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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励或祭奠/廖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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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5-10-2009 21:48: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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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奖励或祭奠






               ——代推动中国进步奖答谢辞









                            廖亦武









   1992年8月,我的案子审判终结,随即被押送到重庆嘉陵江南岸的四川省第二监狱服刑。当我连入3道门岗,终于落脚在蟊贼集训队时,曾冲着四面高墙电网发呆——那令人仰望的城垛间,竟然巡逻着军用摩托!









   风筝般起伏,狱卒在云端



   比思想犯更接近上帝









   我写了两句诗,却并不知道,在许多年以前,齐尊周齐家贞父女,也曾以同一反革命罪名,在同一地点坐牢。又过了许多年,齐氏父女逃离专制下的故土,远涉重洋,像许多热爱自由的中国人一样,在异乡落脚。可他们的魂魄并没有逃离,他们说:中国很大,我们很小,但我们心齐,愿意为中国的进步做一点事情。于是就有了这个以家族的名义、家族的血汗资产设立的推动中国进步奖。






   我得了这个奖,一个劳改事业的传承奖,一个思想犯对思想犯的激励,其意外震撼,如久闭的囚笼突然门响,寸断的饥肠突然吮吸到阵阵肉味。于是我遵照齐氏叮嘱,早早准备,早早收拾行囊。从旧历年关前接到澳洲邀请至今,将近半年,先是警方电话频频,跟着老熟人们相约谈心,开门见山,虽然我趁地震混乱之机,迅雷不及掩耳,转了户口,办了护照,可还是不准出国!






   据理力争无效。偏偏我又是个不信邪的蠢货。召集若干文弱书生分析情况,一致认为:地大物博的专制,你老兄不可明目张胆,在北京、上海、广州、成都等著名海关晃荡,逼得人家找你麻烦。我懵懵懂懂强调:有护照和签证,出入程序就是合法的。却引来大伙一顿嘲笑:老廖啊,50岁的人,申请了9次护照,盼自由盼得眼珠子掉,可还没看清楚中国国情呢。律师滕彪特别提醒:过不去就赶快撤!手攥紧,别让人把护照抢了!






   惶惶不可终日。不料签证又耽搁20多天。见使馆方面迟疑,我就赤膊上阵表决心:本人不会利用开会得奖之机,脱逃移民,美其名曰“政治避难”,像许多可怜可气的同胞干过的那样。我不是骗子,我是作家,并且是在本土底层民众里讨生活的作家。我的根子扎在这儿。虽然我很不情愿扎在这儿。澳洲空气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啊。






   话虽这么说,我这碗饭真的不好吃。我写了300多个底层人物,我的书在大陆有无数盗版,可却被封杀近20年。20年,娃娃都长成人了,如果在乡下,娃娃的娃娃又诞生,已开口叫我爷爷了。但爷爷我为中国绝大多数底层爷们儿娘们儿写的东西,揭露他们在几千年吃人的历史和现实中,凭什么活着,凭什么繁衍的文字,他们却无缘看到。看不到,理解不到,人民就饿死你。这话好像是列宁毛泽东说的。






   幸好列宁毛泽东不上网,我还有个半饱的表达空间。于是凭着虚拟的经验,委曲求得签证的我,率领贴身跟班小金,从成都搭火车,直奔广西南宁,再直奔中越边境。我们关闭手机,关闭邮箱,抹掉所有蛛丝蚂迹,就差没搞易容术了。途中,我做梦也在笑:嘿嘿,我党绝对料不着我转道越南去澳洲这一招!






   如今冷静分析,落网乃情理之中。我在友谊关被拦截了。过海关时,我和小金本来混在同车的游客中,排队鱼贯而入。不料稍远处有声音在召唤。我吗?是的。只得出列,背着比脑袋高的旅行包,紧赶几步,按程序递上护照。第一次出国吗?请出示《身份证》。






   我递上《身份证》,半米外,边防警察神色凝重,嘀嘀嗒嗒输入资料。约分把钟,他抬眼盯住我:有点问题。请你到旁边会客室稍候。






   要搜查行李吗?我问。






   是的。他随之站起来。三四个警察陪我进了会客室,却没有搜查。我被扣押了两个多小时。他们则层层上报,终于有了正式的书面结果:廖亦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境入境管理法》第八条第五款,你被上级文件通知,阻止出境。






   我无话可说,一头冷汗。接下来,我们心有不甘,去附近五星红旗铺天盖地的蒲寨,巡视了中越边界,一两丈宽的臭泥潭,几根水泥桩子。进一步动作,赶回南宁,乘夜行大巴,颠簸十几个小时,抵云南蒙自,再颠簸五六个小时,抵另一边境县城河口,与越南老街省隔水相望。






   骨头快散了,依然不能越雷池一步。只好兜几千里的圈儿,返成都,累极了。外出半个月来,到底做了一个最自由的梦,就是无梦。









   四川大地震,死掉十几万人,他们都彻底无梦了。而剩下生者,却是恶梦连连。许多人熬不过,就自杀,前一向,北川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也自杀——兴许也不能忍耐煽情的掩盖真相的主旋律?






   而写作《地震疯人院》的我,记录涣散的人心,已到一个临界点。我同当时蜂拥进入灾区的众多救助者一样,至少在相当一段时期,不愿再回顾那种万劫不复的炼狱图景。借这个“推动中国进步奖”,我很想去澳洲,看看南半球的海,透透新鲜的空气,松松紧绷的神经,却不得不留下来,连望洋兴叹也做不到。






   面临人生中翻不过的坎,我总习惯说:这是命。这么多人死了,我还活着,我没有任何理由想不开。所以,我愿意把我的得奖,看作是对地震死难者的祭奠;是仪式的双方,对长期被漠视、宰割、抹杀的芸芸众生的强调;是民间对抗官方、记忆对抗遗忘、活生生的抽搐对抗老一套的死伤统计;是社会底层史对抗赢家通吃的犬儒精英史。






  但愿若干年后,人们因为这个奖,而记住我写的书,记住中国人的一段段耻辱或无耻的历史。记住我在狱中纪实作品《证词》里说过的话:






  死了的,白死;活着的,白活。我们与毛时代、邓时代,甚至蒋时代的民众没有质的差别;与特务、农民皇帝、《扫荡报》记者没有质的差别。我们是土壤,是为流芳百世的大树提供养分和背景的土壤,我们被践踏、玷污,泪往根上流,历史老人却听不见永恒黑暗下的哭泣。









                               2009年5月9日,星期五,四川成都









   《地震疯人院-5·12四川大地震记事》于2009年4月由台湾允晨文化推出繁体汉语版;5月由巴黎META-EDITIONS出版社推出法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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