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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恒均:《致命弱点》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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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4-18-2009 17:04:0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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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学的四年里,刘明伟连续两年当选我们班的班长。这在北京大学这个一直推崇民主的校园里,特别是在我们这些学政治的同学中一直暗中羡慕西方“换个人干干” 的氛围下,的确是很不容易的事,而事实上很多不容易的事到了刘明伟那里都变得不那么困难了。他和王小海、田海鹏是差不多同时到美国的。三个人中,田海鹏拿到美国护照后就返回广州当起了“海龟”,王小海在洛杉叽一边为生活奔波,一边逮着机会就发牢骚,而刘明伟却已经进入了美国联邦政府做事,并且据说并没有放弃我们大学的专业。我和郭青青后来也到美国留学。虽然我选择了大学的专业继续深造,可是我心里清楚,要想在美国从事与我们专业有关的工作是多么困难。

刘明伟将近一米八的身材,细皮嫩肉,脸上常常挂着微笑,任何时候都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在大学的时候就是鹤立鸡群。当时我们同学大多把刘明伟的这种气质归因于他有一名在安徽省当副省长的爸爸。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因为刘明伟的爸爸早在九十年代初就退休了,而刘明伟的成功却仍然在延续。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当我拖着我的行李走出酒店大门,看到一身西装革履,仍然英俊潇洒的刘明伟斜靠在奔驰房车上看着我微笑时,我显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杨子,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和你打招呼。哈哈哈,听说国内象我们这个年纪的成功男人打招呼不再是‘吃饭了没有’,而改成了‘离了没有’,因为成功了只要一离婚就可以娶一个二十出头的小美人。哈哈……”还没有走近,刘明伟就开起了玩笑。大概是想起了我还没有结婚,也就打住这个话题。他一边耵着我看,一边张开双臂。

“杨子,你看起来成熟了很多呀。”

“拜托,谢了。我知道我老了,不用你这样提醒。不过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幼稚,年青啊。”我被他拥抱得透不过气来,大家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一如既往的, 看到刘明伟本身让我的心情顺畅不少。我装出很适应的样子,爬进他那还散发出新车和皮革味道的奔驰E-320里。

“我们这就出发,路上在麦当劳吃早午合一早午餐,好不好?”

“当然好,你还记得我的习惯呀。”我那会儿每次到华盛顿都是在路上的麦当劳吃早午合一餐。

“回国后这些年,你混得怎么样?”纽约早上出城的车辆不是很多,我们半个小时后已经上了95号高速公路。

“到处打工,不好也不太坏,无所谓了。” 我平静地说。刘明伟听后叹了一口气,不无惋惜地说:“我一直认为,你是最适合在国内做官的,可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下海了。”我细细地回味着“下海”这个词,刘明伟接着说:“前几年我本来也想回去的,父亲有个老同事介绍我到北京一位首长的办公室去当秘书,副处级。后来我考虑了一段时间,谢绝了。不久,我就申请了美国护照。你看,现在我已经完全没有可能回国做官啦, 完了!”

“我说明伟,其实我应该为你惋惜才是,你倒是一块做官的料子。”我说这话是真心的。

刘明伟收起了笑容,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杨子,你不是告诉我,连你也对国内的情况糊里糊涂吧?你难道没有看出来,我们学习政治,选择文科的根本就没有可能在国内目前的政治气候下作官吗?”

我笑了笑,没有答话,我喜欢听刘明伟很多独到的见解。

“这些年,你不是没有注意到,学习文科,学习政治、哲学、历史的大学生根本无法在官场上混。工科、理科的大学生纷纷上位,连现在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也都是清华或者其他大学学习理科、工科的毕业生。我们这班同学也没有几个突出的,都快四十岁的人了,据我所知还只有出了李军一个副副厅长。不过,也好。你知道,北京大学文科出来的,不到几年,都有在监狱的。杨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就是因为我们这些学习文科的都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巴呀!我们喜欢议论,喜欢说东道西,这可和我们改革开放特别是九十年代以来的政治气候格格不入。九十年代以来,我们国家崇尚的是少议论、不争论、埋头扎扎实实地搞经济建设。意识形态,政治制度等可以先放一边。可是我们是学习文科的呀,我们学习政治、哲学、文学的精髓就是要争论中求真知,实践中求真理呀。这一不争论,让我们这些学习文科人的简直成了一堆废物。你说,我说得对吗?”

我点点头,我对刘明伟的辩才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在学校时,只要有刘明伟在场,真理一般来讲都会一边倒站在他那一边。最神奇的是不管选择哪个论点,他都能从正反两方面当场搞得你要么服服帖帖,要么理屈词穷,面红耳赤的。

“我当时选择离开中国,后来有机会也没有回去。你们回去的人感觉如何?听说国内很欢迎海归,不过好象不包括我们这些学习西方政治、哲学和文学的人。”

“你的选择是对的,我想。不争论,甚至不思考对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思考是痛苦的,而争论则是危险的。既然国家什么都为我们想到、思考到了,并且又这么周到,我们何苦还要去苦思冥想,动不动就去争论得不依不饶呢?不但搞得自己终日闷闷不乐,而且惹得日理万机的领导人不高兴。”在我说话间,刘明伟不顾开车危险好几次扭过头来瞪我,大概想从我的表情里判断我是否在开玩笑吧。我笑了笑,换了严肃的表情接着说:“学理科、工科的人也许更加会治理国家吧,这些年我们国家经济发展挺疯的,不是搞得你们美国人都紧张起来了吗?我想,人家把国家说成是机器,大概是那些学工学理的领导人比我们这些学文的更加懂得操作这一部机器吧。”

“你真是这样想?”刘明伟斜了我一眼,“国家可能是机器,可惜人民不是机器,机器不会思考,人却会。”

