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生：我所预言的特朗普经济民粹主义变成现实

bridged

黄亚生：2016年，我所预言的特朗普经济民粹主义，变成了世界不愿看到的现实

黄亚生  亚生看G2  3月25日

编者按
在上周四（3月22日）签署"中国经济侵略"备忘录中，美国政府宣布对中国500亿美元的进口货物提高关税，并强调，中国必须尽快把对美贸易顺差削减1000亿美元。

至此，特朗普几乎完全印证了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黄亚生的预言。在2016年12月的《财经》论坛上，黄亚生教授预测特朗普将实行贸易保护主义，会加大对投资的限制。（请参阅《民粹主义的幽灵 |《财经》封面文章》）这几个预言如今都不幸被言中了。

这已经不是黄教授第一次精准预言特朗普，早在2016 年11月特朗普刚刚当选后，黄亚生教授就在一次MIT的会议上预计特朗普会收紧合法移民政策。这个预言也很不幸在今年年初成为事实。（请参阅《黄亚生：特朗普反移民新政将重创美国经济》和《黄亚生：特朗普反移民政策将瓦解美国价值》）。

本文由“亚生看G2”首发，欢迎转载，请注明出处。
全文共3557字，阅读时长约8分钟。

2016年12月，我在《财经》论坛对马上要上任的特朗普做出了下面的预测：

“特朗普的经济政策有相当强的民粹性质，比如，他强调比较积极的财政政策，主要是加大基本建设的投资规模。他要逆转经济全球化的趋势，对进口提高关税。他有可能会加强对美国命脉部门的外资管理，他会更强调美国制造，限制美国企业资本的自由流动。他会比它的民主党和共和党前任更积极地干预经济。”

我讲完话后，在场的一些国内的商人和学者表示不同意，大多数的观点是特朗普是个商人，是务实的，是要抓经济的，另外中美关系是双赢的，他不会胡来的。

多年来我已非常习惯国人，包括相当多的学者，把应然和实然两种完全不同的逻辑混淆在一起。照这个逻辑就是说：Ａ之所以不会发生，是因为Ａ是不好的。但在现实世界里面，坏事天天在发生。我在《财经》讲话一个月前，民主历史上最大的灾难已经发生了：特朗普当选为美国总统。


2016年12月，黄亚生教授出席《财经》论坛
图片来源：澎湃新闻

现在证明，我在《财经》论坛2016年12月做出的预言整体是准确的。到目前为止，特朗普的经济民粹主义最重量的措施是他在3月22日签署的所谓针对中国“经济侵略行为制裁”的总统备忘录。美国政府将对中国500亿美元的进口提高关税，并提出必须减少1000亿美元的对美贸易顺差。另外他宣布将进一步加强对中国在美国投资的限制。

他在这次还提出一个危险的概念——“经济敌人。”经济上可以有对手，可以有竞争对象，但是把对方定位为敌人，这不是一个零和博弈的思想而是一个负和博弈的思想。


特朗普签署"中国经济侵略"备忘录，宣布对一系列中国货物征收进口税
图片来源：路透社

中国政府随即宣布计划对价值30亿美元的美国产品和另外100多种商品征收关税。中国抨击特朗普的威胁已经导致了亚洲股市恐慌性下跌，东京日经指数主要股指周五收跌4.51％，而上海和首尔的股指下跌逾3％，此前一天美国股指也出现类似下跌。更为严重的是，该威胁将引发更广泛的贸易战。中国政府承诺，如果贸易战爆发，就会“为了保卫自身利益而奋斗”。

特朗普对世界经济和政治架构的破坏和他任职时间的比例也许是5：1，也许是10：1。他在短短的时间内极力推行零和博弈的经济思想，实行各种经济民粹主义，贸易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政策。他虽然推行“美国优先”，但他所有的政策都是在破坏美国，同时也在破坏国际社会。这将是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局。

