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飙：双面“民告官”律师

bridged

双面“民告官”律师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叶飙 发自：山东济南、聊城 2012-11-30 12:39:28

标签舒向新律师敲诈勒索民告官打印
小
字体
大


舒向新 （南方周末资料图）

一个代表农民公开与地方政府叫板的律师，却承认背地里收取了政府的“顾问费”。真相仍有待查实，但无论是主动“敲诈”，还是“被收买”，都违背了当事人利益第一的职业底线。

2012年11月14日，与地方政府公开叫板的山东律师舒向新，突然承认敲诈勒索政府，令剧情急转直下。

9天前，他从家中被济南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带走，随后以涉嫌敲诈勒索被刑事拘留。

此事最初被社会舆论定义为公权力的又一次打压。这大多缘自2011年3月以来舒向新与山东冠县、济南市司法局的公开对峙。他自称因替失地农民维权遭威胁，此后，“黑道”闯入了他的律所，律协对其暂缓考核。

全国五十余位律师迅速组成观察团，为他维权。但人们发现，包括冠县事件在内，律师舒向新留下了一连串灰色背影。尤为关键的是，他既拿了农民的钱，又收了政府的“顾问费”。

“律师的底线，就是把当事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此前曾劝诫过舒向新的律师王才亮说，“律师被不公正对待，要为他说话，但不能都捧为英雄，否则是对行业的损害。”

突然认罪

舒向新籍贯山东济阳，1995年取得律师资格，2000年起任职律师，2008年创办了山东旭洲律师事务所并担任主任。

济南市律协有关负责人透露，去年冠县风波前，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同行。从去年底至今，舒向新是旭洲所唯一的律师。

律所网站起名叫“山东民告官网”。站在地方政府对立面，为他聚拢了民意，引来了同行关切，他被拘留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国。

律师们熟练地组成了观察团，杨金柱、张磊两位律师赶赴济南施援。后方赶制的观察报告称，“济南舒向新案又是一起针对律师选择性执法的恶性案件”。

然而，自律师首次会见舒向新，事态就展露出复杂的一面。

11月8日，舒向新向两位同行承认，自己确实拿了山东省一些政府机关的钱，金额还比较大，均签订了法律顾问合同，全进了律师事务所账号，还都开了发票。

“他讲的大致情况是，在接受老百姓委托后，有地方官员代表政府找到他，出钱请他做法律顾问”，杨金柱透露，自己当面批评了这种违反职业纪律的做法。

不过，舒向新坚持认为自己的行为不构成敲诈勒索罪。

7天后，态度大变。11月15日，在舒向新的要求下，两位律师再次赶到济南市看守所。律师张磊在博客中说，会见伊始，舒向新就直言自己已认罪，称家中长兄去世、二哥残疾，作为顶梁柱，希望以认罪换得取保候审的机会和家庭的安宁。

对话中，杨金柱多次请他想清楚再做决定，并提醒说，全国律师、法学家都已关注此事，将一同参与辩护的准备工作，但舒向新一一婉拒。

杨金柱忍不住问，“你和公权力叫板那么几年，难道你就没有思想准备？”

舒向新答道，“我没有想到后果这样严重，进来以后，想法不一样了，以后我要转变我的方式了，过平平淡淡的、低调的生活。另外，请求两位律师不要炒作。”

这番转折令两位同行感到意外，也引来外界的各种猜测。

“还好提前打了预防针，差点‘闪了腰’。”全国律协行政法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王才亮说，他早就给杨金柱提了醒，“他不是工作方法问题，是超越了基本道德底线”。

为农民办案，当政府顾问

2011年，王才亮与舒向新有过一次谈话。

当时舒向新为山东聊城冠县的农民代理了征地事宜，随即在网上宣布，4位形似“黑社会”的男子到其律所扇了律师耳光；不久后，他的律所被暂缓考核、律师证被扣下。

“我从那时就关注（此案）了，呼吁政府依法办案，舒向新知道后，就来北京找我（求助）。”王才亮对舒的第一印象是，“这人有点脑筋，不是鲁莽大汉，但感觉比较冲动。”

舒向新向王才亮坦承了自己在济宁市某县征地案中的作为。网络上至今能看到被征地农民对事件经过的描述：2011年2月他们聘请舒向新介入，后者在网上发帖后随即遭到该县有关领导的恐吓，“迫使舒律师不得不退出本案，通过法律手段解决问题的最后一条道路也告终止”。

然而在舒向新对王才亮的叙述中，还有另一面事实。他承认，与农民签订代理合同后，政府来请他当法律顾问，他就同意了。

“我问他，那老百姓的案子解决完了没？他不作声。我说，案子可以协调，但律师不能两边的钱都要，你跟老百姓签了合同，就只能帮老百姓，你现在又跟政府签合同，很不恰当。”王才亮回忆。此后，舒向新再未找他。