我不再说话,奔驰在高速公路上以90英里的时速向华盛顿特区飞驰。这时我想起了十几年前在大学里和刘明伟的一段对话。当时我们谈到儿时的梦想和现实的理想以及成人的幻想之类的大学时代经常拿出来一本正经辩论的东西时,有过这样的对话。

“每个孩童都有梦想,不管你是想长大了开飞机、当宇航员,还是当将军、当大官,反正每个人都有一个。”他声称。

我点头同意。

“等上了小学、中学,我们开始有意识地调整我们的梦想。那时,老师会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这个问题。”

我们当然都被问过。

“老师告诉你,进入大学,我们就向我们的理想迈进了一大步。于是,我们进入了大学。四年大学下来,虽然一直在象牙塔中,可也毕竟从书本上获得了一些现实的知识。我想,到了大学毕业后仍然怀着那些梦想的人已经不到三分之一了。”

我个人认为可能还不到这个数字,这和我们中学小学时的理想太脱离现实有关。

“进入社会后,这三分之一仍然偷偷怀抱梦想的人,一般在经过五到十年的现实磨炼后,十有八九也会抛弃被他们自己都认为是幻想的理想。”

我暗暗想,自己会不会就是这样呢?

刘明伟虽然眼睛不是停留在我脸上,但他总的表情好像是在对广大的观众演说“大学毕业十年后,如果还仍然抱着儿时梦想的家伙,那一定就是那为数渺渺的梦想成真的成功者了。”

我当时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话。我想,他也许是从什么文学作品中看到的吧,但这话却始终留在我脑海里。正如刘明伟所说的,我自己就是在大学毕业工作几年后偷偷丢掉幻想,投入到现实生活中的人。我认为,如果我们班也有大学毕业十几年后仍然怀抱梦想不丢的人,那么刘明伟一定是其中之一。只是我不知道他小时的梦想是什么?到如今是否已经梦想成真了?

看着他紧握奔驰方向盘修长白晰的手,以及棱角分明的脸,我想,他的梦想不可能是在华盛顿实现的。我们这些学习政治的人没有人当时会设想移民到华盛顿来实现自己的理想。当然,当驻美外交官那是另外一回事。想到这,我内心深处第一次真正为老同学感到惋惜。也许是怕他看出我的心事,我开口问他:“你在华盛顿混得还不错呀,不但在政府做事,还开上了奔驰车。明伟,你喜欢美国吗?”

“我喜欢美国吗?” 他重复着。我知道这个简单的问题如果让刘明伟来回答,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上一两个小时。我想这样也好,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我就不用开口了。只是担心他如果太激动的话,会经常拧过头来看我,影响了开车安全。我感觉到头有些痛,大概是因为自己还没有从昨天听到的故事和父母的电话中完全摆脱出来,于是我眯上了眼睛。

果然,刘明伟开始向我讲述了他的“美国梦”:“喜不喜欢美国?我还真没有认真回答过这个问题。美国的社会制度好,民主自由有保障,侵犯人权的事一般也不会发生在我们的身上,所以,我喜欢美国的社会制度。美国虽然不是黄金遍地,可是只要你不懒惰,总是可以生活的。而且如果你脑子好使,腿脚勤快,你还会赚到钱,从这方面说,我也喜欢美国。还有,这里的人虽然缺乏人情味,可是大家相敬如宾,隔老远的认不认识都微笑、点头。我到这里十多年了,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至今竟然没有一次碰到过街头吵架的事情。所以从这几个方面来看,我都挺喜欢美国的。对了,还要提一点,在国际上做一名美国人是很让人自豪的,这点你没有使用美国护照,可能没法体会,我就不解释了。当然还有很多,怎么说呢,和中国的每一个具体方面相比较,我都比较喜欢美国。”

“可是,你的问题却是问我喜欢美国吗,我得告诉你,和中国相比,我还是喜欢中国多一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刚来美国时,我对美国人彬彬有礼的一举一动佩服极了。我想,我们国家也许十年二十年可以建成高速公路,可以送人上月亮,可是却无法学会人家的优雅礼貌。接着,我还看了好多美国法庭为美国穷人和政府、大公司打官司,为受害人伸张正义,索取巨额赔偿的法庭实况。加上美国政府不停地在国际上抗议,对抗那些侵犯人权的政府,而且大力保护以各种理由偷渡到美国的非法移民,这些和我们在课本和报纸上看到的美修帝国主义的形象如此不同,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不过后来稍微安定下来,慢慢适应这里的生活后,我突然想起,仅仅在几十年前,同样的美国政府和美国人不但歧视华人,而且华人在美国的法律下被禁止结婚。你可以想象一下吗,是什么东西让几十年前如此残忍的白人马上彬彬有礼起来?他们真的改变了吗?后来越进入美国主流圈,我越感觉到自己象一个异类,那种感觉难道是我凭空生出的吗?我想,一定是在美国人表面主张人人平等,自由民主的冠冕堂皇之下有着什么东西促成我的这种感觉。”

“另外,和其他西方列强比较,我还是比较喜欢美国。过去的一百年,中国不停地遭受西方列强蹂躏的历史中,无疑美国是欺负我们最少的。可是,就是这同一个美国,却硬是支持台湾搞独立!让我如何说呢?”

