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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红兵
文学批评是对创作得失的分析和判断,你说他《求医》写得如何?分析《求医》的创作得失,判断其优劣,给出你的个人观点,你是评论,但是,你说《求医》是别人代笔的,这就是一个事实陈述,不关于你对《求医》创作得失的个人判断。
有记者问我,方舟子对韩寒的质疑,是不是文艺批评。我作为一个资深的文艺理论批评工作者,用我的经验判断,方舟子不属于文艺批评。一、方舟子说的是一个对事实的陈述“韩寒由其父代笔”(这个事实的真伪,他应该负责证明),而不是任何针对韩寒作品的艺术评论——对韩寒作品好坏的审美判断与评价。二、方舟子可能不了解文艺创作的基本原理,也不了解批评的基本方法。《韩寒的就诊记录否证了韩寒<求医>》通篇没有任何关于《求医》创作的分析,通篇只在将作为“生活真实”的“求医”和作为“艺术真实”的《求医》进行机械比对,这种机械比对让他得出一个判断:韩寒的《求医》不符合当时“求医”的真实情况——这个判断对不对呢?对的。但是,他用这个判断进而去推断“这篇文章不是韩寒所写”,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文艺理论批评界看来,就完全是匪夷所思了。在文艺理论批评界,用专业的眼光来看,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的有差别是文艺创作的基本现象,也是基本规律,理论批评家正是要研究这种“区别”,进而分析作家的创作个性及成败,而绝不会用这种区别去论证——作者是不是找人代笔了,或者是谁代笔了,当然,理论批评也会研究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借鉴及抄袭情况,但是,这种对“借鉴”的研究主要来自对作者创作方法、创作风格的界定,而不会是因为——“艺术真实”、“生活真实”之间有区别——这个事实本身。事实上,这个区别,如论如何,按照文艺理论批评的业内看法,也不可能得出“它不是韩寒创作的”之结论。方舟子缺乏文艺理论训练,他不知道《求医》是文学创作,《求医》的真实是“艺术真实”,是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进行提炼、加工后“超越”了生活真实的文艺作品。比如方舟子列出的疑点:“一、1999年的大医院挂号处虽然仍然是鼠洞,但都是栏杆玻璃结构的,能够看清里面的人,而不是像《求医》所述,看不清里面在干什么。这种封闭式的挂号窗口是七、八十年代县医院的情况。”方舟子显然不知道艺术真实的“夸张法”,我们一般人都有对医院“高高在上”、“冷漠”的印象,一个中学生,带着病去求医,对此的印象可能更加深刻,作者夸张这种受冷漠的感受,用夸张法超越现实,让“生活真实”扭曲,转向一种“艺术真实”,这是完全合乎艺术真实之创作规律的,这不仅不能证明这不是韩寒的创作,相反,恰恰证明,这是作者艺术创作的结果。方舟子不知道艺术真实和生活真实的这种复杂的关系,用生活真实来要求艺术真实,可能是出于对文学创作理论的陌生。
方舟子可能没有创作经验,因而对文学创作也缺乏真切体会。他关于作家创作必然“苦苦吟哦”、“反复修改”才能成篇的想象可能来自某些作家的“自述”(这种自述中,常常充满了夸张,这也可以看做是一种艺术真实吧),其实,按照我自己的切身体会,小说是可以一稿写成的,而且稿面可以非常干净。我创作《未来战士三部曲》的时候,用的就是钢笔手写,我在方格稿纸上一稿写成,写完,稿面非常整洁,不用誊抄,就可以交给出版社。我这套手稿,大概有500多页,后来,捐赠给上海图书馆,该馆也曾经展出过,这是有据可查的。由此,韩寒手稿干净利落,有些页面几乎没有修改,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鲁迅当年骂梁实秋是“资本家的乏走狗”,而且还是“丧家的”,这个是评论,原因是谁都知道,梁实秋不是狗,谁都知道这是鲁迅对梁实秋的一个“评论”,鲁迅要是说梁实秋是“孔祥熙的儿子或者老子,或者代笔人”,那就超越了言论自由的底线了。所以,当年梁实秋也没有告鲁迅,因为鲁迅的评论是有底线的评论。但是,方舟子的质疑不是文艺评论,因此,不适用文艺评论的“批评与反批评”的方法来对待,“代笔”这事儿,很容易让人疑惑:韩寒是火星人还是地球人?。韩寒向法院起诉,应该是针对类似质疑的唯一手段——用艺术批评手段进行反批评是不可能的,方舟子本身就不是在做艺术批评么,我也从来没见过用文艺批评的方法就可以解决“抄袭”、“代笔”类质疑的,从当年王干与韩少功之间的“韩少功仿写案”到前几年的郭敬明与庄羽之间的“郭敬明抄袭案”,再到最近的范曾和郭庆祥之间的“范曾流水创作案”,无不如此。至于找几个打手暴打方舟子一顿,方舟子已经挨过一次打了,事有车前之鉴,证明了那是绝对行不通的,再说,韩寒好像也不是那种人吧?
