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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后的再考察
托派的李二锅 2016-09-25 12: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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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微修改了下三年前的旧文
?(一)
《通往奴役之路》(通)的初版(1944)距今已70多年。最近大陆也推出了修订中文版,改正了之前翻译的不尽人意之处,并在卷首增加了韦森的导读。本书在当代政治观念史上占据极重要位置,它宣扬的理念(和对其的误解)已经几乎人尽皆知。
中文语境下有一种倾向是,似乎谁都能宣称自己阅读了《通》,并从中得出流行的常识自由主义见解,哪怕这些见解并不属于它。例如这篇评论尽管曾名列豆瓣书评的顶端,其实根本无关哈耶克或《通往奴役之路》,反倒是作为J·S·密尔或《论自由》的书评更为合适。另一种同样流行的误解是则从哈耶克作为近几十年保守主义与市场崛起时代思想教父的角色,逆向回溯出了对《通》的自由至上主义解读。例如不少人宣称在《通向奴役之路中》,哈耶克反对任何形式的国家对经济的干预,或者他反对任何福利国家政策。这种误解出于对语境的误植,而语境的变迁恰恰是70年代末以来新右翼声势浩大的反击所造就的。我们用哈耶克的话语继续进行战斗,却浑然不知早已身处新的战场。
(二)
仔细的从文本和语境两方面回顾性的考察《通》十分必要。尽管它含有不少超越历史的真理,但它首先是一本时代之书,是一次在特定环境下进行说服的努力(“献给所有党派的社会主义者”),或更简单来说,如哈耶克自己指出的:是一本政治性的著作——充满目的性,野心勃勃,不能简单以学术眼光对待。《通》在学科方法上的综合性特征一方面可以理解为哈耶克贯彻终身的试图突破现代学科分工建制,获得整全性视野的努力。本书就是这一努力最初(如果不是最成功的)的产物。同样重要的是,哈耶克采取这种写作形式无疑也体现了“政治性”需要。《通向奴役主义之路》是一本针对时政的论战性小册子,任何趁手的方法都必须利用,而整体的思想深度深度又不能超过有教养的英国中产阶级的理解力——整本书的写作与组织,都必须适应大战背景下的时代精神。
哈耶克设想中的说服对象,不包括布尔什维克与纳粹分子。他们是已被败坏的社会中培养出的新一代“纯粹的”集体主义者,不同于创造了这个社会,自身却成长于自由主义环境、因而对“西方”的价值仍然怀有感情的老派民主社会主义同志。哈耶克描述了德语世界发生的精神形态和社会形态的“变形”过程。这一历程历时几十年,最终臻于希特勒之手。他认为同样的“变形”过程,在盎格鲁-撒克逊世界,虽已经开始,却还远没达到其最终姿态。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德意志已经被扫地出门的老派社民分子,才刚刚开始在英国知识界大展身手,如果对此局势不加制止,英美自由世界亦有颠覆之虞。这种社会形态学的方法和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有相似之处,尽管哈耶克批评过他在精神上对反自由主义情感的亲和性。与斯宾格勒悲观的宿命论不同,哈耶克在《通》中宣称,至少在社会变形的早期阶段,人们的选择——或者说“精神”——可以有所作为。他不厌其烦地强调——哪怕是引用其理论对头凯恩斯勋爵——人们对信念的支持对反抗社会变形的“不可避免性”是多么的必要,社会意识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塑造社会存在。但耐人寻味地是,也正是哈耶克自己在《通》中指出,在集体主义已经建成的世界中,说服已经蜕变为宣传,社会-国家已经泯灭了民主社会的个人主义美德,自足的公共领域已经衰退,不再能够作为政治动力影响实际事态。哈耶克更进一步(富有辩证法色彩地)指出:朝向反自由主义方向的运动,来自自由主义理想的成功——随着被打破的限制越来越多,人民的要求越来越容易得到满足,自由民主社会现存的限制也就越来越被视作不可忍受,但这些“不方便之处”,往往恰好是自由主义社会的基本。假如自由主义社会催生的精神气质本身就是不耐烦的,富于(不择手段的)控制欲,那又如何让这样的精神对抗自身引致的集体主义化呢?