“再说美国政府到处推广美国模式的民主制度,我觉得真是无可厚非。人家的民主制度确实具有更加多的优越性,不是吗?美国要把自己的制度推广到全世界为的不都是象中国那样的非洲、亚洲的国家吗?美国在这件事上是冠冕堂皇的。我也一直认为美国是大公无私的,具有真正的国际主义精神,要把自己享受的优越的民主制度与别人分享。可是慢着,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杨子,你说二十世纪人类取得的最大成就是什么?对了,一是民主政治制度的出现,二是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这两项人类最大成就的代表国家都非美国莫属,可是美国在推广这两项人类最大成就上却南辕北辙,采取截然不同的态度和方法。对于科学技术,美其名说是知识产权,他们把百分之百的科学技术对第三世界特别是中国保密。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个世界上有一半的国家正在为了美国20年前就掌握的科学技术耗尽自己的人力物力搞科研,搞开发。就拿中国来说吧,我们每年都要投入几百个亿美元研究美国20前就掌握的技术。例如,在美国完全技术封锁和保密下,我们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搞太空开发,而美国人四十多年前就上到了月亮,他们自豪得不得了,可是他们却并不愿意其他国家例如中国也上去,为什么?如果上到月亮是人类探索太空最重要的一步,为什么中国就不能上?类似这样的例子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很多,如果美国真希望全世界都好起来,他只要输出一些科学技术到中国和第三世界,你知道那要为整个世界的共同发展贡献多大吗?不错,那样的话,世界大同,共同富裕的地球村就为时不远了。可是美国人这样做了吗?中国送太空人上天,这本来是美国四十年前就有的技术,可是他们现在仍然心里不舒服。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让我如何不怀疑美国推广人类另外一个优秀成就—-民主制度的动机和诚意?”

“杨子,相信我,我欣赏民主制度,并且和中国领导人声称的一样,认为民主制度迟早要在中国开花结果。不过,到那时的民主制度是我们在条件成熟时自己建立的。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美国和西方一边把最先进的科学技术据为己有,一边又到处声称民主自由体制是全人类的财富不是没有其用心的。民主制度在其关心人权关心个人以及自由民主这些普世道理之外,还有所谓公平竞争,自由贸易等理念,可是你想想,在科学技术生长力比人家西方落后二十年到半个世纪的情况下,你实行他们所谓的政治民主、贸易自由的体制,后果会是什么?”

“不错,那后果是严重的。你会永远沦落为一个劣等的二等民族!永远成为那些掌握先进科学技术的西方人奴役和施舍的对象!”

“你看,杨子,我就是在这样复杂的思想感情下生活的,你让我如何回答你的问题?”

刘明伟虽然尽量使得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眼睛也没有离开前面的路面。于是在整个余下的行程中我都舒舒服服地躺在奔驰有按摩功能的大皮椅上,闭上眼睛,一边听一边想。这样一路下来,我仿佛又见到了年轻时站在大学论坛上的明伟。没有变,完全没有变,刘明伟还是大学的刘明伟,我想他也一定还怀揣着自己儿时的梦想。我不得不承认,不管我同意不同意明伟的观点,我永远喜欢他那种表达自己观点的独特方式和特殊论证方法。那种方法到底来自哪里我完全没有头绪,因为在刘明伟的身上,上下好几代人的特点几乎都交错出现。无疑,他从自己身为高干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不少优良的革命传统;也无法摆脱我们这一“说不”一代所受教育的影响;当然,他慷慨激昂起来,和目前的小“愤青”们几乎一个德行;同时他又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处处表现出自己是过来人无所不知,又很象目前在各行各业正慢慢冒头的当年的红卫兵。

当奔驰车停在他位于华盛顿特区乔治区豪华府第前时,我想无论刘明伟具有哪一代的特征,都不会影响他在实际生活中的所作所为。说归说,议论归议论,在现实生活中做选择时,他显然知道华盛顿贵族区的豪华大房、高级奔驰房车比那些理念要实惠得多。

  

* * * * * * * * * * * * * * *



刘明伟的爱人到欧洲出差了,七岁的儿子在学校读书,豪华的大房子里就只有一名墨西哥佣人在。一进门,一股浓浓的咖啡香味扑鼻而来。房子的内部更加豪华,让我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我还是竭力装出很适应的样子,控制自己的眼睛不要东张西望。他先带我看了我今晚要住的客房。 然后我们一起回到客厅,刚刚坐下,女佣从走道推着茶水车过来。

“杨子,我这里什么茶叶都有,有的要上千美元一两呢,要不要试一下?”

“你都喝茶叶呀?我还以为我们要喝咖啡呢,我闻到了咖啡的味道。”

“哈哈,你想喝咖啡吗?”

“当然不是,那玩艺我从来就不喜欢喝。有时只是觉得生活苦涩或者不想睡觉时才当药一样喝。”

“真是老同学,哈哈。”刘明伟高兴地站起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家的咖啡机一天24小时开着,但我们从来不喝咖啡。我就是喜欢那股味道,所以我要让家里总是飘着浓浓的咖啡香味,现在连我房子的洗手间都散发着咖啡的味道,怎么样?很有美国味道吧!有些老美朋友到我家里来,也称赞我已经完全美国化了。哈,不过他们哪里知道,对于美国,我的感觉就象那咖啡一样,闻在鼻子里舒服,喝在嘴里就只有苦涩啊。”

刘明伟专门为我请假留在家里,我们俩就这样沉浸在浓郁的咖啡味中一杯一杯地喝茶。从大学一年级一直聊到毕业,又聊到每个同学毕业后的去向。说起得癌症去世不久的关小姐,我们默然相对。谈到最后,全班四十个同学总是少了四五名,至今不知去向,杳无音讯,我们又为他们也为我们自己的命运长吁短叹。谈到班上唯一的一对大学毕业后不仅没有劳燕分飞,而且最后终成眷属的老同学,两人都会心一笑。

“你知道为什么大学同班的同学谈对象成功的例子很少,可是一旦结婚,就很少离婚的原因吗?”

我知道刘明伟总喜欢以问题引出他自己的答案,于是笑着摇摇头。

“大学同班同学结婚后不离婚的原因就是他们都害怕今后同学集会时无法向老同学交代呀。”

我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说:“明伟,你可以使用自己所学,在华盛顿占稳脚,真是不容易。听说你还是国务院依赖的中国问题专家。”

“什么国务院,哪个国务院?”刘明伟疑惑地看着我。

“当然是美国国务院,你真了不起!”

