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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洪:重庆打黑,我亲历的劳教之黑远超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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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1-15-2016 11:59:3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口述:彭洪
编辑:刘青松
来源:口述中国

口述君的话:

本文作者彭洪,生于1975年,重庆渝北区礼嘉镇人,重庆“打黑”期间众多因言获罪被劳教者之一。2012年获平反后,有记者问他:“你还相信法律吗?”他说:“应该相信法律。我觉得一个正常的社会,应该建立一种法律的观念才行。只有靠法律,社会才能健康发展;实现国家繁荣也好,和谐也好,复兴也好,必须依靠法律;只有法律能实现社会公平公正,能够保障人权;没有法律,一切的一切都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这话说得多好。

前几天,重庆“打黑”期间另一位因言获罪被劳教的任建宇通过了国家司法考试。这事干得多好。

在一个缺乏法治意识的国度,用法律表达,用法律行动,用法律建立尊严,是多好的一件事。

文章经作者授权,有删节。

电脑右下角弹出一个警告信息框
   
2009年夏天,重庆,唱红打黑运动进行时。原重庆市公安局副局长文强被抓。9月,天涯重庆论坛,唱红打黑话题热火朝天,我在一篇打黑话题的跟帖看到一幅黑社会保护伞的图片:文强头像之上多了一个人的头像。好奇心驱使,我把这个图片复制粘贴之后发了出去,帖子题目就叫《这把伞好怪哟》,除了标题有文字之外,帖子本身没有文字描述。

帖子发了之后,我看了一下,浏览和跟帖的不过寥寥十数人。

十几分钟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电脑右下角弹出了一个警告信息框,网监总队叫我去自首!我吓得魂飞魄散!从来没进过派出所的门儿,这可如何是好?

怀着侥幸心理,我没去网监总队。之后几天,稀里糊涂的我忘了这件事情。

10月9号下午6点左右,我在家休息,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开了门,门口站着四个警察。他们自我介绍,两个网监总队的,两个派出所的,态度很好,寒暄了几句后,他们请我去派出所一趟,说是深入聊聊对打黑的看法。

我坐上警车到了派出所。对话在轻松中进行。问了一些对打黑的看法以及我的兴趣爱好,我对他们毫无保留地讲了,他们表示赞许。而后,网监的警察拿出一张打印的A4纸让我看,问我是否在网上发过这个《这把伞好怪哟》的帖子。我说我好像发过。他们问:“你晓不晓得文强上面那个头像是谁?”这个时候我心里有些犯嘀咕了,没有承认。他们“友好”地提示我说,都说这个人是前市领导×××。我说,天涯有这样的说法。在“友好”氛围的感染下我不知不觉进入了他们设置的圈套,但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录完口供,签字之后,所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伙子啊,以后少关心这些事情,回去吧,你的事情两三天就会有结果,不用担心。”所长的“关切”,小老百姓的我,感激死了。他们把我送回了家。其时,我心里还是有一丝惶恐。

10月11号,派出所两个警官再次来到我家,让我及家人签字摁手印:“不要担心,这个事情很快就会了结,但是最近两天你不要出远门儿。哦,还有,你的笔记本电脑我们要拿去看一看,过几天就还你。”我老老实实地把电脑给了他们。

10月13号晚,大雨,我和妻子躺在床上聊着这几天警察“关心”我的话题。我们都认为,我发帖的事情可能没有预想的那样简单,可能会被拘留几天。天呐,我一个平时连地上蚂蚁都怕踩死的老好人怎么会被拘留呢?妻子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我如果去拘留几天,多丢脸的事儿,脸往哪儿搁?爸妈老实巴交活了大半辈子,儿子突然就进了那种地方,那还不急死?唉,不去想了,不敢想了,睡觉吧。

眼睛刚闭上,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赶紧起床开了门,门口站着几个浑身湿淋淋的警察。为首的警官说,“没办法,跟我们走一趟。”我浑身僵直,腿像灌了铅,强作镇定跟他们下了楼。

没曾想,这一走就是两年。

因“涉嫌诽谤他人”被处劳教两年

进了派出所,我对警官说,这个帖子你们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查到图片来源,这个图不是我做的!对方很焦躁地说,现在没办法了!给我拍了几张照片,签字画押,戴上手铐。

