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江：致狱中友人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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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江：致狱中友人书
2017-04-18 13:13 张家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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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志刚事件后上书全国人大，推动城市收容遣送办法最终废止的法学三博士许志永、俞江、滕彪（从左至右）。

志永：

距你出狱的日子，还有三个半月！

距我俩酒后一别，已整四年！

记得很清楚，你入狱那天，我正飞往法兰克福，落地已是凌晨。为了倒时差，白天没有睡觉，独自一人在城中步行到精疲力竭。第二天醒来，碰到香港大学搞宪法的傅华伶教授，他问我：“认识志永吗？他昨天被捕，上了香港报纸的头条。”法兰克福大学的教授也在旁附和道：是啊！本市的报纸也都是头版报道。

那一刻，我的感觉顿时不好了。

后来的事都知道了。但我还是要说一个事实。2013年春天，一位政治局常委和一位政治局委员，公开在媒体上宣布，也是向全国人民承诺，他们愿意公示自己的财产。这是开风气之先！是要载入史册的！年末，你的判决书中的两项罪状之一，竟是要求官员公开财产！这判决书，也是要载入史册的！

若华夏一族终究不亡，又若将来的史家还能秉笔直书，后代子孙，将如何理解同年的一前一后两件史实？！我鄙陋无闻，实不能喻，望天下贤君子有以教我！

自你入狱以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更多的人和律师入狱，更多可以载入史册的判决书，无法尽述。一言蔽之，以言获罪，任意构陷，“文革”以后，于今为烈。

一度到了这样的地步，当一个新的判决下来，我会在心里暗暗庆幸你早已判了。如果给他们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不知是多少，但肯定不止四年。

终于，到2016年春节期间，传来江绪林自杀的消息。还记得他吗？我们在北大时，他在政治系读硕。那年要去三角地点蜡烛的，就是他。他从香港读博毕业，就在华中师大【注】，离我其实很近，如果我知道这么近，或许会去找他聊聊。我明白他为什么绝望，很多人都明白。但也有更多的人不明白，又或许装糊涂，因为本就希望如此。以前，我从不敢如此恶意地度人，然而看尽近年屡屡上演的丑态，却不敢不如此度人。

记得那天，我呆立街头，看着节日中繁忙的市景，脑袋里一片空白。我想不通，单纯善良的人为何会在这盛世里横死？我还想不通，你，以及那些华族中少有的单纯的义人，为什么会一一关进大牢？

犹记以前看过司马迁的一段话，大意是，人们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亲自考察了历史之后，却发现每每相反，奸险之辈享尽荣华富贵，并得善终。良善之人却身世坎坷，多遭横死。他说，实在不能明白其中缘由？

两千年前的大史家，说出了平凡的事实，也为我们留下一个巨大的困惑！现在，他们都在讨论世道不公。良善之人不得好死，行义之人深陷囹圄，岂非就是古往今来最大的不公？！华族自诩文明古国，原来，同样古老的还有大不义和大不公！让人如何能不惑？

我突然明白了，都说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摆脱了这个困惑，能够无视这人世间的大不义和大不公。

我知道江绪林是信教的，所以翻开了Bible。很快，看到这段话：

“世界在神的面前败坏，地上满了强暴。神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凡有血气的人，在地上都败坏了行为。神就对挪亚说：凡是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为地上满了他们的强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

这是惊悚的寓言。却只能吓倒信教的人，吓不倒华人。华人的传说是，大禹治好了大洪水。所以，逃脱灭绝命运的祖先们说：“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于是，每当东亚大地上“满了强暴”，终会有血肉组成的大洪水，荡涤那“凡有血气的人”。

百余年前，华人又一次发宏愿，不惜大牺牲，以摆脱帝制和专制，要肇建一个民主和法治国家。这又是为的什么？原来，他们想让自己的子女，不再像自己一样再当奴才和婢妾；不再像自己一样，艰难宛转于大不义和大不公的世间；不再像自己那样，低声下气，没有尊严地活着。

然而终究不得如愿。也终究不能摆脱做奴才和婢妾的命运。于是，终于又因做主人而不得，再次习惯了世袭的奴才和婢妾的地位，并再次以奴才和婢妾为荣，把蘸了义人的血的馒头当药饵，甘之如饴。

这些事，在历史上从不新鲜。同样的小人得志并猖狂，君子沉默而远扬。正应了那句话：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现在，人们已经在担心阶层固化了。等阶层真正固化的那天，就是荡涤的开始。自求多福吧！

你的儿子，是你入狱后出生的，三岁多了。你见过他吗？抱过他没有？无论如何，还有三个月多，就可以拥他入怀。好好疼爱他吧！我听说，他受委屈了。还有你的妻子，都受委屈了。狱中尽管很苦，但求仁得仁。家人却是飞来横祸，其实更苦！

愿你早日得享自由！早日得享与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这是你应得的，也是我们欠你的！

俞江

二〇一七年四月六日



【注】江绪林博士生前在华东师大任教，而非华中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