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永：必须有人为他们说话——一篇未及发出的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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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有人为他们说话——一篇未及发出的说明  

2012-12-23 18:38:30|  分类： 反户籍隔离 |字号 订阅

最关键的时刻，北京随迁子女异地高考方案正在报批，为争取最大多数常住居民的孩子能就地高考，我和家长志愿者们决定无论申请是否批准都要游行，星期一中午通过微博发出《非京籍家长关于12月22日游行的说明》，公布了游行时间地点路线等，同时动员尽可能多的人参加。

20号周四一早，便衣守在楼道里不准出门，因为学校副书记找谈话，据理力争后他们送我去学校。谈话主题是能否取消游行，我说对不起，必须有人为那些最弱者说话，如果因此必须承担代价，我愿意，如果北邮因为太大压力解聘我，我坦然接受。

上午，开始写《必须有人为他们说话——我们为什么要游行》：

经过三年的艰难争取之后，江苏、河北、重庆等各地陆续开放随迁子女就地高考，我很欣慰看到户籍隔离的冰山正一块块崩塌，数千万留守儿童得以享受合家团聚的温暖。但北京和上海这两个特权最严重的城市，即将出台的政策仍让我们深深忧虑。

上海11月22日公布的《居住证管理办法（草案）》规定子女上学以家长的学历、职称为前提条件，而据志愿者向北京市教委请愿感受到的信息以及一些传言，北京即将出台的政策条件可能非常苛刻。

我们努力了三年之后，如果北京上海仍然有90%以上的非户籍常住居民的孩子继续被留守，我会非常非常愧疚。三年前我们努力的起点是他们，三年后我们不能把他们抛下就欢呼胜利。

三年前，同样一个寒冷的冬日，地安门公交车站北面胡同一个出租屋里，我见到了刚刚放学的章旭东，他在国子监中学读初三，身着校服一脸阳光。这是一个典型新移民家庭，籍贯在张家口，父亲军队转业经人介绍1985年来到北京一家国企烧锅炉，母亲做家政。章旭东在北京出生、长大，上初中是靠父亲托了关系，如今该上高中了没有门路，再说上了高中也不能在这高考，不得不回户籍地上学，那个村庄对他来说完全陌生，连一个亲戚都没有。一年后，我们再次见到章旭东，面容黑瘦的他坐在小凳子上头也不抬，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在一旁悄悄抹泪。初中毕业的章旭东被父亲托关系送到张家口老家之外的一个县城读书，由于生活不习惯，教材不一样，老师讲课有些方言听不懂，在国子监中学班上成绩前几名的他到了这个班级排在80名以后。母亲说，这孩子完了，他自己已经放弃读书。又过了一年，2011年的冬天，我再次来到那个胡同，章旭东家搬走了，失去了联系。我常常想起，那个孩子怎么样了，那曾经是一个满脸阳光的北京孩子，他父母虽然没有学历、职称，可他们努力工作服务北京已经26年，他们的孩子本来可以有学历的，可是仅仅因为户籍身份，他的命运被永远改变了。

这个胡同里还有章旭东的同班同学从园园，这个演讲、绘画等方面很有天赋的女孩学习成绩在国子监中学初三全年级第一名，爷爷当兵转业到北京有户口，奶奶没有北京户口，爸爸妈妈没有，她是移民第三代，初中毕业要到完全陌生的户籍地河南洛阳某县读书。而我见过的更多的孩子住在被拆迁之前的六郎庄、金五星百货城周边、海淀区的肖家河、大兴区的大红门附近等很多地方，北京五环周边随时可能被拆迁的“城中村”是他们动荡的家。他们的父母没上过大学，靠亲戚、老乡、招工等各种途径来到北京，在中国城市化大背景下，其实是命运的洪流把他们带到这里，他们属于中国，属于这个城市。他们这一代也许不够聪明没考上大学，但不等于他们的后代一定愚钝，谁又能保证今天高高在上的人们的后代一定是聪明的？人只有这一生，没有理由为所谓的环境权而伤害弱者的生存权，更没有理由以抽象的人口数量把他们的孩子隔离在城市之外。