一、退出贸易协议

特朗普从一上台就做好了开始抵制全球化的准备。

首先，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 (TPP)。特朗普在2017年1月下旬签署行政命令，退出由12国签署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此涵盖全球40%经济的贸易协议，希望以降低关税的手段加强经济合作，促进经济增长。内容包括，实施劳工与环境标准，保护知识产权、专利和其他合法权益，期望未来能够建立一个类似于欧盟的新的单一市场。


特朗普在正式上任后第一天就宣布退出TPP协定
图片来源：新浪

其次，启动了北美自贸协定重新谈判，要求改变对美国不利的条款。特朗普曾多次宣称，美国、加拿大及墨西哥三国间全面贸易的协议是美国有史以来最糟糕的贸易协议，因为美国巨大的贸易赤字以及协定旧有规定和标准已经伤害了美国的利益。他声称如果无法在更新的北美自贸协定谈判中达成一致，美国将退出北美自贸协定。

再次，考虑重谈韩美自贸协定。韩国作为美国第六大商品贸易伙伴，两国贸易总额达到1122亿美元。但在2016年美国总统竞选期间，时任候选人特朗普称韩美自贸协定是“灾难”、“可怕的协定”，2017年6月30日还曾单方面宣布重谈韩美自贸协定，甚至表示可退出与韩国的自贸协定。


2017年6月30日特朗普单方面宣布重谈韩美自贸协定
图片来源：新浪

此外，特朗普政府还先后退出巴黎气候变化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以及全球移民协议。这些所有的退出和改变，都是在所谓“美国优先”的口号下进行的。他的整体思想是只要对国际社会有利就一定是美国的损失，就一定要挑战和不参与。

二、限制投资

特朗普政府加强了对美国命脉经济部门的外资管理。更强调“美国制造”，限制美国企业资本的自由流动。

首先通过税改促使美国企业和资金回流。特朗普约见各大公司的高级主管，说服他们的公司企业留在美国。2017年12月通过30年来最大的税改法案规定，美国企业所得税从35％大幅降至20％。对跨国企业目前为避税而囤积在海外的2.6万亿美元利润，只需一次性缴纳14％便可合法汇回美国。针对跨国企业新增了20％的“执行税”，以限制这些企业通过和美国以外分支机构的内部交易来避税，阻止跨国企业将产业转移出美国。通过执行税将以往不纳税的国际交易纳入美国纳税范围，或利用税收杠杆迫使企业将生产环节留在美国境内。

其次，对外国进入美国的投资进行了限制，尤其是对中国企业而言，赴美碰钉已不新鲜。 早在2017年9月，特朗普就阻止了一个与中国有关联的集团对莱迪思半导体(Lattice Semiconductor)的收购。而2018年投资被拒的新闻更是屡见不鲜。


2017年9月，特朗普阻止了一个与中国有关联集团对莱迪思半导体公司的收购
图片来源：HKS

2018年1月初，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拒绝蚂蚁金服(Ant Financial)收购转账公司速汇金(MoneyGram International Inc., MGI)，按照估计，该交易规模或可达12亿美元。作为蚂蚁金服的控制人马云，在特朗普赢得2016年大选后不久，曾向特朗普承诺他的电子商务帝国将帮忙创造100万个美国工作岗位。（我估计马云在2016年见到特朗普时一定认为他是个商人，是务实的。）

一周后，接触一年多时间的美国运营商AT&T取消与华为的合作。2月15日，美国负责证券监督和管理的机构"证券交易委员会"做出决定，不允许一个由"重庆财信企业集团"牵头的中国财团收购芝加哥证券交易所。2月22日美国半导体测试设备商Xcerra称，美国外资投资委员会（CFIUS）阻止该公司以5.8亿美元出售给中国半导体投资基金湖北鑫炎。


2016年年底马云曾赴纽约会见特朗普，当时他一定认为特朗普是务实的商人，然而如今他会怎么想呢？
图片来源：PingWest

三、提高进口关税

特朗普政府除了利用各种贸易措施限制外国产品进口，还锁定若干个重点国家进行施压，试图迫使这些国家满足美国的诉求。仅从2018年开局来看，短短三个多月，特朗普政府就公布了一系列引发全球震动的提高进口关税的政策。

