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追责死者家属，我们要否跪谢平邑政府的大恩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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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05 记者王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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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么事都能用钱摆平的"，这是电视剧《家常菜》中发了财、成了款、昧了心的白青山，无奈之下的一句实话。正如有调侃说“花钱把我爷爷的照片也挂到天安门城楼上去"，可惜花多少钱也难遂愿。不过不能否认的是，“拿钱摆平”这句话既通俗又实用，花钱使惊天命案不了了之的事也总在发生。

死于强拆大火的山东省平邑县农民张纪民，其家属与镇政府签订协议，获赔150万，置换115平方米住宅，其原房屋及宅基地交由村集体处置。协议书载明：张纪民家属不再以任何理由和任何方式向镇政府主张权利。

我一直耿耿于怀于张纪民的死。还原事件真相远没有想象的困难。光天化日之下，围观村民众多，采信证人证言想必不难;家属及村民指证拆迁人员向张家扔汽油瓶，不妨细究深查。至于火灾究竟是从屋里还是屋外烧起来的，消防专家也不难判别。仅仅一句“自身行为所致”，既不能形成闭合的证据链，也不能将当地政府从整个事件中切割出来。蹊跷的火灾有太多疑点，全靠平邑方面的调查，实难使人信服。

如今双方“握手言和”，八成会“民不举官不究”，到此为止，烟消云散。进而，这起命案的制造者以及幕后主使，可能从此无虞，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这样的“和平解决”，让公众心里很不平和——因为维权，命都搭上了，难道一条人命就值区区百十万外加一套住房?

世界上最无趣的事情，莫过于面对让人血脉贲张的暴力行径，舆论和公众尚在试图帮助弱者的亢奋之中，当事方却突然选择认输服软。其实，事件的结果早该在预料之中：当事人要的是钱，公众要的是正义，落差是注定的。这起公共事件显然已经超出张纪民一家的应对能力，不能苛求一介草民去扮演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以一己之力去充当“个人对抗体制的英雄”。他们还要在这块土地上生活，还要与当地政府打交道，这就是强拆事件里的现实法则。同为升斗小民，换作你我，又徒唤奈何?

从这个意义上，张纪民的亲属从抗争走向妥协，与其说是服软，倒不如说是回归——回归到令人难以反抗的现实生存法则。只是，没有强大的外部压力，任何一个思维、情感正常的人，想必都不会在受尽伤害后，接受以钱抵命的现实。

在以往的诸多案例中，开发商虽穷凶极恶，但对人的生命还是有着最基本的敬畏的。一旦出了人命，当事者惶惶不可终日。眼下在开发商的眼里，人命不仅有价，更是明码标价了。自张纪民始，行情看涨罢了。不管合法还是违法，更不管无意还是恶意，哪怕是故意杀人，一条人命过去是90万,现在是150万。赔偿一到位，死者盖棺入土，所有孽债一笔勾销。

以我的揣测，这两天平邑官方不仅如释重负，还要欢庆胜利的。“私了”式的解决办法，无需司法过堂即可消弭可能衍生的政治风险，更进一步树立了拆迁者的威严，以及“叫你和政府作对”的恐吓分量：若是拆到你家，不痛快儿地搬走，就烧死你，最多赔俩儿钱摆平!这情形，常常令我想起多年前在山西煤矿采访遇险，被不法矿老板指着鼻尖叫嚣：信不信让大煤车压死你，大不了给个三五十万!

“摆平”有“搞定”和“解决”的意思，最常用的方式就是使用暴力强压或者特权威逼把事情办成，总让人嗅到黑社会的味道。跟“大佬”“老大”等名词一样，“摆平”也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术语，无论怎样都很难从中读出积极的意蕴。不管是地痞流氓、绿林好汉还是地方政府，若跟“摆平”纠合到一起，即使没有打打杀杀之类的“硬暴力”，也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

纵观这几年曾引起巨大舆论风波的征地拆迁死人事件，大致都如此被当地官方“摆平”。再激烈的冲突，也被一个或高或低的“私了”式赔偿价格搞掂，而催生各种冲突的权利与权力架构和解决规则，并无改变。于是，下次再有类似事件，便照葫芦画瓢，重演一番。过去曾有地方官员公开宣称“哪有拆迁不死人”，如今嘴上不明说，行动却愈加果决。

我们丝毫不能寄望于地方官员从强拆死人事件中，获得哪怕一丁点自责和醒悟。强拆屡屡酿成命案，莫不是利益驱使，只不过有人是为金钱的暴利，有人是为仕途的暴利，抑或兼得。某些地方官员在利益面前，一个个眼珠子充血，青筋暴突，面目近乎狰狞，却时刻不忘装扮成正义的代表与化身。此次平邑县官方便是做到极致。

与死者张纪民家属签订的协议中写道：“镇政府对张纪民家属及家族成员在本次事件中的行为和言辞予以谅解，不予追究任何责任”，简直是神来之笔，看似某种让步和妥协，却让此次拆迁行为的正当性和道德优越感，呼之欲出。那意思是，虽然你家死了人，但要治你个寻衅滋事、妨碍公务、敲诈政府的罪名，也是分分钟的事，政府对你高抬贵手一回。我们或许应该与张纪民家属、亲属一道长跪不起，感谢平邑政府慈悲为怀、宽宏大量、体恤民生。

平邑县官方可以利用钱财、行政等强势手段，对死者家属的精神世界予以伤害和羞辱，令他们自此选择缄默，但无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我们透过那一纸协议，分明嗅到一种权利焦虑与存在感危机。因此，这绝不应该是事件的终点，任何跳过法律解决问题的手段和方式都是非正义的。与其赔偿上天，不如良法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