刘明伟轻松下来:“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会中文,经常上网,看看中国人民都通过互联网表达了什么意见,然后就归纳报告给美国国务院那帮子官僚。”

“就这么简单?听起来象公开情报收集活动呀。”

“你乱说什么呀,老同学。”刘明伟也笑了起来。“美国人自以为了解中国,可是你只要看看他们主要部门中少得可怜的懂中文的人,就知道他们一直在自己骗自己了。实际上,我们学习国际关系的怎么会不清楚,美国在中国问题上几乎没有干对过一件事情。先是帮助国民党打共产党,结果失去了整个中国。然后又把中国推向苏联的怀抱,再后来又搞什么联合中国抗击苏联。最近一会要和平演变, 一会声称发展战略伙伴关系,简直一次比一次离谱。”

“我真有点羡慕你。” 我诚心地说,“你在华盛顿一定有很多的朋友,关系也多吧?”

“没有几个,和美国人的关系始终象我和咖啡的关系,表面的。走,我带你见我现在唯一的好朋友。”刘明伟一边站起来,一边对我说。我迷惑地随着他走进一件布置得象书房的房间,立即被这个房间四周摆放的上万本图书吸引住了。我快速扫了一遍,发现这些书几乎包括了政治、国际关系、心理学、哲学和流行小说等几十个类别。“这就是我这些年一直朝夕相处的良师益友。”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我一是羡慕,一是感慨的说。

“对,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是那么喜欢看书,我现在是喜欢得很啊。我的世界分现实世界和书的世界。一旦你进入到书的世界,现实世界就显得枯燥无味。世界上最好的心灵平安在书里,最豪华的享受也在书里。就拿性爱来说,说实话,我最好的性爱享受和高潮都是从色情书报中得到的。哈,老同学,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你以为你是谁?”我边说边笑。

“真的。”刘明伟严肃起来,顺手抽出一本书:“现在世界上出现的阴谋诡计几乎都是历史上出现过的。你看,这是美国畅销小说作家汤姆-克兰西的小说,在这本十年前出版的小说中,描写了恐怖份子驾驶飞机撞向白宫。可是几年前发生911事件后,美国高层从白宫到国务院,国会到中央情报局、国防部几乎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想这些白痴大概没有一个人看过这本小说。我当时觉得一点也不奇怪,世界就是这样的,如果你想找到一个让世界震惊的犯罪方法,不要相信你的脑袋,去书中找准找得到。这个世界上犯罪天才始终是博学的知识份子。”

“我不想犯罪,有没有教人成功,发财或者追上美女的书呀?”

刘明伟也笑起来,随即他盯着我问:“你刚才问我在华盛顿是否有很多朋友,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请我帮忙?”

“我想托你或者通过关系帮我找一个人。”我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说了出来,“郭青青。”

刘明伟皱了皱眉头:“杨子,你和我们班班花郭青青的事总让人想不通。”

郭青青永远是我们的话题。我们四十个人的班只有八名女生,郭青青是身材最好,脸蛋最端庄的。

“明伟,你知道郭青青在哪里吗?我想见她一面。”我耵着他问。

“她失踪了吗?我也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她联系了,以前就是联系也是靠电子邮件。”我第一次发现刘明伟说话时眼球转动的速度和规则有稍许不同,我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不过无法确定他是否撒了谎,我沉默了一阵子。在大学时,刘明伟也和郭青青好过一段时间,虽然是极其秘密的,但大学里的一切秘密都是公开的秘密。

“你们在纽约那段时间怎么回事我不是很清楚,可是你老兄让一件悲剧两次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我想没有人受得了。”刘明伟挑战似的耵着我。

他指的是影响了郭青青大学毕业分配的“亲嘴事件”。我们大学三年级时,为了提高我们参加工作后的涉外交往和英语交流,学校特别安排我们专业的学生经常到当时居住了来自欧美等多个国家留学生的留学生楼和欧美的留学生联欢。这个过程中有些同学和外国学生打得火热,有些意志不坚强的,就在生活作风,倒卖外汇或者占小便宜上犯了小错误。其中郭青青有一次被同学发现和一名美国青年亲嘴,这在1986年资产阶级自由化特流行的年头, 本来算不上什么,大家一笑置之了。然而,毕业前夕的1987年突然刮起了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风,加上,毕业分配名额紧张,这件“亲嘴事件”又被同学们炒热起来。由于我们专业当时分配的“好单位”包括外交部、经贸部以及国务院其他部委,和外国人“亲嘴事件”自然对于郭青青的分配具有极大的影响。到最后,她竟然无法找到合适的单位。同时,因为同学们挂在嘴边的亲嘴事件给我的自尊心造成伤害,我在毕业前夕决定和郭青青分手。当时分配到国家安全部的我意气风发,完全没有顾及郭青青的感受。据说,没有工作和失去了我的郭青青一度消沉了一段时间,和任何同学都断绝了来往。后来当我到纽约留学时意外地从刘明伟那里知道郭青青也在纽约读书,我们很快又走到了一起。然而这时的郭青青已经不是大学时的郭青青了,当我发现她在外面和好多美国男性有亲密关系时,我自尊心再次受伤害。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每天都吵架,以致时间久了,俩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吵架了,每天的生活目的之一就是要让对方难受。当她决定和自己的老师,一名比她大三十岁的美国教授结婚时,我们都知道尽力让对方难受这一仗她暂时赢了,我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拿就离开纽约回到了中国。

但是我不想对刘明伟辩解,其实两次受伤最深的都是我。如果有机会,我只想告诉青青。



(第四章 华盛顿的老同学 全文完)

在香港的国际机场下机,经过移民局,我在行李区等了大约十分钟才拿到我的旅行箱。我小心地把它们放在小推车上,打开密码锁,不用检查完我设置的所有记号,就已经可以肯定在美国出关时行李被专业的特工搜查过了。带着一丝不安和烦躁,我向出口走去。快到出口,为了避开那一排数十张迎接亲朋好友的陌生面孔,我低头假装察看行李上的标签,同时加快脚步急速离开。好象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没有马上抬头去寻找,我想,也许是我的幻觉。突然,一个肥胖臃肿的身体跳到我眼前,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才发现刚才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并不是我的幻觉。我吃惊地看着他:“田海鹏,怎么会这么巧?”