给我下了刑事拘留通知书。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接近崩溃。警察们押解着我前往渝北区“一碗水”看守所。

我脚步颤抖着迈进了看守所的大铁门,穿上了黄马甲。警察带我进了舍房,里面灯光昏暗,舍房老大叫我蹲在便池旁不许说话,不许乱看。等老大睡下后我还是偷偷观察了一下:舍房的床类似农村猪圈的板子,大通铺,二十几号人挤在上面,每个人都只能侧着身睡。我在臭得令人窒息的便池旁蹲了约一个小时,老大才让我睡下。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老大把我叫过去问话。我如实把自己的遭遇讲了一遍。大家都诧异万分,他们都觉得社会黑暗,但听了我的遭遇,还是深深震惊了。老大说,这个社会确实黑!

老大教了我一些监舍规矩如是、到、报告、谢谢“六字箴言”后开始了劳动,粘贴一种注射液药盒。我粘贴了半天就弄得浑身酸痛。中午的饭难以下咽:“红烧肉”一片肉也没有,就几块萝卜;菜汤除了几片烂菜叶外,还漂着两条肥硕的大肉虫!

15日下午,警察从铁门小孔递进来一张纸,是聆讯告知书。老大对我说,“朋友,你被劳教两年!”

我脑袋嗡的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我的罪名是“涉嫌诽谤他人”。我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浑身颤抖,欲哭无泪。

他们安慰我说,可以申请聆讯,争取少关一年。

17号上午,一个警官来看守所接受了我的聆讯。他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这个情况,聆讯也没意义。”我带着祈求的口吻说,我这个事情确实冤枉的很呐,那个图片不是我做的啊。他扔下一句“吸取教训吧”,扬长而去。

下午,妻子给我送来了被子和衣服。当然,她是没法见到我的,也不知道我的具体情形。我心里刀绞般疼。怀孕的妻子撑得下去吗?爸爸妈妈能挺过这道坎吗?

经历过劳教的狱友对我说,“劳教恼火得很呐,我们道上有句话叫‘劳改背个名,劳教整死人’,不是说着玩儿的,以前劳教所经常死人的,死个人就当死条狗,劳教所搞生产就会把你箍得疯!”他们说,以前在西山坪劳教所,因为受不了永远完不成的生产,每年都有人跳楼或者翻围墙摔残废!

老大说,“你很老实,没有恶习,在劳教所里面可能难过哦。”

傍晚,舍房铁门小窗户被哗的一下推开了:“彭洪!赶紧收拾东西,你可以走了!”舍房沉寂了一秒钟,爆发出一片欢呼。“彭洪你可以回家了!”老大们说,“你本来就是冤枉的,收拾东西回家吧。”我再也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百感交集,哭了。

跨出舍房,我兴奋地望了一下头顶的天空,心想,终于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我跟着警察去门口领当时收缴的皮带和鞋子,交接完之后我准备转身,两个陌生的警察已经迎了上来:“走,人和转运站,你被劳教两年,没办法!上车吧。”原来一切不过是警察的恶作剧,我在心里骂那个戏弄我的人渣!

人和转运站和看守所一样,人被源源不断送来,晚上只有睡地上。洗漱都成了奢侈,脚臭味儿、汗臭味儿,令人作呕。

想爸爸妈妈,想妻子,想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想得人绝望,整夜无眠。

转运站也有生产,做工的过程不断有人窃窃私语说,这社会真TM黑,我怎么怎么就被抓进来了,这段时间抓了好多人。又绝望,又愤怒。

到了转运站才知道一个内幕:这次“打黑”运动市公安局给下面单位下了任务的,必须抓多少人劳改,劳教。更让人惊异的是,派出所每抓一个人去劳教,就可以从劳教所拿到数百元费用。

“人性的残暴和丑恶,在这里暴露得淋漓尽致”

19号下午一点集合,在全副武装的警察监护下,我们上了大巴,去往传说中的北碚西山坪劳教所。车厢里的劳教们面无人色。

大巴停在劳教所大门口,全部下车。一声厉喝:“低下头,不准乱看!乱看打死!”行进过程不过一分钟,不断有人喊:打死、打死、打死!我的心,惊骇得无以复加。

进入大院,站成一排,整训组长扑过来:“站好了,站好了,给老子站好了,全部不许乱动!立正!眼睛不许乱看!”紧接着,他给每个新劳教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站在中间,还没反应过来就觉着一阵风扫过来,脸上瞬间热辣辣,刺痛,眼前金星乱冒,耳膜嗡嗡作响。