就在不久前，我和几位志愿者去大兴区育红学校调研打工子弟学校面临的困难，女负责人谈起这些年办学的艰辛，她所经历的那些拆迁和如今稍有安定的校园，感慨中有欣慰，可是一谈到自己在大兴旧宫上高二的女儿，一下子泪流满面，女儿适应不了户籍地的环境，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父母，高考怎么办？她可能不得不抛下这个1000多孩子的学校离开丈夫回户籍地陪伴女儿。三年来我见证了很多个母亲提到孩子的未来凄然泪下，我看到了很多孩子讲述他们被迫离开父母时对这个国家的困惑和失望，三年来正是这些看得见的折磨和痛苦支撑着我们前行，让我们觉得艰辛付出的意义。

可如今，我们依然不能改变高高在上的官僚们打造精英城市的傲慢观念，依然不能改变那些穷人孩子的命运。这个城市需要他们，需要他们付出劳力，需要他们清洁道路，需要他们建筑楼房，需要他们卖菜……可是因为一纸户籍，他们永远是外地人，永远是这个城市的贱民，这一生的歧视还不够，还要毁掉他们孩子的前途。

难道近来教育平权呼声还不够大吗？是的，还不够大，还没能撼动那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陈旧的观念。他们说，北京上海要打造精英城市，要控制人口，多年来他们一直驱赶那些贫穷的新移民，十年前仅北京一年就抓捕遣返22万人次，后来不能任意遣返了，但一直拆除他们居住的贫民窟（所谓城中村），毁掉他们孩子的学校，让他们的孩子受尽歧视和白眼。

对不起，游行不是故意制造事端，那些痛苦，母亲每天打电话对远方的孩子深深忧虑的痛苦，初中二三年级不得不离开同学在操场上相拥啜泣的痛苦，孩子幼小心灵受到户籍歧视伤害的痛苦，不能再继续了。2012年12月22日，请和我们一起，为他们呐喊——为所有纳税人的孩子提供平等的教育机会，取消高考户籍限制，是时候了。
                          许志永 2012/12/20

下午三点接到市公安局z的电话，说要做个笔录。我没想太多，刚写好的文章可能还需要一点修改，心想等回来再发，约好三点半在学校保卫处见。

大致这么几个问题：

知道12月22日游行的事吗？当然知道。
谁提议要游行？我提议，大家商定。
谁参加了商定？涉及别人我不说。
游行批准了吗？不管是否批准都要游行，我们依宪法权利游行。根据游行示威法的有关规定，申请游行日期两日以前，即今天上午九点半之前没有接到不予许可决定书，就是默认许可，这是一次合法的游行。
为什么要游行？必须发出更大的声音，争取更多的新移民的子女能够就地高考。
游行路线、口号？奥运大厦北门至国家体育馆，取消高考户籍限制等。
你会参加游行吗？只要我有人身自由就会参加。

接近五点笔录做完了，以为就可以走了，但z说去宾馆，我说要拿电脑，但这时我已经失去人身自由，我力争给家人打了一个简短的电话，之后手机被强行拿去。

我应该告诉大家，这是一次合法的游行，应该去尽可能多的人，普通参与者只要没有过激行为就没有风险，同时最主要的几位组织者不要去现场，责任由我一人承担。有些遗憾我没来得及发出短信。

莫泰168连锁酒店安贞店8楼一个房间，每组三个人轮流看守，我坐在床上默默祈祷和思考。时常被他们看电视和谈话打扰，有时我也看点电视，但此刻更像在远方看这个世界和人类生活。人身自由的时候以行动维护公义，失去自由在家读书写文章推动新公民运动，被非法拘禁完全失去自由，禁食，为抵制非法拘禁，也为祈祷和思考。以上苍赋予的智慧改造这不完美的世界，在过程中感知存在和幸福，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大队长c进来说，推动社会进步要渐进啊，非要游行逼迫政府？我说对不起，必须有人为他们说话。想到了三年前见到的那些孩子，三年来为教育平等我多次失去人身自由，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过。这几乎是最后一次机会，出台了方案之后，如果只解决了相对优越条件的一部分新移民，剩下的弱者谁还会为他们说话？我们还有什么力量能为他们说话？

感谢周六早晨勇敢走到奥运大厦北门的志愿者们，尤其是刷子、阿当等被带到派出所的8位志愿者，感谢为这次活动付出巨大努力承受巨大风险和压力的志愿者们，为这个社会中最弱者，为数千万儿童告别被留守的命运，为两亿多新移民融入所在城市，为中国进步，我们坚定站在一起。
2012/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