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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改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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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1-5-2011 00:05: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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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为Z县新政府的一名通工作人员,被派到该县花桥乡参加土改。前清的举人兄弟沈
韶九、沈修五和实业家沈芷人就是花桥人。沈氏一家两兄弟都考取举人,是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很了不起。沈芷人是沈韶九的儿子,留学法兰西和比利时八年,获两个博
士一个硕士学位,回国后成为著名的实业家,解放前去了马来西亚。土改期间,我们就
住在沈家大院。此时沈家已被划为地主,逐出本宅,其院作为胜利果实分给了农民。

沈家世代书香,祖祖辈辈的藏书和沈芷人从海外购回的各种书籍不可胜数,藏满几大间
楼房,抵得过一个图书馆。新搬进沈家院子的二三十户翻身农民,不知是得了什么指示
,还是迁怒于那些书籍,竟全体总动员以沈家藏书烧锅做饭、煮猪食。他们用大背篼将
书背到灶屋当柴烧,烧完了又去背。那段时间他们像完成任务一样地烧书,其他燃料都
不用了,就烧书。一日三餐,加上煮猪食,完全靠书做燃料。农民的锅一般都是担水锅
或三水锅(能盛一担水或三桶水的锅),要把那么大一锅水烧沸,把饭和猪食煮熟,是
需要很多燃料的。一家每天要烧多少书?一个大院每天要烧多少书?

我在沈家院子住了俩月。在整整两个月里,农民们一天不停地烧书,才终于将沈氏世代
藏书烧完。为了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主动到一户农民家里去帮忙烧火煮饭,这样我
才知道他们完全在用书做燃料。我实在是太吃惊了!

在灶屋凌乱的书堆里随手翻了翻,我发现有《万有文库》、《资治通鉴》、《二十四史
》等重要典籍。随手又抽出一本,竟是《广益丛报》,我不禁喜出望外。小时侯常听父
亲提起《广益丛报》,说传世不多,极有收藏价值。想不到第一次见到《广益丛刊》,
竟是在它即将被焚烧的时刻。

趁人不在,我共翻找到四本《广益丛刊》,记得其中一本上记有温宗尧出使西藏到达拉
萨的新闻。我将四本《广益丛书》暗暗藏在一边。这时主人来了,我装着什么也没有发
生,继续往灶里加书。主人很客气地接过火钳让我休息,边烧书边笑着说:“这些书烧
了好,地主就是把书读多了才害人,我们要烧掉这些害人的家伙。只是这些书不亮火,
烟子大,还是没有烧柴好。”后来文革中说“知识越多越反动”,看来直接源于15年前
的“书读多了害人”的观念。

我也是读书人家出身,看到天天这样烧书,心里很难受却又不敢说。有一次我试着跟村
长淡淡地说:“烧书煮饭烟子太大容易熏坏眼睛,怎么不烧柴呀?”村长呆呆地望着我
,一言不发。可能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有什么法子呢,他是个石匠,目不识丁。

那四本《广益丛刊》我后来悄悄带回Z县城家中。父亲见了非常高兴,如获至宝,爱不
释手。可惜到了文革,四本《广益丛刊》依然难逃劫难,和我家的大量藏书一起被付之
一炬,化为灰烬。

花桥附近一个村里,有一个我认识的女人,40岁左右,叫李善厚,解放前在Z县女子中
学任音乐教师。其夫叫沈仲元,其女沈学朴是花桥小学的教师。群众天天把李善厚拉出
去斗争,而且是扒下衣服,赤着身子跪在寒风中挨斗。她的衣服经过反复撕扯,已经破
烂不堪,后来她索性就只穿一件单衣来接受斗争。

这一天,她又被拉出来跪着挨斗。农民们涌上去一把将那件破烂单衣扯了下来,李善厚
一身白皙的皮肤和两个乳房便呈现在众人面前。她早已顾不得羞耻了。此时是数九寒冬
,农民们大多提着取暖的烘笼。李善厚本是漂亮、娇气的音乐教师,如何受得了这样的
严寒!可是他们却惟恐她冷得不够,几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转身提来事先准备好的从水
田里捞起的冰冷的稀泥,七手八脚抹到李善厚赤裸的身上。这还不够,另有人抬来一架
风车,对准李善厚,抓住手柄一阵狂摇。风呼呼吹向赤身糊满稀泥的李善厚。这还不够
,还有几个人手执大斗笠前来助战,将李团团围住,一起舞动大斗笠向她扇风。

