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晖：请停止使用“民粹”这含混概念：与笑蜀老师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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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的网络辩论中经常可以见到“民粹”这个词，而且几乎无一例外是被当成贬义词来用的，如“民粹主义”，“民粹民主”，“玩民粹”，“挑动民粹”等等。这其实是对这个名词的严重的误用——其实说误用也不太合适，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有明确意义的词，基本上可以说是中国人的发明。
此文拿笑蜀老师来当靶子，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只是因为我恰好刚刚读到他的文章《消灭底层，才能走向自由民主》。对该文的主要内容我没有意见，但是其中有一句话：“没有均富工程做准备，将来的中国可能也会有民主，但建立在数亿穷人基础上的所谓民主，一定只能是民粹民主，而不是我们想要的自由民主。”这句话代表了存在于中国知识界的一个非常普遍的误解。具体是什么样的误解暂且放下不说，我们先来琢磨一下“民粹”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中文维基百科（国内需翻墙）是这样说的：“民粹主义（英语：populism，又译平民主义）意指平民论者所拥护的政治与经济信条，是社会科学语汇中最没有精确定义的名词之一，也可以被当成是一种政治哲学或是政治语言，包括争取耕地利益、主张自由使用银矿来铸造货币、以及提倡政府管制垄断现象。学术界有关民粹的讨论甚多，但是把它当成一个独立学术概念来处理的却很少，主要原因是民粹主义呈现的样貌过于丰富，难以捉摸。”
显然，这样的解释很难让我满意。几天前我恰好看到著名维权人士Pearlher在微博中使用这个词汇，就立即向她请教。得到的答复如下：“民粹很难有清晰的定义，是一种人民不满现状的意识形态，主要的特质就是对政府的怨怼。通常他们自称代表多数人民，并反对极权。有些政治人物也会实行民粹主义式的政治语言，实际上，并无意也无心做平民的代表。某些时候，民粹是挑动族群冲突、以获取政治利益的代名词。”后又补充道：“民族主义是民粹的一种。”我再问：“还有哪几种呢？”便没再得到答复。所以无论维基百科还是使用这一词汇的人都没能真正告诉我“民粹”是什么。
由于我是在美国受的训练，所以想也许查国外文献会更容易一些，遂查字典。字典中没有对“民粹”作为一个名词的翻译，只有“民粹主义”，英文原来是Populism（民粹主义者就是Populist)。很遗憾，这个词在英文中的使用也非常混乱。我只能介绍一下在政治学语境中是怎么用的。首先，在最近几年的学术文献里我基本上没有看到过这个词。当然，也可能是我读得不够，但是作为一个专攻宪法和选举规则的博士生，有代表性的著作应该不会全然不知。我所知道的最有影响的对民粹主义的描述来自赖克（William Riker）1988年的《自由主义对抗民粹主义》一书。赖克是一个虽然有些过时但是历史地位非常之高的政治学家，他的用数学模型研究政治学问题的方法开创了一整个学派。我几乎可以肯定，在那之后凡是提到民粹主义的英文学术文献（就是说不包括大众媒体或日常对话），基本上使用的都是赖克的定义。然而，赖克所说的民粹主义是什么意思呢？
和维基百科、Pearlher女士解释得都不一样，赖克所说的民粹主义是一种学术流派，它既不是一种政治意识形态，也不是政治制度、政治文化，或者人的行为方式。根据赖克的定义，民粹主义认为一个社会存在一个公共利益，且可以用民主的方式实现之。而与之相对的自由主义认为这样一个公共利益并不存在，民主只能起到程序正义的作用。持两种主义的人无非是研究民主问题的两种学者，他们对民主存在不同的事实判断而非价值判断。赖克也用到了笑蜀提到的“民粹民主”和“自由民主”的二分。但是注意，它说的并不是民主的两种形态，而是不同学者对现有民主制度的两种不同理解！换句话说，只有一种民主，但是不同学者给出了不同理解：有人认为它能帮助实现公共利益，有人认为它仅仅是程序正义。并不存在笑蜀说的是实现这种民主，还是实现那种民主的问题。
当然，你可能会问：民粹主义学者和自由主义学者会不会因其理解不同而对民主有不同的制度规划呢？的确，民粹主义因为相信公共利益的存在，更倾向于由民众直接参与立法（卢梭的想法）；而自由主义者不相信公共利益的存在，因而觉得公众只需要选举代理人替他们做决定即可。但是这两种分歧在现代社会已经不重要了。现代国家的规模已经决定了它们只可能搞代议民主而不可能搞直接民主，因而担心民粹主义获胜属于杞人忧天。我相信笑蜀老师也不会担心民主化以后的中国会受民粹主义所累，用全民公决来制定所有的法律吧？所以他所担心的民粹民主到底是什么，我还是搞不清楚。我相信也没有人搞得清楚。
赖克个人是否定民粹主义的，但是他的否定也已经基本被学术届抛弃。例如Gerry Mackie的《Democracy Defended》一书就很清楚地阐释了为什么赖克高估了社会选择的无序性。但这是另一个非常之大的话题，当然不可能在此展开（如有耐心可以两年以后看我的毕业论文）。
既然民粹是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概念，为什么还在被中国知识界以极高的频率使用呢？究其原因还是知识界对底层拥有政治权力的恐惧。这种恐惧也就是我前面卖关子时说的普遍的“误解”，因为这种恐惧是毫无道理的。如果你们担心的仅仅是毛式革命的重复，承诺的选举没有兑现，我在这里不打算反驳（虽然也有不同意见）；但是如果你们担心的是民主选举已经确立以后被底层糟蹋，那真的是杞人忧天。
对底层拥有选票的担心在逻辑上只可能有两种：一是怕他们知识水平低伤害到自己，二是怕他们心眼坏伤害少数派（所谓多数人暴政）。这两个问题，都是早期民主理论家担心的问题。而中国由于出版资源所限，学者读到的大都是这些早期的文献。时至今日，新的理论模型和实证检验早已说明这两种情况都是不存在的。这当然又是一个无法展开的巨大话题，欲知详情，请看我在天涯上的旧帖：《总结一下关于民主的量化研究》（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427687.shtml）。如果不信，只要问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假如一个民主国家问题百出，请你提建议，你会不会建议它回归一党专政？
如果你还是认为给底层选票会带来危险，我也没办法。但你必须承认，民粹这个词是一个完全被误用的词汇，不能因为它发音难听就当成贬义词来用！民粹民主根本不是指民主的某种形态（如多数人暴政，蠢人治国等），而是指一种学术流派对民主制度的理论解释。如果以后我再看到有人用民粹这个词，对不起，我会马上问你它是什么意思。请笑蜀老师带头抛弃这个意义含混的词，以免它误导读者，让人以为民主还有一种多么深不可测的可怕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