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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火灾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但清退仍在继续。今天的文章,是单读作者对方在上周走访了几个集镇后所写的观察笔记。北京市内民间救援信息和受影响人员的需求不匹配、工厂老板成为唯一可依靠的对象、老家的田地没有了想回也回不去。其中反映的不只是一朝一夕的危机,而是一直潜伏的问题。唯有清醒地认知到这些问题,所有记录的努力才有意义。
大兴两日笔记
11 月 26 日是周日,天蓝得让人驻足,但这样的蓝和一些人很快没有关系了。而那些以为有关系的人,也拿不准是什么关系。
26 日中午,我在黄村镇下车,这是大兴区政府所在地,飞速地逛了一圈主街,秩序正常,专门做服装生意的商厦都没有铺位空闲,上游生产的断裂还没有那么快影响到下游的销售。在火车站附近碰到了一些拎着大包小包要回家的人,他们都是同乡,有的在泥营村,有的在新建村服装厂打工,今天拿到了工钱,打算坐晚上八点半的火车回江西九江,这个时候距离大火已经过去八天。
2011 年 4 月的旧宫大火烧了一家服装厂,死了 18 人,让南小街到新建成片的厂房拆得片甲不留。他们至今还记得清楚,而今年,“19 日那天我们在泥营村的服装厂通宵加班,到早上七点半,赶完一单,回去睡觉,睡到十二点半,被人从床上拖起来,要我们清东西走人。旧宫那次起码给了一周(腾退)。”从床上被薅起来到被赶出工业大院,只给了他们三个半小时,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捡重要的东西,临时的、保质期短的生活用品统统扔掉。被赶出来后,他们在街上游荡和等待,等老板从镇上回来,追着结算工钱。那就是我们 24 日在泥营村看到的景象——将近百人在一个工业大院门口三五成群地站着,聊天,有人告诉我们他们昨晚就是这样在街头站了一宿,哪儿也没去,怕错过要钱,也怕还在大院内锁着的行李被人扔掉。
▲海子角村。
她的朋友说,在北京打工的九年就是一步步往南移动。“最早我们在南小街打工,就住南小街,后来我们在南小街打工,住新建村,新建村房租最早也就 300 元左右,我们每个月休息的那一天会回新建村玩。今年开始在新建村打工,住新建村。”他们并没有流露出气愤,更多是平静地把这个当做在外打工的一部分。“只是这次给的时间太短了。”
老板和老乡
在这次事件中,没有任何机构正式站出来。民间自发的救援从户外救援队伍天鹅开始,23 日晚出现时,被广誉为“乌云的金边”。截止到 26 日晚,已经有超过 600 人联系鸟哥,目前尚不知天鹅救援具体的营救情况,但我们在现场最大的感受之一,是市内民间救援信息和实际人群的需求严重不匹配。原因一是在微信群疯转的消息抵达不了所需人的微信——北京市内上班族的个人微信里有几个做服装、做装修、送快递、送外卖的工友微信?大部分的消息主要在同温层传播。二是民间救援提供的安置帮助和他们的需求不匹配,提供临时住房、洗浴、教学安置,或者市内洗碗、服务的工作,都不是他们的紧迫之需。如果我们可以简单地将人群分为两类,要离开北京的和不离开北京的,要离开的人需要的是尽快结算工钱,不离开北京的人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可支付的住所,大部分人会倾向于在自己熟悉的范围内向更远的地方找。我们曾经听说黄村或者泥营村有人露宿街头,急忙冲过去试图提供安置帮助,但遭遇的情况要么是找不到人,要么是人家露宿街头背后的原因——为了要工钱,或者看行李,不得不露宿街头。在服装厂一起打工的多是夫妻,赶人之后,妻子先回家了,丈夫留在北京讨薪的情况最为普遍。而实在没地方住的,也多会在老乡家先暂住几夜。
江西女孩告诉我她的劳动状况,也是在工业大院的家庭作坊式服装加工厂内打工女性的普遍状态。“我一个月大概能赚四五千,单休(每个月休一天),每天工作 15 个小时。(这次)对我来说就是少拿两个月工资,还没什么,但老板更可怜。他要先去银行取钱,给所有人结掉工资,再想办法把设备运走。他是江浙人,还要回江浙找厂房。”
“那明年你什么打算呢?”