“什么巧不巧,我是专门来接你老兄的。”田海鹏不由分说的一把抢过我的行李,搭着我的肩膀拉着我就往外走。

“专门接我?”

“怎么,不行吗?老同学,我找得你好苦啊。小海说你去了纽约,可是郭青青的电话又老打不通,最后总算找到华盛顿的刘明伟那里才知道你今天坐这班飞机回港。我从广州开车过来,在这里都等了两个小时了,你不知道我来接你,所以我又怕错过了你。我说老兄,都什么年代了,你就不能带个全球通手提电话吗?”

“我?”看田海鹏的样子,大概有什么事情,不过想到从香港到广州有三个小时可以聊,我也就笑呵呵回答他:“没有什么人会找我,就是你也是十几年一逢啊,为这一次你就让我买全球通?我付不起呀。”

田海鹏把我的行李放上他停在机场外面的车子上,我就坐上他那挂着粤港两地牌照的“宝马”向广州去。田海鹏是我们同学中较早下海的,并且又是海归派。我们虽然都在广州,但是平时很少来往。记得过去两年里也就是有外地同学来广州时大家一起见面吃饭见过那么一两次面。不过从他开着挂粤港两地牌照的宝马轿车,我就知道他是成功的。他天生浑身肌肉加肥肉,是我们班最胖的。

“你知道吗,李军出事了!”离开机场后,他一边加快速度,一边说。

李军是我们分配在广东省政府的同班同学,他、田海鹏和我被老同学们称为“三剑客”,大抵是取意我们都“行侠仗义”又“热情好客”之意吧。因为只要有外地的同学到广州来,我们三个人总是互相配合,有钱出钱,有车出车,有力的出力,有关系拉出关系,力求让每一位到广州的同学都能吃一顿丰盛晚餐,畅游珠江两岸的夜景,或者到夜总会玩个痛快又没有后顾之忧。相比较我们到内地出差,经常碰上老同学推三托四的,要么是开会,要么又出差,或者假装热情把我们带到家里吃一顿“粗茶淡饭”,我们三人对于“三剑客”的称号实在是当之无愧的。李军虽然是我们同班同学中唯一官至副厅长的,可是他为人持重,戒骄戒躁,谨小慎微的,我真想不出他能够出什么事。我疑惑地看着田海鹏,想让他接着说下去。

“李军被抓了,已经一个星期了,昨天正式落案,看起来这次是玩完了。”

我心里马上闪过自己两个月前的被抓的事。想到这,就觉得海鹏可能过分紧张了“别这么紧张,被抓不一定就是完了。”

“你什么意思,人家是副厅长,没有确凿证据,会抓他吗?你以为人家象你一样盲流一个!”

“喂,你倒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我上次被拉进去的事情?”

海鹏大概想装出冷笑,不过只做到让脸上的肥肉抖动了一下,讽刺我说:“我想,大概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了吧!老同学,现在是信息时代,我简直不敢相信还有你这样的老古董!”

“我的事先别说,你告诉我李军是怎么进去的?”

“贪污腐败受贿之类。”海鹏说。

“不会吧?”我表示怀疑:“他老兄那个职位只是负责处理些文件,上传下达的,应该属于清水衙门呀。再说,李军那样子,怎么也无法让人联想到经济腐败上来。”

“我不和你这个死脑筋讨论这个,否则我要恨我自己有你这样的同学了。我告诉你,鼠有鼠招,蛇有蛇路,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独特的贪污受贿绝招,学问大着呢。另外,你还活在过去的课本中,你以为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总之,我不和你说这些,现在要想想法子,看怎么样帮他。”

“找律师没有?我们可以怎样帮他?”

“那不是我们的事,是你的事。你这家伙虽然平时古古怪怪的,不过我知道你有些路子,这次也许可以用上了。”

“你别开玩笑了。”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忘记了我刚刚被人家不明不白地关了三个星期吗?”

田海鹏转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人缘、后台,还是故意在老同学面前卖关子?我看不贯你这一副表面看起来无欲无求,得过且过,一干起事来却一本正经认认真真的样子。我知道有很多人欣赏你,特别是一些当大官的或者那些老前辈。有时我都怀疑,这杨文峰到底天生这副德行呢,还是他刻意装出来的?”

“那你得出结论没有?”我笑着问他。

“哎呀,可能真是天生的。你看,你这性格无论在学校还是单位,老师和领导都喜欢你,可是你却从来不会利用他们。本来在学校时只要你开口,老师一定把到香港、经贸部或外交部的名额分配给你,可是你却选择到国家安全部那个鬼地方。去那后听说你又是大受重视,还被定为培养对象,可是你却为了气候和父母随随便便辞职来广州。你倒是我看到的第一个站着进国家安全部,又站着走出来的家伙。可见领导有多喜欢你。哎,让我怎么说呢?你不会利用关系啊,看看人家赖昌星,只不过认识一两个政府的处长,就可以成为中国的大富豪,我要是有你的关系呀,肯定不出十年就挤身中国首富五十强。”

“呵呵,你要真是我啊,就不这样想了。”我打断他的高论,“我们还是说李军吧,你探望过他,有多严重?”