这时口号响起来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一起狂呼:“打倒顽固地主李善厚!”村长也上
前怒喝:“快把金银交出来,不交是过不了关的!”说也奇怪,这样反复斗争了很多天
,李善厚虽然每次都冻得脸青面黑全身哆嗦却竟然没有病倒。

积极分子们见李善厚一直不交金银,又心生一计,把她在花桥小学当老师的女儿沈学朴
通知过来,让沈学朴打通她的思想。那时地主子女都必须和父母划清界限,否则就会遭
殃。沈学朴带着一口箱子(她惟一的财产)回来了。此时院坝里已坐满了群众,斗争大
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代表工作组和沈学朴谈话,问她母亲究竟有没有金银。想不到她竟很爽快地一口回答
:“有金银!”我们便要她动员李善厚交出金银。我这里正在慢慢给她谈话,外边的群
众却大声怒吼起来:“把李善厚拖出来!不听沈学朴的花言巧语!”随即李善厚就被拖
出去跪在地坝里。

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沈学朴怒目圆睁走出去,指着跪在地下的母亲大声说:“我不是你的女儿,我是农
民养大的!”李善厚大惊,仰起头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儿。趁母亲抬头,沈学
朴挥手居高临下啪啪啪连甩母亲几个耳光,然后用脚一阵猛踢。李善厚发出声声惨叫,
泪水滚滚而下。

沈学朴态度非常坚决地质问母亲说:“你的金子为什么还舍不得拿出来?”李善厚哭着
说:“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哪来的金子啊?我以前也是教书的。儿啊,要有良心
,不要只图你自己梭得脱就乱说!”说着瘫倒在地大哭起来。

沈学朴见母亲在地上哭得滚来滚去,扭头走了。一会儿,几个积极分子把李善厚从地上
拉起来,扒去衣服,又开始了抹稀泥、扇风车的斗争。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开罢大会,
积极分子们留下来正在研究下一步的工作。已凌晨二三点了,忽然有人报告李善厚跑了
。积极分子们急了,李善厚的金银还没挖出来,让她跑了岂不是重大损失。于是马上召
开紧急会议,发动全村民兵和积极分子火速出动,开展大搜捕。

四野一片漆黑,李善厚能往哪里跑呢?人们有的打起灯笼火把,有的拿着电筒油灯,铺
天盖地大搜索。山洞里摸,河沟里捞,到处都搜遍了,也没有找到。

有人在李善厚的后妈的门前高叫:“找到李善厚的衣服了!”大家闻讯跑过去。不用说
,肯定是后妈给李善厚换了衣服掩护她跑了。不由分说,后妈被押到办公室拷问。后妈
什么也不说。由于她是贫农,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约一小时后,她说家里蒸有一笼米包
子,准备明天赶场去花桥卖,时间长了怕锅里水烧干,要回去看看。经同意后,她回家
去了。

约半小时后,又有人大喊李善厚的后妈吊死了。大家赶去一看,果然已经悬梁自尽。这
时天快亮了,随后叫来几个地主,草草埋了。她锅里果然蒸着一笼米包子,还是热的,
数一数,有33个,分给几个抬尸的地主吃了。

李善厚到底是怎么跑的,两年后才真相大白。原来,李善厚见形势严峻气氛恐怖,总有
一天要被凌辱致死。与其如此,不如铤而走险,便和女儿沈学朴暗中策划逃往重庆。沈
学朴的弟弟那时在重庆公安局工作,到那里去躲一躲。

女儿哪有不心痛母亲的,沈学朴暗地里早为母亲流干了眼泪。为了成功出逃,沈学朴为
母亲准备了衣服和路费,又偷偷仿刻了村长的私章,伪造了一张路条。后妈冒着极大的
风险,一口答应帮助她们。她是个贫农,不受任何人监督,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出逃之夜,李善厚母女二人在后妈家换了衣服,抄小路赶往附近的精华乡。夜幕沉沉,
没有人发现她们的行踪。惟一的疏忽是仓促之际将破衣服掉在了后妈门前。二人如同惊
弓之鸟,一路扶携,在夜色中穿越崇山峻岭,天亮时已经走出几十里路。沿途完全是崎
岖坎坷的羊肠小道,她们历尽艰险,徒步走了600里到重庆。