有些人不赞成韩寒起诉。我看主要是因为那些人有看客心理,想看娱乐。他们煽风点火,然后热烈围观,有的时候为了给围观增加一点儿调料,他们还不惜故意混淆一下视听,浇点儿浑水,本来有些人就是想看韩寒的倒掉或者笑话,现在终于制造了一个噱头,他们希望让这个噱头发酵、燃烧,一路演绎下去,要这样做,就要让要真相不清不楚,事实不明不白,而一到打官司,什么话,都要讲证据,浑水是搅不成了,好戏也没得看了,所以,他们不赞成韩寒打官司的,都是想看乐子,怕乐子看不成的心态在作怪。当年,韩东他们搞“断裂”行动的时候,我就说过:这个社会,已经失去了严肃和真诚讨论问题的能力,每个人都在做犬儒,缩着头,自己不说真话,没有说真话的勇气好和能力,将心比心,自然,也不相信别人敢说真话,能说真话了,于是,就玩世不恭起来,用“调笑”、“娱乐”来消解所有“声音”,把真声音也说成假声音,把假声音当成真声音,弄一团混战,得一团大笑,这是他们唯一想要的。他们是要笑得更大声,让那些真的声音反而不被听见。对于这样的心态,鲁迅当年做的最好:让他们无可看。
还有一种说法:韩寒是社会名人,公共知识分子,所以,他应该承受更多的质疑,这方面我的看法是:韩寒接受公众质疑的限度是个人权利(包括隐私权、人格权等)不受侵犯,公共知识分子也是人,他的人权也需要保护,公众质疑的限度是言论自由,言论自由始于个人观点的自由表达,但应该终止于善意和最基本事实的尊重,捏造事实、恶意诽谤,这是法治社会绝不能容忍的——这让我想起朱学勤教授当初蒙受不白之冤,被恶意构陷的时候,给我的信中说过的一句话——他们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朱学勤教授先请辞上海大学学术委员会职务,之后将论文和证明材料递交给复旦学位委员会,请求复旦学位委员会重新再审他的博士论文,最后终于洗清不白之冤。韩寒的受质疑和朱学勤当年的受质疑,性质相似,其手法、目的让人感觉非常雷同,只是当初朱学勤受质疑的时候,质疑者是匿名,朱学勤只能跟风车作战,现在,质疑者终于用真名了,当然韩寒要用真名和他对质一下,大家把话说说清楚么。当年,新生代搞断裂行动的时候,许多人都拿看客和调笑的心态来旁观,我就想,这个时代是不是缺乏说真话和讨论真事儿的能力了?要真是这样,韩寒更应该提告,让这看客的调笑终结吧。老实说,到底是否代笔,并不关乎韩寒的影响力,美国总统的演讲还都是别人代笔的呢,影响美国总统的影响力了吗?网络时代早就如此了:关键是你说了什么,而不是你这个人是谁;“没谁知道你是一只狗”么。
韩寒当年出道的时候,作为一个文学青年,也是青涩的可以,好在,他是兼职做文学家,所以没被“纯文学”,也没被“理论”,至今,感觉他还有把子既不文学也不理论的摩罗蛮力。我看,主要是他赛车手的身份可以让他开车周游列国,能走出铁屋子呼吸一下,用人的脚思考比用猪的脑子思考总归要好些,身上文青哈巴狗的骚情味、理论痴呆儿的口臭味少。但是,我这样说,并不是想代替法院,为韩寒是否有代笔人或者代笔团队做判决。韩寒是否有代笔人和代笔团队,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我们必须站出来说话,尤其是在此刻。韩寒当年挺着腰杆儿说过一些话,比如某地执法机构越轨,弱势者断指明志,而冤情依然得不到伸张的时候,韩寒曾经说过话,今天,我们也要说话——在韩寒,坐在铺开稿纸中间,傻孩子一样证明自己的时候。我们要说的话只有:要相信法院。当年,我因“二战纪念宣仇说”受数十万网友围攻,有人在网上贴出我家地址、电话、小区照片,声称要杀死我的时候,有人天天往我家和单位打骚扰电话的时候,当某人向闸北区人民法院递交诉状告我的时候,我选择相信法律。法律,是法制时代唯一的避难所。好事会变坏事儿,坏事儿也会变好事儿,方韩之争,我唯一希望的:它不应该是不好不坏的娱乐和笑话。
最近重读鲁迅的《肥皂》,里面的主人公四铭路见讨饭孝女,每次想说一点儿严肃的话的时候,总是被别人的色情笑谑打断,最后终于他的严肃申辩没有说得出口……四铭自然是个反面人物,但是,就是反面人物,也应该有个严肃申辩的地方吧?韩寒和方舟子,恐怕都不是什么反面人物,自然,他们的话更应该有个严肃说出和相互严肃申辩的地方,不应该只是成了看客的笑料。而我此刻,似乎只是听到:“道统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口皇][口皇]的叫。”各种各样的四铭们,倒是“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孤苦零丁了。”
把韩寒变成笑料容易,但是,扳倒韩寒难,扳倒韩寒容易,但是,扳倒民意难。——最好是,我们都认真地看这场戏如何收场,那个扳不倒的民意,最后总会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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