“看过屁,如果让看,我还来找你吗?”他嚷嚷着,“单独囚禁,任何人不得探监。”

“没有那么严重吧?根据法律,任何时候都可以探监的,只要有看守在场。”

“哎呀,你哪里知道,他是被国家安全部门秘密逮捕的。”田海鹏垂头丧气地说。要不是系着安全带,我差一点弹起来。



* * ** ** ** ** ** ** ** ** **



打了好几个电话,折腾了半天,终于在晚上时分进入到单独囚禁李军的小房间。看到老同学外表的变化并不明显,精神状态还好,我和田海鹏才同时松了口气。

“还是老同学好呀。”瘦削的李军一看到我们就半开玩笑地说,“没有人说说话,我难受死了。”

“你还好吧?”我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话题,只好干巴巴地问。海鹏乘走廊那边的看守没注意的时候,从裤兜里掏出一小瓶酒,塞给李军。李军看了一眼小瓶子上的出口商标和两个烫金大字“茅台”,凑近海鹏的耳朵小声问:“是真货吧?” 海鹏和我都愣了一下,随即我们不约而同地苦笑。

“这里的伙食倒还不错。”李军收起笑声,“生活各方面也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这里的孤独和寂寞让人无法忍受。”他停了停,又接着说,“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孤独,并且也不时以此为傲,不过,进来之后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孤独,好在真正的孤独可以促进人的思考。说来也怪,我毕业后在社会上混了十几年,但思想好象一直都停滞不前,可是进来到这里只是短短的一段时间,我已经快成为哲学家和思想家了。以前在外面自由自在的时候,我为升官发财不得不谨言慎行,长期以来,自觉地不再胡思乱想。现在倒好,身体失去了自由,我的脑袋和思想反而获得解放一样,我可以不看人脸色,自由地思想和发表议论啦。”

   我们扫视了一下这个如此之快就培养出哲学家和思想家的地方。一张固定的床,一个水泥脸盆和抽水马桶,从门到床是三步,从床到脸盆和马桶也是三步。如果不是这里没有窗户的话,我倒真不觉得它和我的小房间有什么不同。

“关在这样的鬼房间里确实孤独。”田海鹏边打量房间边说。

“哎,关在这房间里本身并不是孤独,我已经享受外面的自由空气快四十年了,也并不觉得自由有什么可贵。并且那时我常常想,如果可以单独自处,可以好好思考一下人生,或者放下俗事认真地看几本书,那一定是不错的。所以,当我刚进来被关在这里时,我并不觉得那是难以忍受的孤独。”他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痛苦,“孤独不是你是否有人说话,是否有朋友,孤独是心里的东西。我第一次感觉到孤独时是意识到自己可能将要一辈子在这里呆下去,看不到前途,看不到一点光明。”

“你太悲观了。”我想安慰他。

“不用安慰我,不判死刑已经不错了。我什么都招了,换得免除死刑而已。”李军苦笑地说。

我们三人突然都默然无言,寂寞和无助瞬间笼罩着这个小房间。我起身三步走到脸盆处,把李军嗽口的软泡沫杯子洗干净,然后示意他把那瓶田海鹏偷带进来的茅台酒拿出来,我拧开盖子,把酒倒在杯子里,然后把空酒瓶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李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放心,杨子,我不会自杀的。”他端起嗽口杯品了一口酒,开始告诉我们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的故事。

这些天被孤独地囚禁在这个小房间里,倒是让我的思路清晰了很多。过去一幕幕象电影一样再次浮现在我脑海里,清清楚楚的,好象刚刚做过的一个梦。我把什么都坦白了,末了,人家说为了配合反腐倡廉运动,希望我这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又是省里面有名的笔杆子能够以自己作为教材写出一份象样的深刻反省,也算是我为党和人民作的最后一件有益的事。他们说,江西的胡长清、北京的程克杰、东北的慕新随、湖北的梦庆平写的自己堕落的经历和深刻的反省在党内取得了很好的教育作用,我们广东也不能落后,对不对?上面领导觉得我虽然级别比不上他们几个,可是我年青有为,又是名牌大学学习政治专业的,他们是寄托了很大希望在我的身上,倒好象广东反腐倡廉的第一枪就要由我打响似的。

可是我不得不告诉他们,虽然坦白了,并且也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违,但我却并没有搞清楚自己如何会走到这一步。简直象发了一场梦,虽然情景都清清楚楚,然而对于前因后果,以及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那个梦中,还有那好象顺理成章的结果仍然是迷迷糊糊的。你们做过那样的梦吗?梦中的某一天,你突然被一种叫不出的恐惧驱使着,于是拼命地往前跑。你跑啊跑啊,跑过乱坟场,又跳过一条污泥沟,结果没头没脑地冲进一片树林子里,对了,就是一片树林!至于树林的样子那要因人而异,如果你看过很多恐怖电影的话,那就一定是某部电影中出现过的林子,或者也许就是你们村子后山那片林子,只是样子可怕极了,每一颗树都七歪八倒的,好象伸向你的魔爪。梦中的你不可能被吓得趴下,你仍然一个劲地边喊叫边狂奔,你的潜意识里大概知道后面那个你拼命逃避的恐惧其实就是你自己的影子,然而你却无法在梦中停下来,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跑啊跑。突然,电光火石之间,一根树干轰隆倒下,正好砸在你的大腿上,你扑通一声载倒在地上,在你载倒的瞬间,你的影子也消失了,恐惧转眼也无影无踪了。你从梦中惊醒,虽然一身冷汗,却马上感觉到欣慰,庆幸那只是一场梦。这时你才发现那砸在你身上的“树干”原来是老婆那发福了的一条粗腿正压在自己身上。

哈哈,我的生活也正好这样呀。我一参加工作就兢兢业业,埋头苦干。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不但升了官,还发了点小财。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副冰冷的手铐戴在手上时,我才发现原来是个梦。哈哈,你们两位老同学倒是告诉我,当我在梦中跑啊跑的时候就感觉到总有一根树干要把我压住,要结束我的恐怖,这时,老婆的腿就伸过来了。你们都读过佛罗伊德的,倒是想想看,如果我知道老婆会来这么一腿的话,我还会在梦里拼命地跑吗?实际生活中也是这样,我一路走来其实也是很辛苦的,可是只到冰冷的手铐“喀嚓”一声时,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战战兢兢的,竟然是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我真悔啊,当初不如就什么也不干,就在那里等着听这“喀嚓”一声好了。