在组长的大声威吓下,新教们开始迅速脱光衣裤全裸检查,动作稍迟缓者迅即遭到整训组长拳脚相加。一位新教学员偷瞄了组长一眼,几个组长一拥而上将其踢翻在地,边踢边骂:“你龟儿子要乱看?桀骜不驯哈?!”这个学员扭曲的脸涨得通红,吓得说不出话,浑身颤抖。

穿上衣服,我们二十几号人排队进舍房吃午饭。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左右,大家早已饿扁了。在整训组长的口令下,大家整齐划一地端碗。饭菜非常烫。组长一声断喝:“全部准备,吃!10,9,8,7,6,5,4,3,2,1,放!”这顿进行了不到10秒的午饭就这样迅速结束。

组长命令我们双手抱头,身体呈九十度弯下,动作不许有丝毫变形,否者迅即遭到拳脚羞辱。这个动作做了大概十分钟以后,有人脸已经憋得通红,不停喘息。大家都额头淌汗。

整训组长发话了:“从进来的那一分钟起,你们这些死贼烂贼必须守规矩!特别是整训期间,给老子把弦绷紧!老子不管你是哪个,是虎卧起,是龙盘起!不听话的,老子要把你盘(意为整,虐待)疯,老子要你们这些龟孙子白天不懂夜的黑!”

在组长们的淫威下,新教学员们只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因为组长都是各种各样关系进来的,是警察最信任的人。得罪组长,就是得罪警察。

新教学员当中还有两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一个因为和前妻发生抓扯被劳教,一个因为打牌被劳教。劳教们无一例外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

晚饭还是在整训组长的号令下草草了结,又没吃饱。饭后还是重复那套变态的动作。大家的腰和腿已经痛得麻木,呻吟不断,稍有动作变形者就被饱以老拳。有人实在撑不下去,瘫倒在地上,还是被整训组长们辱骂和殴打。

炼狱般的第一天整训持续到凌晨两点。大家身体几乎散架,汗水湿透了内衣。上下床不够用,连床单都没有,就是一个冰冷的铁架子。我和一个年纪小的同教睡一张床,一躺下就听见鼾声如雷。

残酷的整训生活花样百出:背诵劳教所的规章制度和条例,如《五要十不准》《劳教学员守则》《三种管理模式》等;站军姿,纹丝不动,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三大步伐”亦是。用他们的话说,这是搓掉你的锐气和恶习。一个学员站军姿过程中尿急报告整训组长请求上厕所,不允;再次请求,依然不允。半小时后没憋住,尿了一裤子。

每天,都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小细节没做到位被体罚。吃贝母,是众多体罚之一种。被罚者双手抱头,身体呈九十度弓下,整训组长凌空跃起以手肘猛击被罚者背部,一声闷响,被罚者一声惨叫,一个踉跄,脸已经扭曲。记得那次“吃贝母”,我的背部痛了足足一个月,咳嗽都不敢用力,一用力就剧痛。

一天晚上,一个组长抽查新学员们的监规所纪背诵情况。不能流利背诵的,厄运就开始了:手掌伸出来,组长拿铁衣架打,边打边数。一声声惨叫。还不敢大声叫,否则打得更狠。

身体很差的智障人士杨某某,连自己被劳教的起止时间都弄不清楚。他有小偷小摸的习惯,已经被劳教N次了。这次是因为拿了别人一支手电筒、一个桔子、一包香烟。整训组长最“关照”的就是他。组长一走到跟前,他就浑身筛糠般发抖。

几十号新学员,侥幸逃脱体罚的寥寥数人。人性的残暴和丑恶,在这里暴露得淋漓尽致。人的尊严,在这里荡然无存,体味的,只是麻木和彻骨的冷。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一起被送来的二十几号人被分到两个舍房,几个经济条件稍好的学员被陆续从我所在舍房调走,我这个舍房留下来的全是无接见、无电话、无汇款的三无人员。我们汗流浃背一个多月,没有安排我们洗一次澡,舍房里散发着一股恶臭。而我们一墙之隔的舍房由于贿赂了组长,待遇就不一样了,他们三两天就可以洗澡,更不可思议的是,本来酒是违禁品,他们还能搞到酒喝。值班组长厚颜无耻地对我们说:有“贡献”才有体现!


