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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人在大饥荒中饿死
时学爱
2013年第5期 炎黄春秋杂志
据媒体披露,去年“五一”期间微博上有一个关于“大饥荒”的帖子:“有人为了糟蹋毛主席,竟然夸张污蔑1960-1962年饿死几千万人。有人为此走访了当年饥荒中最重的安徽河南许多村庄,情况根本不是有人诬蔑的那样。乡亲们只是听说饿死了人,而自己并没有亲眼见到饿死人,能够直接证实的饿死者为数极少。”阅后,触到存于心中50多年的隐痛,不得不一吐胸中块垒。
1960年我在安徽省宿城一中读高三,4月的一天,学校突然召集毕业班的学生开会,会上校团委书记宣布邻班的一位同学(安徽省濉溪县农村人)违纪回家,回校写了一篇反动作文《坟》,文中写有“我偷偷回到家里,村边的土地堆起一座座新坟,好像刚出笼的一屉屉馒头”。随后县公安局将其逮捕,戴上手铐押走。会后我们非常震惊,农村真到这种地步了吗?
7月高考结束,我们被强留学校甜菜场劳动。8月拿到大学录取通知的那天,团支部书记给我一封拆开的信,说这是你家里4月的来信,学校怕影响大家迎考,凡农村来信全扣下来,我看是你的信,偷偷留下来的,你别难过。我打开信,是三哥4月18日写的,上有“母亲已于4月12日去世”之语,我顿时泪水汩汩,恨不得立刻飞回家。
见到形销骨立的三哥,在母亲坟前,他告诉我:父亲被姐姐带走要饭去了(我说知道,见过父亲),母亲饿死,写信给你收到没有?(我告诉他收信经过)二哥去年秋天外流苏南不知下落,二嫂两个女儿饿死后,带二女儿回娘家了,你三嫂领大女儿去她娘家了。三哥说,咱庄1600来口人,除了死的、外流的,在家的不到700人了。
我升入大学后的10月下旬,收到四哥的来信,传来父亲、奶奶先后去世的噩耗。
因为1960年11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学校动员农村学生寒假最好不要回家,直到1961年暑期回家,才渐渐知道家人饿死的一些情况。
最先死去的是三哥的小女儿。这个1959年1月诞生的孩子,一出世就与饥饿为伴,三嫂无乳可哺,无副食可补,只能跟大人一起吃生产大队的食堂,喝“五香粉”(红芋焙干磨成的粉,农民起的名字)煮的“四眼”(饭如清水,人与碗中影四目相望)稀饭生存。入冬后三嫂背着她在野地里挖出苻苗(一种野草)的白色根须嚼碎后喂其充饥,近一周岁的孩子不仅不会走,连站也站不起来。寒冬饥啼,三嫂唯有用自己的唾液喂她,终于1960年1月夭折于生母怀中。春节过后,三嫂带着大女儿投奔椿树王大队的娘家哥,饥饿导致她患上严重的子宫脱垂,多年不孕或孕后流产。
继而是二哥的长女之死。因为饥饿,15岁的少女瘦得皮包骨头,失去抗病能力,严冬时不幸感染肺炎,无药无食,在频频的咳嗽喘息中被痰液堵塞呼吸道,于1960年春节前窒息而死,裹上一条芦席抱上小山,草草掩埋入土。
1960年2月中旬,二哥11岁的三女儿死于原灶房的草堆里。为了在大队食堂多打一份稀饭,二嫂把尸体用草盖上,约10天后发出气味,才被连草带尸捆扎在一起,扔到村外乱葬岗上,疑为野物所食尸骨无存。之后,二嫂携二女儿投奔栏杆公社任生产队长的哥哥,直到饥荒过去。
1960年春节过后,母亲让嫁作人妇的姐姐把父亲领走,到江苏徐州周边农村逃荒讨饭去了。从大队食堂打回的稀饭,母亲尽量多均点给奶奶,自己却骨瘦如柴。在宿县农村搞地方病防治的四哥,将好不容易省下的2斤半粮票,购买10多斤红芋送回家,因为大炼钢铁、大办食堂收空家家户户的炊具,三哥把红芋弄碎乘夜深人静放入陶罐煨熟,准备一家人分食,结果被发现,生产队长带人收走了红芋和瓦罐,把三哥关起来饿了一天。母亲终于灯尽油干,于4月12日永远闭上了双眼。只有三哥一人在家,他将母亲陪嫁的衣柜改成棺材入殓,在本家亲人的协助下,把母亲安葬在她亲手开垦的山地里。
1960年9月初,在外乞讨的父亲回到家中,知道母亲已逝,立即拖着羸弱的身子上山,伏在母亲坟前啜泣,任由姐姐哥哥劝慰,默不作声,守在母亲坟前不愿归家。他被多位邻居强拉回去,躺在床上不吃不喝。9月18日,父亲追随母亲而去。
奶奶一生礼佛向善,总是教育我们孙子辈要做本分之人,莫贪分外之财,“外财不发命穷人。”1960年前后的大饥荒中,她宁可让家人外流乞讨或用苦力求生,决不让大人孩娃在外偷摸东西回家,当看到饥饿难耐的村民生吃大田里的豌豆苗、大麦苗被大小队干部捆绑吊打的惨状,态度更为坚决。奶奶眼睁睁目睹三个曾孙女和儿媳相继成为饿殍,陷入无限哀痛的她从此卧床不起,父亲的离去更摧毁了她最后的精神支柱,父亲逝世不足一月,奶奶也于1960年10月10日驾鹤西去。
一个大家庭在饥荒中就这样支离破碎了,成为幸存家人永远的隐痛。
(作者为安徽省宿州市政协原秘书长)
(责任编辑 黄 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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