这种表面的矛盾也必须深入本书的“政治性质”中加以理解:正是由于英国的社会主义分子还徘徊在老式的欧洲理想和新奇的社会乌托邦中间,而英国社会还大体保守了那个伟大的传统,所以他们的情感和思想都还属于“旧世界”,并没有与那个被诋毁的老派社会切断有机的联系。哈耶克相信,一旦民主(自由)社会主义者发现自己将不得不在自由民主和社会主义间做二选一的决断,那么他们将回到“被抛弃的道路上来”。他仍然相信在盎格鲁-撒克逊社会中存在着根深蒂固的保守主义,这种保守主义不但富有自由主义反抗性的一面,例如憎恨权力,视政府为首恶,更有基督教文明遗赠给西方的顺服精神,对传统的尊重,对非理性设计的社会规范的服从。哈耶克在本书多次(如第8章)强调自由社会有大量的不如意,但是却比计划社会“更可忍受”,他似乎默认,如果可能的话,人们还是愿意为了自由接受世界不可避免的不完美,哪怕这种不完美相对社会主义的乌托邦显得庸俗和可憎。1944年的世界,只有在英语社会中,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说服。公共舆论和理性辩论仍然有着日渐萎缩但强大的力量,宗教仍旧提供着戒律,传统的思想与其说在描绘更美好的世界,不如说更加致力于对抗绝对的禁忌与邪恶。正因如此,来自欧洲大陆的,付出惨痛代价而获得的经验才能派上用场,左派才可能察觉到自己的理想与自己无法放弃的传统之间无可调和的矛盾。《通向奴役之路》是在特殊的时间点针对特定社会的一次努力,在这个语境下,应该顺服什么、应该反抗的什么,对于哈耶克来说似乎不成为一个根本的问题。但当他的思想著作传播到完全异质性的中文世界,顺服-反抗的不融洽就造成了保守主义的内在强大张力。
(三)
如何 衡量《通》在时代变迁,至少时代精神变迁中起的作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在1946年的英国,《通》成为了时代精神的嘲弄对象。甚至有人认为,这本小册子要为丘吉尔输给工党负责。不过伟大思想的力量恰恰在于其正确不会因嘲讽而有所损益。英国左派正如哈耶克所料,到底还是被摆在了要民主还是要社会主义的关口,并决定性从从迈向苏联新世界的一跃中退缩了。工党政府可以放弃帝国、可以用北海石油支付福利账单,可以把铁路国有化,并建立钢铁工业的协调。但是他们的软弱最终把他们变成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妥协者,而非新世界的先锋队。当北欧典范的瑞典想要通过“雇员基金计划”正式触动私有产权之基本时,民主的反弹开启了30年的右倾。从英·甘地的印度到马杜罗的委内瑞拉,最新的事例在不断涌现。甘地的“计划”生育要求更多的独裁,无法做到这一点的她最终下台;马杜罗的查韦斯主义如果不把反对派还享有的那点有限的政治自由彻底剥夺,他就无法稳固自己的统治。从突尼斯到埃及,革命后庞大的公立部门仍然统治着就业市场,即便是阿拉伯之春硕果仅存的国家民主也危如累卵。《通向奴役之路》的政治经济学无非是说:你要么要全面计划,要么要自由民主,但你不能在稳定地同时拥有两者。这并不体现在苏东阵营的全面失败上,虽然这是肤浅的思想集邮者最熟悉的例子。
新右翼熟悉“自由主义”这一词汇令人恼怒的左倾化,却很少注意到“社会主义”这一词汇更加激烈的右倾化。当一个自干五说丹麦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时候,他指的是一种政府提供庞大公共服务并征收高额累进税的、以私人企业的自由竞争为主要运作机制的资本主义社会,而不再是多少人曾念兹在兹的苏联模式。这种福利资本主义是哈耶克在《通》中不可能反对的——成熟的福利资本主义在1944年还远没有成型,英国战后引以为豪的NHS要到1948年才完全建立。的确,哈耶克在更加晚近的著作中更加抽象地反对福利国家以及一般的“社会正义”概念,但1944年的哈耶克和世界,面对的不是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vs受规制的福利市场经济;而是民间财产权为基础的市场经济vs.“公有制”为基本的计划经济。在一代一代人不懈努力下,语词的使用被逆转了。的确,在当今的主要西方“社会主义”大国中的确存在着广泛的再分配,但这种再分配基本是定额的、固定的,而不是“保证特定群体相对其他群体的相对收入”,这是对市场过程的事后调整,而不是对分配结果的事先设计。这就也和哈耶克所极力反对的计划的分配分道扬镳了。虽然,从新右翼的立场出发,仍然能对政府规制与福利政策采取激烈而合理的批评,并且就“社会主义”一词引起人本能反感的方便性来说,这个标签仍然像狗哨一样激励着一代代右派。但这方面的论争归根结底已经超出了《通》所涉及的论题与语境,进入全新的历史环境中。在这一历史性逆转中,哈耶克到底起到了多大作用,我们也许永远无法得知。历史记录似乎显示,是在时代变化的征兆出现之后,哈耶克以及受到哈耶克影响而诞生的知识储备才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不过,《通》在纯粹知识方面的启示,倒是容易追寻线索:任何对新制度经济学和公共选择 有基本了解的人都能在这本书中发现后来大量被精细发展的概念雏形。比如科斯定理与霍布斯定理的结合(第3章)、透过减少需要一致的范围而降低民主体系运作之难度的思想(第5章)等等,而布坎南等人也毫不讳言他们从哈耶克那里得到的灵感。
(四)
?这一部分本来讨论的是在中文语境中成为英美意义上的保守主义者意味着什么。由于2016年的当下众所周知的原因,当年幼稚的想法无疑显得不合时宜且毫无尊严。就连我当年所设想的“隔空喊话”,似乎也落入了和哈耶克同样尴尬的境地。他和老师米塞斯都是精神上的19世纪人,讲求绅士之间和而不同、光明正大的辩论。如本文所说,《通向奴役之路》虽然表达的是对西方知识界堕落的痛心疾首,但这种写作本身是对言论和知识公共领域的热切信任和盼望。作为一个70年后站在冷战渣子上的后来人,我知道属于20世纪后半叶的斗争没有哈老所设想的君子辩论的位置。他曾经设想自己noble的对手们是思想上不清楚,所以才犯错误,只要讲明白了,大家还是好朋友。对于冷战自由主义同盟来说这大概成立,但对剑桥五鬼之流实在没办法。因此我们有杜勒斯局长、麦卡锡参议员,有阴谋和背叛,有道德模糊的颠覆与反颠覆。我们赢了战争,却发现要守护的世界早已面目全非。Rosa Brooks的新书总结了我们时代的尴尬:How Everything Became War and Military Became Everything?,但我们仍然庆幸自己活在一个得胜的世界。如今我自然同样不相信读哈耶克读成儒家,吹奥派吹成国家主义者乃是思想上不清楚了。不过此地既然不是战场,多说无用的话也就没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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