劳教废止前,一位劳教警察曾写信给学者于建嵘,坦承劳教制度成为了“当权者打压‘不听话者’的一种手段”。

高墙下的丛林法则

妻子挺着大肚子,和几个铁哥们来探望我了。我头发已经剃光,形容枯槁,精神萎靡,和之前判若两人。妻子目睹此惨状,无声地抽泣起来。在警察的催促下,会见匆匆结束。苦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妻子怀有身孕,她羸弱的身体如何支撑这如山般沉重的压力?这一晚,我躺在床上流着泪,失眠了。

妈妈和大舅、幺舅也来看我。隔着厚厚的玻璃,妈妈问我可以写信不,我说现在整训期间不能写信。说这些的时候,我已经泣不成声了。突然,值班警察怒气冲冲地过来了,厉声质问我:“你在哭什么?!谁说不能写信?我们这里有通信自由!滚回去!接见结束!”妈妈和舅舅从家里到劳教所坐了三个小时的车,说了不到三分钟的话。他们眼里满是泪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接见室。

夜深,我辗转反侧,白天接见的一幕反复在脑海里回放。制度催生出群体性的人性冷漠和麻木,真真切切发生在我身上。那几个有经济能力的新学员可以写信给家里人,而不够“意思”的多数人,包括我,就没有写信的自由。每次打电话时间最长、次数最多的永远只有那几个人,绝大多数人两三分钟就会被掐断。潜规则、厚黑学和流氓文化在这个封闭的高墙内大行其道。在身穿制服者的眼神里,你看到的只是鄙夷和不屑。当把他们和神圣的法律、人应有的良知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你随时会崩溃。

整训一天比一天严酷,组长们打耳光打得手都麻木了。罚做俯卧撑、蛙跳、学员之间互相打耳光等等,千奇百怪的体罚把我们折磨得神思恍惚。一个组长说,“要不是老子要解教了的话,要把你们这帮杂种往死里整。”         

整训验收合格下组,终于有了有限的活动范围,可以在规定的时间里在小院里走走。         

虽然有规定不准吃、拿、卡、要,但是在这样一个高度封闭、高度腐败的圈子里,所谓规定不过是废纸一张。如果你想当组长,想稍微过得好点,你就得行贿。花代价当了组长,就变着花样盘剥新学员,通过威胁、体罚等手段逼新学员就范。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弱肉强食,丛林法则。

两个月炼狱般的整训期间,经济条件稍好的学员都花了不少钱,少则两三千,多则近万,来换取非常有限的一点生活上的方便,这点方便不过是可以少挨体罚,每天吃两顿警察食堂的残羹剩菜。没钱的,动辄被恐吓体罚,洗漱都成了奢侈。

不管你是谁,你就是“贼”

之后我被分到了干部食堂打杂。干部食堂规矩非常多,稍有马虎就会招来严厉训斥。一个中队长叫我给所领导拿碗,我由于太忙拿慢了一点,中队长一个箭步冲上来:“你龟儿死贼很桀骜不驯哈,你信不信老子弄你?!”我眼泪往肚里咽。进了劳教所,不管你是谁,你就是“贼”。某所领导说过,死个“贼”,如同死条狗。

2010年3月24日早上,组长叫我接电话:“你媳妇儿生娃儿了!”我衣服都没穿好,赶紧朝警察值班室奔过去。远远看见一个警察在值班室坐着,话筒还放在桌上,隔着玻璃,他好像在挥手叫我快点。当我赶到值班室的时候,电话已经挂了。我终于没能听见女儿降生后的啼哭,我终于看清了制服遮盖下伪善麻木的心。不过我还是高兴,在同教们祝福下,我喜极而泣。

女儿出生一个月后,妻子和爸妈抱着女儿来探视我。这次总算没有隔着厚厚玻璃的面对面会见,总共三分钟。

那段时间,新闻不断:整训组克扣新教正餐,而后巧立名目卖“加菜”给新教,10块钱一份;3元钱一袋的方便面拿出来分成两块,一块装一碗,每碗5元钱!有解教回家的不服这口窝囊气举报了此事,有组长被撤。警察们安然无恙。

