样。”当地一位村民抱怨。

    春天秀丽的风景与村民们脸上的阴霾形成了强烈的对比。2005年前后，一些农民在长期荒废的土地上复耕了。

提前结束的学习班

    3月27日，俞根元等三人从学习班出来的时候，离《通知》上所说的学习班结束日期还有整整一周。突然获得的自由令三人感到非常意外。

    3月28日下午，三人曾试图到浒墅关镇信访办等部门讨个说法，但始终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

    浒墅关镇信访办主任钱坤男表示，这一信访专题学习班是“上面的意思”，与信访办无关。

    而俞根元等人则认为学习班能够提前结束与5公里以外苏州市金阊区白洋湾刚刚发生的一起震惊全国的血案有关：

    3月22日，由于拆迁纠纷，在白洋湾一被拆迁户家里，两名拆迁工作人员被砍死，一人被砍成重伤。

    “当地居民介绍，这户人家平时在村里很本分，有什么事情也很少声张。夫妻俩平时也非常老实，和隔壁邻居相处得也非常友好。”《江南时报》报道，“一位居民猜测说，‘大概是由于拆迁补偿不公的问题。’”

    而浒墅关镇的村民们提到自己拆迁时所遇到的不公，原本质朴的脸上也立刻露出愤怒的面容。

    俞根元等三人被关进学习班之后，不知三人下落的家属们曾经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并试图报警，但没有得到明确答复。

    “如果不及时加以制止，后果将不堪设想。”家属的一份反映材料上写道。

    俞根元在学习班期间，曾经愤怒地扳断固定在墙上的床头灯砸向看守人员，后被另外一名看守死死地抱住。

    此前该镇的一名老年村民因多次上访，被两次拘留15天和10天。该村民3月15日至3月25日的第二次被拘留吓得至少3名在北京上访的村民至今不敢回家。

    而村民杨永男则在推土机铲平强制拆迁后的废墟时与施工人员发生了冲突。

    杨永男家房屋被强拆之前，拆迁方出示了一份镇政府发出的《裁决申请书》和一份《苏州高新区、虎丘区国土房产局房屋拆迁裁决书》。

    这是村民们能够看到的极少数有关项目和拆迁的文件。也就是这两份文件让村民们第一次对拆掉他们房子、征走他们土地的工业园项目有了一定的了解。

神秘的开发区项目

    浒墅关镇的众多村民最早得知要拆迁是在2003年。一份《苏州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浒墅关镇征地动迁政策汇编》是村民们当时能看到的唯一文件。

    “ 根据苏州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委会、苏州市虎丘区人民政府指示精神，苏州高新区浒墅关工业园建设涉及我镇杨安、牌楼、永安、青灯、莲香五村2000余户……如果拒不执行通知的，我们将依据《苏州新区房屋拆迁管理暂行办法》等有关法律、法规和规定，予以强制拆除，拆除费用及由此造成的后果由动迁户负责。 ”《汇编》中落款“苏州高新区浒墅关镇征地动迁办公室，2003年6月15日”的《告村民书》写道。这也是《汇编》中唯一介绍该项目的文字。

    浒墅关镇政府政务公开网上职能概况部分，对该工业园的由来也语焉不详：

    “2003年6月份，经苏州高新区党工委、管委会研究同意，由浒墅关镇与苏高新集团共同组建苏州新浒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也从当初的6000万元增加至目前的1.2亿元，经过二年多的开发建设，浒关（浒墅关的简称）工业园已具相当规模……”

    信息的严重不透明使得工业园项目在村民们眼里变得“神神秘秘”。

    值得注意的是，2003年正是国务院开始大规模清理整顿开发区的年份。当年7月18日，国务院办公厅发出了《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暂停审批各类开发区的通知》：

    “有些地方也出现了不顾实际条件，盲目设立和扩建名目繁多的各类开发区，造成大量圈占耕地和违法出让、转让国有土地的现象，严重损害了农民利益和国家利益……”

    通知规定，通知下发之日起，各地各部门一律暂停审批新设立和扩建各类开发区，其中就包括工业园。

    当年底，发改委、国土资源部、建设部、商务部等部门又就此联合发文：省级以下开发区由省级政府按照“撤销、核减、整合”的要求统一进行整改。

    而在陈永男家的裁决申请书中显示，设立这一工业园的依据是“苏州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区管理委员会苏高新管（2003）140号《关于同意设立‘苏高新浒关工业园的批复’》”。

    “完全是当地政府自己搞的项目。按照国务院的规定是肯定要撤销的。” 陈建国等村民的代理律师李金平说，“裁决申请书上说该工业园总规划面积约15821亩。这也远远超过了高新区的审批权限。”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1998年)》第四十五条规定，征用基本农田、基本农田以外的耕地超过三十五公顷的、其他土地超过七十公顷的，由国务院批准。

    “15821亩接近1055公顷，这么庞大的用地项目应该是国务院才能批准。”李金平告诉记者。

    另一个被村民们捕捉的重要信息是，《裁决申请书》和、《房屋拆迁裁决书》显示，该工业园项目的拆迁许可证是由新区国土房产局颁发给浒墅关镇政府的。

    “镇政府不具备申领《房屋拆迁许可证》的资格。政府怎么能拿拆迁许可证来拆老百姓的房子呢？”李金平说，“村民一直怀疑拆迁许可证是非法的。”

    2005年6月起，俞根元等村民就试图起诉该拆迁许可证非法，但地方法院至今拒绝受理。

    更让李金平难以理解的是，村民们的房屋被拆迁之前，没有看到拆迁公告，也没有看到任何表示拆迁合法性的证明文件。

    “完全是一本糊涂账，这么大的项目却这么随意。”李金平担忧，“再加上为了逼迫村民签协议而不择手段，如果处理不当，再次发生恶性事件并非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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