2018年1月23日，公开了关于太阳能电池组件的贸易保护措施，通过提高光伏进口关税，保护美国本土光伏组件制造商，美国光伏进口关税将提高至30%。新的措施下，美国政府将对进口的洗衣机收取最多达50%的关税。

根据美国商务部于2月16日公布的国家安全调查(232调查)报告，在铝领域，美国商务部提供了三种建议。一是对于所有出口铝到美国的出口国征收至少7.7%的关税；二是对中国、中国香港、俄国、越南、委内瑞拉征收23.6%的关税，其他国家则实施配给制度，相关数量为其2017年出口额；三是对于所有国家都采取进口配给制度，相关数目为其2017年出口数目的86.7%。

在钢铁领域，美国商务部也给出三种建议。一是对所有出口钢铁到美国的出口国统一征收24%的进口关税；二是对特定国家或地区(巴西、中国、哥斯达黎加、埃及、印度、马来西亚、韩国、俄国、南非、泰国、土耳其及越南)征收至少53%的关税，而其他国家则会实施与2017年等额的进口配给；三是对于所有的钢铁进口国实施等额于2017年进口量63%的配额制度。

3月8日，特朗普在白宫签署文件，宣布对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分别征收25%和10%的关税。


3月8日，特朗普在白宫宣布对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分别征收25%和10%的关税
图片来源：东方IC

四、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贸易战是一个双输的事情。征收高额关税只会加剧人们对美国通胀和利率上升的担忧。如果消费能力受到打击，美国经济增长也将受到削弱。把更重的税负转嫁给美国人，使美国的行业生产成本增加，对促进美国经济增长和就业方面没有任何潜在好处。

有研究显示，钢铝关税计划将令美国钢铁和铝业增加3.3万个就业岗位，但同时将导致依赖进口钢铝产品的其他行业损失17.9万个工作岗位。以钢铁为原料的行业，其就业岗位的数量，要超出钢铁行业就业岗位数量好几倍。因此，新关税预计将导致美国净损失至少是14.6万个工作岗位。而降低企业税的措施，虽然会带回更多制造业，但并不意味着制造业就业的回流。事实是，美国新增的制造业工作主要集中在金属制品和尖端电子设备。这些不仅是高度自动化的制造产业，很多更是制造机器人的产业。当前美国劳动力市场存在严重技能供需不平衡，职业教育发展的现状还不足以源源不断地为制造业提供此类技术工人，美国就业市场恐怕一时难以突破技术工人短缺的难题。

特朗普逆转经济全球化趋势的做法正将美国和世界导向分裂。他的贸易保护主义将削弱全球多边贸易体系，造成世界经济格局的分裂，打响贸易战争。


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将使世界经济格局走向分裂
图片来源：WNDU

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美国以国家安全为由采取的贸易限制措施将导致世界经济市场的混乱，由正和博弈走向零和博弈，所有相关国家都将沦为输家。除了中国宣称对美国实行关税报复之外，很多国家也将采取报复性措施。欧盟称将对从美国进口的农产品、钢铁提高关税，此外也或对从美国进口的主要商品，包括牛仔裤、哈雷摩托车、波本威士忌酒等主要商品提高关税。土耳其总统首席经济顾问埃特姆表示，除此前提出的考虑提高进口美国棉花关税税率外，土方可能还将采取其他“持久措施”回应美国的征税决定。

3月20日，20国集团（G20）各成员国财长和央行官员已经在会议上将贸易遭破坏视为经济成长风险。全球财经领袖表示反对保护主义，并敦促就贸易展开”进一步对话”，但此举未能打消贸易战威胁。特朗普贸易保护主义的主张最可怕的一面在于，它挑战了二战以来为全球贸易提供支撑的规则和制度，这种的行为很可能会让战后经济秩序毁于一旦。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输家。


3月20日结束的G20财长峰会明确讨论了贸易保护的危害
图片来源：G20

文：MIT斯隆管理学院教授 黄亚生  
本文由“亚生看G2”首发，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