一位因盗窃入所的劳教学员,劳教期满欢天喜地跨出劳教所,没想到,他的家人没有来接他回家,来的是一辆警车——因为同一个案子,他被劳教一年后,又面临审判,劳改。  

干部食堂,午餐时间,我听到两个警察窃窃私语:涪陵所送来一个劳教,不得了,这个家伙有脾气,据说是生产任务完不成,把自己的双眼抠出来了,正在医院。我一个哆嗦,手里的一摞餐盘差点掉到地上。是什么样的生产逼得一个人宁愿抠出自己的双眼来逃避?“依法治国”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会发生如此惨绝人寰的悲剧?

未经证实的消息说,后来有关部门花了不菲的代价,让其家属噤了声。

在一个黑暗的地方,因为无法忍受奴工般的残酷生产,这个劳教学员抠出了自己的双眼来表达抗议。回归社会后,他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中。那些人,永远是他的敌人。

“打黑”如火如荼地进行,每天都能看见大巴拉着警报把劳教人员送进西山坪四个劳教所。很多人因为稀奇古怪的原因稀里糊涂被送来劳教,一时间人满为患。

西山坪劳教所有个叫做“雷峰塔”的囚室,几平米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很深积水,有老鼠和蛇。不“听话”的劳教被投入“雷锋塔”内囚禁数日,每天可以喝一小碗漂着几颗米的稀饭。囚禁期满时,衣裤已被老鼠咬出破洞,人也近乎精神失常。

走出劳教所一年后终获平反

我们所在大队值班警察的衣服包括袜子、内裤都是劳教学员洗,香烟有学员敬献。过节,有学员家属送上钞票。偶有警察和我们谈心,一语道破天机:干我们这行,想升官就得“懂事”……一个还有点儿良知的年轻警察说,“劳教就是乌教!”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在一切丑恶现象背后,是制度性腐败。

早餐前、午饭前、晚饭前、休息前,唱红歌是必修课。上级经常上山来检查,天天都要应付 检查,正襟危坐,手捧红色经典,你方唱罢我登场。领导笑了,干警笑了,我们也笑了。能不笑吗?

劳教学员中,绝大多数没有提前释放的,都是“表现欠佳”的。我就是“表现欠佳”的,劳教两年,战战兢兢地减了33天。

妻子每次坐几个小时的车来见我,也不过10来分钟,就是为了鼓励我,让我坚持,让我不放弃。女儿出生后还得面对生存压力,以及心怀叵测者的闲言碎语,那种委屈,那种无助感。

2011年9月10号,697天的高墙生活终于结束。跨出劳教所大门那一刻,我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久违了,珍贵的自由。久违了,我的至爱亲朋,还有我的小宝贝。咬着牙,我的眼泪,终于没有溢出眼眶。

长期的压抑生活给我造成了一些情感上的障碍,我不大喜欢见人,缘于自己的经历,内心自卑。晚上还常做一些噩梦。也不敢出去找工作,害怕受到歧视。

后来,我鼓起勇气找到了一份工作,工作很累,但比起牢狱生活,这点儿辛苦,又算什么呢。其时,那场“打黑”运动已经随着两个主要领导的倒台而结束。

业余时间我还是喜欢看看天涯重庆。2012年6月,我看到了“一坨屎”劳教事件当事人“方竹笋”被法庭撤消劳教决定的消息,也看到了一线希望。我找了律师,也去涪陵找到了“方竹笋”。方帮我联系到了媒体人何三畏老师、浦志强律师等。在他们的帮助下,在凤凰卫视、南方人物周刊等媒体和大批网友的关注下,2012年9月10号,重庆市劳教委撤消了我的劳教决定,承认劳教错误。这一天,距我走出劳教所大门刚好一年。


彭洪近照。他在状告重庆市劳教委的起诉书上说:“今天,原告在这里,为自己,争言论自由,争应有的人格,努力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公民;明天,原告相信,公权力侵害公民自由与权利的事件,将势必减少在这片土地上的发生,自由平等的国家,在千千万万如原告这般的公民推动下,终将得以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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