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晖：种族化选举:没走出的历史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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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宇晖：种族化选举:没走出的历史阴影

发布时间：2013-12-19 03:10:06

| 时代周报 | 264期 |  评论 (0) 转播到腾讯微博

李宇晖

因曼德拉的去世，对他和他所领导的南非平权运动的评价问题成了网上一个争论的焦点。支持者自不用说：打破种族隔离，实现政治平等，当然是任何一个现代社会的普适目标。但是反对者提到的现象也很值得思考：南非在非国大执政以后，治理水平并没有充分提高。

南非社会面临的最大的问题莫过于犯罪问题。有当地的移民机构表示选择移民的南非人最主要的担心就是受暴力犯罪侵袭。因为缺少数据，我无法拿改革后的犯罪率与种族隔离时期对比，但是可以肯定，从犯罪率的角度看，即使没有显著退步，至少也没有进步。这对于一个民主化已近20年的国家来说，不能不说是件让人沮丧的事。

专门研究犯罪问题的学者大概能举出很多更直接的原因，比如文化上对暴力的认可、经济上的不平等、执法机关的腐败低效等。但不管什么原因，对于我们学政治学的人来说，一切还是归于政府不能有效问责。无论是社会价值体系的培育、社会保障的建立还是执法机关的公正，都是政府可以有所作为的地方。为什么普选产生的南非政府—而且其选举又基本符合公正和自由竞争的原则—执政水平却并不理想呢？会不会搞白人小圈子选举反而会更好？

要说明南非的普选为什么没有有效地问责政府，我想介绍一个很有意思的数据：全世界超过1000万人口、公平大选超过3次的民主大国共有38个，但是在这些国家里，议会选举中的最大党平均得票数超过50％的只有两个国家：美国和南非。也就是说，在世界上大多数人口大国里，只要选举公正很少出现一个政党包揽半数选票的情况。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人类社会的矛盾从来都是多纬度的，在任何一个多数群体内部都有不同的矛盾，那么当然，一个政党想在一个大国里讨大多数人喜欢非常困难。美国尽管有两个超大型政党，但和别的国家并无可比性。这是因为美国政党的结构非常松散，并不像多数国家的政党那样有明确的意识形态界限。这一点当然又有更深层次的制度原因，不可能在这篇小文里展开，但是至少和总统选举的存在有很大关系：国会候选人为了搭总统选举的车进行宣传，不得不采纳同样的政党标签（哪怕政策取向并不一致）。也就是说，总统制国家中的议会选举，其选票分布未必完全反映出选民在意识形态上的分布。但议会制国家就不同了，议会选举是唯一的全国性大选，行政机关无非是一个议会可以随时解雇的下级部门而已。那么此时选票的分布就更符合选民结构的分布。而南非恰恰是20个议会制民主大国中唯一一党雄霸多数选票的国家。

在这种情况下，对政府的问责当然比较困难，因为执政党几乎没有下台的可能，在议会中的席位更是绰绰有余，即使出现小规模的分裂，席位也很难低于半数。这也是为什么南非虽已经经历了四次相对公正的普选，非国大还是屹立不倒。

那么，缺少有效竞争能怪到曼德拉或者其领导的运动头上吗？为什么很多南非选民只认肤色，只认非国大的名头，而不去计较该党执政过程中的诸多缺陷？这难道不恰恰是因为多年种族隔离政策所造成的矛盾的单一化吗？难道通过继续剥夺黑人的选举权就能够改变他们的重肤色轻政策的意识形态？恰恰相反，民主的训练只有在民主的过程中才能完成。南非黑人选民投票中所表现出的非理性的肤色先行，不但不能归咎于平权运动，反而是因为多年种族隔离所造成的心理阴影。设想一下，如果你所在的种族数十年被另一个种族歧视，不能坐同一趟公交车，不能去同一个公园，不能竞争同一个职位，尤其是不能参与任何政治决策，那么一旦你获得了选举权，你会投票给另外那个种族的候选人吗？即便你知道这是非理性的，又能怎样？

其实，很多国家的弱势族裔（如美国黑人）在投票时所表现出的种族意识，多少都和他们曾经受过的压迫有关。南非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压迫者是少数族裔，被压迫者反而是多数族裔，那么种族阴影就不仅仅是影响小党的构成，而是直接决定了谁上台执政。

要想改变这种状况，除了消除等级制度，让弱势群体参与政治竞争并逐渐学习如何有效地问责政府的具体政策，别无他法。那些所谓等黑人受教育程度提高再给他们政治权力的说法实乃一厢情愿。试问在一个白人完全垄断政策制定权的社会，黑人的受教育程度怎么个提高法？谁给他们预算？校舍、师资从哪里来？如果美国的奴隶制延续至今，美国黑人的受教育程度将比现在如何？

种族化投票（ethnic voting）在政治学文献中通常被视为一件坏事（也有少数人认为这是好事，可以帮助民众在民主化初期较快地形成自组织，但不是很有说服力），这我并不否认。但是当你看见这种现象发生以后，请不要简单地嗤之以鼻，责怪选民的愚蠢。这种愚蠢恰恰是权力被剥夺的后遗症，剥夺的时间越长，后遗症就越严重。

事实上，经过这四次大选，南非的选民已经在进步。非国大已经经历过一次大的分裂，虽然分出来的政党选举表现不佳，但足以说明非国大的标签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竞选利器。很多观察家相信非国大还会进一步分裂，直至其失去多数党地位。明年的南非选举中，让我们拭目以待。

除了分析南非的问题出在哪里，同时也应看到，它的政府并非一无是处。作为一个原本已是较高收入水平的国家，南非在民主化以后一直保持了3.24％的平均增长率（民主化之前20年的平均增长率只有1.67%），到2012年其人均GDP和人均收入已经分别超过8000美元和7000美元。其经济增长的含金量也相当可观，GDP中竟有65%由第三产业所贡献。从全球PM2.5的分布图可以很容易看出，南非的经济发展并没有以环境为代价。

我并不同意过度神话曼德拉其人，也非常理解因为他和众多独裁者勾肩搭背而让人产生的不适感。但是必须承认，南非的变革仍然是相当必要，甚至相当成功的，它的不尽如人意之处更多应归咎于过去种族隔离时期的遗产。它的发展潜力，则是某些依靠破坏环境和剥夺廉价劳动力的经济模式所望尘莫及的。

作者系美国UC Davis大学博士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