你们俩不要笑,别以为我现在成为阶下囚就一无是处了,你们忘记了一个星期前我还是咱们四十位同学中级别最高的领导干部,你们以为我无依无靠的混到那一级容易吗?刚刚参加工作时,我人生地不熟的,办公室里不是处长就是科长,只有我一个小科员,为了出人头地我是绞尽脑汁。你们知道,我在政府秘书部门工作,那里只是处理一些文件,写一些讲话稿子什么的,要想作出那么一点成绩谈何容易。于是我开始从勤快入手,本来是八点钟才上班的,我七点钟就到办公室,我每天都让办公室窗明几净,每个同事领导的开水都提前打好。由于我们的领导大多没有大学文凭,有几个有文凭的不是工农兵学员就是靠关系不清不楚搞来的,所以我特别注意不暴露自己的大学文凭,并且时刻提醒自己尽量忘记大学所学。就这样子,三年下来,我不但没有睡过一天懒觉,还在三年多时间里不敢看一本增加知识或者提高自信的书。好在是不不把自己当人,人家就开始把我当个人啦。不久厅长就喜欢上我这个勤快的,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文化水平的“大学生”,常常喜欢把我带在身边。老厅长是解放时期的干部,他一有机会就对我言传身教,把自己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不只是一遍,而是好几遍,几十遍。你们两位不要不以为然,听一个老头反复叨唠他那乏味的经历,并且每一次都要装出聚精会神深有同感的样子,而且每一次都要从他同样的故事中找出新的惊奇和新的问题引导他教育我一番,我活得不轻松呀,我的老同学!

盼星星,盼月亮的,终于盼到老厅长退休了,我也被破格升为副处长。这时接班的厅长是老三届,我想这下代沟应该缩小了吧,且慢,原来这和哪代人没有关系,是厅长他就要搞言传身教,就这么个道理。于是我在接下来的三四年间,几乎每一个星期都要听一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北大荒的故事。由于每一次新厅长都把他在下乡时饿得偷农民的番薯吃的经历讲得如此的有滋有味,为了可以附和他“肚子饿了吃什么都有味道”的理论,我不得不偷偷到菜市场买了些番薯回来生着吃。

现在我也是副厅长了,不用听厅长讲故事了,并且这些年自己手下也来了很多年青人,我想,我总得向他们也讲点什么吧,可是讲什么呢?你们知道我们在大学时是一边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一边听尼采的哲学思想讲座,当时没有搞得精神分裂已经不错了。后来,我终于想起来,我们那时不是搞了好几次反对精神污染吗,于是我就给那几个年青人讲这段经历,不成呀,他们转身就嘀咕“傻B”、 “有病”。听到他们的议论,我真有些惘然,我这一路爬上来到这个位子到底是为什么?记得刚参加工作时我还豪情万丈,那时的理想也就不说了,免得老同学笑话。后来我大大缩小了自己的理想,我想,如果当上了处长、局长、厅长的话,我就在单位搞改革,为人民为党多做点事。我想大概正是有这个崇高的信念在作怪,所以我一路卑恭屈漆向上爬时还基本可以保持心理平衡,有时甚至还很愉快。只是爬得位子越高,就越忘记了当初的信念,最后一味往上爬倒反而成了目的。

这一点又和我捞钱一模一样。你们知道我在钱上面开窍得比较晚,一心扑在工作上,好好,就算我是一心扑在向上爬上吧。直到孩子十多岁了,我们家还是过着清贫的生活。有一天,读初中三年级的孩子拿了一篇命题作文回家,作文的题目是“金钱是万能的吗?”孩子问我该立什么论点,我不假思索地说,金钱当然不是万能,不但不是万能,金钱还是很多不快乐和罪恶的根源,甚至是肮脏的。孩子当场就不乐意了,他噘着小嘴说,爸爸,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金钱不但可以买玩具,如果有多余的还可以捐助给非洲和北韩的饥饿儿童呢。而且爸爸,金钱如果肮脏,那么美国的美元为什么还把乔治.华盛顿的相片印在上面?我们的人民币上也是毛主席、朱德、周总理的头像啊。嗨,你们看,孩子这一反驳,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要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所受教育的精华就是鄙视金钱呀。

我和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妻子竟然“滴答滴答”的直掉眼泪。那天晚上,妻子搂着我说出了心里话:“阿军,你也不睁眼四下看看,哪一家不比我们家富裕?你都一个副处长了,可是我在菜市场想买点时鲜的菜都偷偷的算计半天,生怕月底又没有节余存银行了——”

我又不是真的“傻B”,我难道看不出来身边的人都一个个的先富起来了吗?只是我们的追求不一样,我追求的不是当官为民吗!?不过妻子说的也有道理啊。经妻子一合计,我对我们家的财政状况心里有了个谱,第二天一早,彻夜未眠的我就和妻子定下了积蓄目标。我比较大胆,把目标定在20万人民币,因为我知道我们虽然是清水衙门,可是也有人找我们拉关系,只要多留个心眼,这个目标不难实现。当时我暗暗告诫自己,等有了这20万,妻子可以到菜市场随心的挑选时鲜菜,而我没有了后顾之忧,那时我一定要全力搞好工作,不辜负党的培养和人民的期望。

果然是世上无难事,只要大胆定目标。仅仅是短短的一年时间,20万外快就到手了。这一年虽然是过得提心吊胆的,可还是值得的。一边努力工作,一边赚取多过工资数十倍的外快,不但没有影响工作,我的人际关系还有所改善,领导和同事更加信任我了。那天我把实现计划的事告诉了欢天喜地的妻子,看到妻子幸福得嚎啕大哭,我也感动了,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全家都处於皆大欢喜的气氛之中。一个月后,妻子不再把存折偷偷拿出来欣赏了,欢乐的气氛也渐渐淡薄。那天,我背着妻子又定出了下一个目标:50万!你知道,现在通货膨胀,经济也不景气,我们两边家庭都有兄弟姐妹面临下岗再就业的威胁,我早做打算也是人之常情,等有了50万后我再努力工作也不迟,我毕竟还年青,对不对?