沈学朴在会上当众痛骂踢打李善厚,只不过是母女二人为了掩人耳目上演的一场苦肉计。

沈芷人先生是重庆著名实业家,在Z县老家购置田产甚多。他不能回家理财,就委托花
桥人陈月轩管事。陈是有名的老中医,精于歧黄之术。土改中,陈也是斗争对象,每天
晚上照例被拉出来扒光衣服跪在地坝里泼冷水抹稀泥扇风车。

天寒地冻,谁受得了如此折磨?陈月轩本是精通药性之人,挨了几天斗争后便心生一计
。红砒可以防御冷水浸袭,于是便在每次挨斗之前往身上抹红砒。泼冷水的时候药性发
作,他正可以借此躲过一劫。积极分子们看陈月轩每次不论怎么泼冷水都无所谓,也搞
不清是怎么回事。

这一天,陈月轩照例抹了红砒上场挨斗,到该泼冷水的时候,药性发作了,全身如火烧
一般,可谁知积极分子们这天却不泼水了。他们已经感觉到这中间有什么奥妙,要看个
究竟。陈月轩热不可当,等了很久也无人泼水,心急如焚,于是止不住大叫:“拿水来
呀!”如此一来,积极分子们反而越发不泼水了。一会儿药性大发,烧得陈月轩皮肉发
裂,满地打滚,苦苦哀求泼水,落得积极分子们看了好一阵热闹。

村里有个地主的儿子叫沈联航,刚重庆大学毕业。民兵捉拿逃亡地主,莫名其妙地把他
也一起押回来了,并罚他交出黄谷300石。沈连航从小离家去重庆读书,对家乡的事情
一无所知。要他交出300石黄谷,他看形势很严峻,没怎么考虑就一口答应了。

晚上斗地主,他被民兵带到会场。看到其他地主跪成一排,他也主动跪下去和地主们一
起挨斗。他去哪里找300石黄谷呢?民兵追得急,他害怕了,就谎称县城有熟人可以借
钱。听说能找到钱,马上由民兵陈以洪押着他进城。从花桥到Z县的漫漫崎岖路,走了
两天才到。他们在城里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哪里找得到熟人借钱。两个人饿得肚子
疼,钱却一分没找到,只好卖掉衣服换饭吃。沈联航的好衣服已经被当成胜利果实没收
了,身上穿的衣服破烂不堪,没有人要。陈以洪不得已把自己稍好一点的棉衣卖了才填
饱肚子。沈联航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民兵呢,原来他是想借机逃避斗争,得暂时的解脱。
最后他因欺骗贫下中农遭到更严厉的打击。

为了壮声势,过一段时间要枪毙一批所谓罪大恶极的地主。这一天,花桥场上召开声势
浩大的公审会。把几个死刑犯的罪恶宣布后,行刑的民兵即上前将死刑犯的帽子或者头
巾摘掉,准备推出去执行枪决。死刑犯中有一个姓沈的地主,刚从拔山押解回来。此时
他已无话可说,只等一死了。忽然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径直走上台去对审判长说,刚
才宣布的事实与沈某不符合,请求枪下留人。大家认得此人姓肖,解放前是个道士,成
分贫农,为人比较正直。会场一时鸦雀无声,全场人都把眼光投向审判长。审判长马上
进行复查,果然查出沈某的案子有误。原来民兵去拔山解押时搞错了,被判死刑的是另
一个姓沈的地主,关在拔山没有押回。这一个沈姓的地主是判的五年徒刑,却被押回来
执行枪决。由于肖道士挺身而出,在生死关头将沈姓地主救了出来。不久,上级宣布停
止镇压,所有死刑犯一律免死,那个被判死刑的沈姓地主也因此躲过一劫。两个姓沈的
地主,一个要毙的没毙,一个不该毙的差一点毙了。生死之际,命悬一线,亦属传奇。

补白:地主、地主婆一家垂头丧气地站着,村民们则自带凳子围坐一圈。首先勒令地主
老实交代过去如何剥削农民,然后村民站出来揭发。孩子们也没闲着,把地主的孩子(
他们被称为地主仔)拉来批斗,要地主仔趴着让贫农的孩子当马骑。过去你们地主把我
爷爷爸爸当牛马,现在我们解放了,轮到你给我们当牛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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