“我想明年就去江浙找他干。”
▲新建村。
24 日晚在新建村,我们也听说过好几个小型服装厂是整厂整厂地迁走,近的迁到河北,远的迁到江苏,很可惜我们没赶上和迁走的老板们说上两句话,而另一部分老板则要靠贱卖设备来结算工钱。一个现场的案例是碰到来自安徽阜阳的老板,他贱卖了所有生产设备,先借钱结算了外乡工人的钱,把同乡工人的钱留到最后结算,工人们都理解,“他当然得先结算外地的。”
从简短的和滞留或者即将离开的工人聊天中能深刻地感受到,老乡和老板这两种平时看起来可能是彼此独立的社会角色,在关键时候是如何交织在一起帮助工人撑过严苛的驱赶。平时逼迫他们严重超时工作的小资本家,在此时反而承担起了一定社会庇护的作用。在泥营村,有服装厂的老板邀请无地可去的工人去自己亲戚家借住,而在工人看来,在这种时候能按时结算工钱的老板,是“很有信用”的人,值得第二年再次投奔。
五福堂村
26 日晚,我们到五福堂村,这是 2011 年南小街改造后留下的四村之一,村口周围都是高层住宅,从底下往上望,户型很大,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城中村。它离南苑机场很近,毗邻五万平米的创客孵化平台“中科电商谷”,ZK BUSINESS VALLEY 的字样从城中村看耀眼到刺目。进去一问,这个村的搬迁期限是 12 月 1 日(彼时央视还没有发声),比起那些三个半小时或者 24 小时腾退的工业大院,或村委提前给到一周通知,房东最后两天才告诉租户的集体公寓(这样可以多收一个月租金),这里在村口贴出的告示提前给了村民一周腾退,是目前见过最温和的了。
我们走访了两条主街,一条还十分活跃,有人在门口搬运和刷牙,水吐在马路。“我干到 30 号,干到最后一天。”一个在街口美发工作的中年女性说。另一个以搬运为生的河南老人,他住在路边一个临时搭建的房间,只有两人宽——或者那根本不算房子,只是一个四面密封的铁板和纸板,夜晚如冰窖。他很愤懑,“当时是你们叫我们出来做生意,我们才出来,现在生意不让做,还撵人。这条路线走还是不走?”
▲五福堂村。
另一条街道则几乎没灯了,零星有人在搬运大件行李,非常萧条。这个村子里很多男性是搞装修队的,女性在附近的超市或者饭店打工。因为五环附近的建材城陆续关门,他们的生意本就大受影响,现在一赶人,隔壁的高楼 60 平米的两居室从两、三千涨到四、五千,更是没有继续留在北京的愿望了。但他们也没有办法彻底回老家,“听说明年三月就能有地方住了,到时候我再看吧,能不能回来。”
晚上八点,村口陆续出了蹦蹦,从村口到最近的地铁站旧宫有六公里,蹦蹦得 25 块钱。大家知道生意不会太好,磨蹭着出村,互相在门口打招呼,“你搬哪儿去?”一个卖水果的大爷答,“我搬去魏善庄,离这儿十五公里。”
“哗,那太远了!我电动车骑过来都要没电了。”
我问,“魏善庄会拆吗?”
“那已经是南六环外了,应该未来两三年都没事,是平房。可是那边没什么人住,水果不好卖了。”
再和大爷聊,得知他白天送货晚上才出摊儿卖水果,因为要放货,在五福堂租的房子要 1000 块,40 平。他儿子在固安的机械厂,今年有了个小女儿,说到这他眉头才稍微舒展了一下。
▲五福堂村。
回老家
这两天来接触到的这些在北京工作超过十年的人,他们离开北京时少有人露出留恋,也少有外向的怨恨。大概一方面是谨慎,一方面对此也有心理准备。他们的迁移伴随着这个城市的产业升级和城市更新,服装行业一路南迁,从木樨园、大红门到旧宫镇、再到新建村,南三环到南六环,在南中轴线上,昔日的土地今日盖起了像“世界之花”这种超大型的时尚广场,在夜晚看空旷的招牌像幽冥。这就是如洪水一样的现代化进程,一旦个人的发展速度低于时代前进的步伐,个人便一卷不知所踪,崭新的建筑腾空而起。
朋友惊叹于人群的整体寂静,认为广阔的腹地和发达的路网系统能消化驱赶。可是说到“回老家”,又真的有“老家”可回吗?细问下去,很多人在老家都只是名义上有田地,实际上田地已被本地的公司租赁承包种植,或用来挣取补贴,或开发成农家乐。苦钱的紧迫性时刻跟随着他们,绝大部分人只打算休息两个月,等年后再次寻觅外出打工的机会。
多年前,巴金在《寒夜》里写抗日胜利后的城市贫民,“胜利是他们胜利,不是我们胜利,我们没有发国难财,却倒了胜利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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