没有想到这50万的目标竟然只用了七个月就达标了,而且在七个月快结束的时候,我还被提升为正处长,真是有福挡不住呀。这样的双喜临门,不得不促使我在定下一个目标时“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我这次把目标定为100万,并且也限定自己要在一年半内完成指标。你们两位都在广州生活,海鹏你早就是千万富翁了,你应该比我清楚,一百万在广州能算个啥呀?孩子再过几年总要出国留学的,那不要五十万能拿得下来吗?杨子,你有路子,你倒是去查一下,广州有几个处长局长的小孩不在国外留学的?再说,妻子到现在还经常坐我单位的小车去办事,这样总不好,等广州本田有新款式,我得给她买一部车。如果这样的话,你们想想,我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我一定可以发挥自己所学,为国家,为人民做出贡献的。

也不是都那么顺利的,这100万的目标就超过了我制定的期限好几个月才达到。不过,我不会被困难吓倒的,在定下一个目标时我注意划分长期目标和近期目标。

正如我前面所说,我升官升到后来都忘记了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升官一样,在100万的目标实现后,我已经忘记了当初为什么想要钱。于是我接下来的目标就只有数字,120万、140万、200万……每一次我都及时收敛目标达到的喜悦,重新盯住下一个数字,此时的乐趣已经不是钱能够干什么了,而是只要知道有这个数字的钱在银行就让我欢欣鼓舞。从此,升官和发财成了我的人生目标。

想起那些日子真他妈的荒唐,银行有了两百多万的存款,床底下还有备用的好几十万的现金,可是我不但没有给老婆买车,而且我还时常提醒老婆在菜市场买菜时一定不要露富,如果有单位同事的家属在场的话,尽量买些便宜的,或者故意选那些半烂的青菜叶子,买回来我们可以偷偷的丢掉,然后再到郊区的馆子去吃。你们不要笑,我这个人就是谨慎惯了,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我其实不但不会在这里,而且我还会升为厅长,再说不准有那么一天我会成为程克杰那样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呢。你们笑什么,我有知识有文化,而且有为国家为人民做事的心。唉,算啦,不说这个了。

我就象迷恋上当官一样,痴迷于金钱。可你们千万不要误会,不是金钱害了我,而是我害了金钱呀。如果在第一、第二或者第三个目标达到后,我善于利用金钱,让自己好好工作,认真学习,让家庭没有后顾之忧的话,那该多好呀。可是我却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偷偷摸摸存进银行,塞在床底下。当然,我在有大笔收入时也会奖励一下自己,我从香港买回来高档的西服和手表,只是我不能穿出去,有时夜深人静时,我就在床上翻来覆去,计算着自己到底有多少钱。其实我早就了如指掌,只是想反复享受一下计算的快乐。有时确实太激动了无法继续在床上躺着,我会偷偷爬起来,躲进洗手间里,穿上我的高级西装,扎上领带,带上劳力士钻石金表,然后在镜子前面来回踱步。想着从镜子里看到的那个陌生的,一身贵气、豪气潇洒的家伙,晚上发梦我都会笑醒。

哎呀,如果一切就此打住那该多好啊,可惜我已经不知不觉中把升官和发财本身作为了人生的目标。当初冒险贪污受贿是为了有点积蓄,让自己没有后顾之忧,然后可以成就一番事业,对得起自己一生。可是后来竟然慢慢地变成了不顾家庭,抛弃事业,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发财,至于发财以后干什么反而再也没有去想了。 也是我活该,自从我把搞点外快变成数字游戏后,我的胃口就越来越大。到最后,在我有了两百多万时,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这样搞下去,到什么时候才可以成为千万富翁呀?你知道我们单位毕竟是秘书部门,搞钱都是细水长流,人家托你办事,不可能不讲究效益。所以几千一万的积攒让我失去了耐性,特别是我已经是堂堂的副厅长了,一点一点地从人家手里拿钱也不体面。有了这个想法,我的心情开始不好起来。所以自从我当上了副厅长后,我一直都有点郁郁寡欢的,我实在想不起来,我手里的权力还有哪点可以换成金钱。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他们倒是毫无畏惧,直接接触了我几次后,就摊牌了:“李先生,我们知道你的苦恼,我们想和你合作,不过话先说在前面,如果你不合作的话,我们马上走,永远不会再回来打搅你。但你也要保证即使不和我们合作,你也不能向你们的安全机关举报我们。不过就算你出卖我们,我们也不怕,我们都是拿外国护照的,大不了驱逐出境,可是你的情况可能就不怎么好。”

“李先生,只要你愿意和我们合作,钱不是问题。你只需要把你经手的文件给我们复印一些,我们愿意出10万人民币一份,不管质量数量统统买过来。如果我们没有估计错的话,经你手的绝密文件一年的售价就达五百万人民币。你的手里掌握着世界上最昂贵的商品,你却为区区的小钱发愁。”

他们的话让我吃惊,不过我没有跳起来,我说,你们走吧。他们就留下电话,走了。他们是言而有信的,并没有再来找我,后来是我找他们的。他们在再见面时摔给我五万美金,说:

“李先生,拿去买些复印照相设备吧。”

我就这样开始把文件一份份地复印给他们。我想,只要我小心点,干两年,一千万就到手了,到时,我就———



(第五章 突然流行的腐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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