王才亮不放心，又请山东的同行侧面打听舒向新与各地政府的沟通情况，得到的细节超出了舒本人对他的描述。

上述济宁某县的宣传负责人回复南方周末记者，不清楚与舒签署法律顾问合同一事。

“敲诈”还是“被收买”

冠县县委官员王珂（化名）头一次见到舒向新是2011年3月25日。当时该县正计划征收清泉街道张尹庄村的一片土地，在此前征收徐三里庄村土地时，政府与村民发生了争议。舒向新称，自己同时为两村农民代理，并指责县里在未完成征地前就强行铲除了耕地上的果树。

“25日上午，我们得到消息说，有人带着七八十号人在地里拍照，我以为是记者来了，”王珂回忆说，“他坐在车里，我敲窗问他的身份，他把车窗开了条窄缝，递出一张名片，我一看，原来是个律师。他就走了。”舒在网帖中则称自己被4辆车截下，有官员来索要名片。

王珂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去电话，舒向新表示，“有事去济南谈”。

当天傍晚，王珂和同事就赶到了济南，但约见被拒，因为“太晚”。次日，他们在济南融基大厦503室的律所办公室见到了舒向新。

“我们自我介绍，想知道他来拍照是什么意思，他就拿出4份文件”，王珂表示，文件分别是要求公开土地信息的函件、相关省市领导人的邮寄地址、县领导和涉事土地的照片以及一份将要在网上发表的公开信，矛头直指冠县县委书记，称其为“卖地书记”。

王珂称，舒向新提出了明确价码——不在网上提这块地的事，40万；不炒作所有冠县的事，80万——“保护”的有效期都仅为1年；他还补充说，3月31日上午10点前拿不来，“网上见”。

两人回县里汇报了舒向新的要求，被领导坚决拒绝。该县一位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舒向新介入的不是时候，张尹庄村征地一事当时尚在征求意见阶段，虽存在争议，但还未进入程序，也确无可公开的信息，没把柄可抓，“说白了，咱没错，为啥要给钱”。

2011年3月29日，王珂再次和同事去了舒向新的办公室。这一次，他们希望能抓到舒向新的把柄。

王珂提醒，冠县是贫困县，张尹庄村的地又是计划拿来建双语学校，请勿炒作。舒向新拒绝。

“他把我们拉进旁边一个小房间，说要想不炒作，最低价码是30万/60万（条件同上）。”王珂说，考虑到程序上的难处，舒向新还提供了办法，“他说，我可以给你们做法律顾问，你们可以开次党委会，做好记录确定这事，领导批字就行，我给开正式发票”。

冠县未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这整段录音和所谓4份文件。王珂称，在小房间里的对话没能成功录下来。南方周末致电舒向新妻子，她说舒离开时交代“先别跟媒体接触”；此后，她的电话一直转接到秘书台。

3月31日很快就到了。上午10点，王珂守在电脑前，同事再度赶去济南与舒向新沟通，后者表示，“不用来了，一点诚意都没有，先交战两个回合再说，到时80万一分不会少。”

“我和县委书记斗到底”

首个帖子出现在10点02分，天涯论坛。几天后，一则冠县农民到县政府门口下跪的图文更被到处转载。

骂声潮涌而至，冠县头一回面对网络舆情警报，何况帖子直指县委书记。2011年正逢县级换届年。

王珂和同事当晚就赶去北京，二十多天里，他背着个小包走遍了北京各个网站。他发现，网帖像韭菜，割完一茬还有一茬。他比划着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光是传真给各网站的删帖函件，叠起来就有一虎口厚，“后来多了，就懒得删了”。

“黑社会”的出现，更令官方在这场舆情争夺战中几乎完全失势。

舒向新在网帖中出示监控图片称，2011年4月1日，在发帖的次日，就有4名形似“黑社会”的男子来到旭洲所，扇了一位律师的耳光，并分析说“黑社会”系冠县指使。

冠县官方予以否认。当时正在所里的律师苏兴革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来者的身份始终不清楚，无法确定是不是“黑社会”，当时的动作准确说应是“打了实习律师一下”。

舒向新又在他的多个博客里指出，冠县纪委书记于2011年4月13日到烟台对其实施“收买”，有录音为证。

冠县方面称，当时该领导是受县委委托，试图再次沟通。一位宣传部门官员表示，“搁网上打口水仗，没意义，越吵越大，他说的话无法证明但也无法证伪”。

政府最担心项目会因此受影响。实际上，2011年4月底，张尹庄村涉事项目投资人在看到局势越发复杂后，抽回了投资，征地一事已搁浅。

舒向新在网上宣告获胜。2011年9月2日，舒向新接受搜狐微博微访谈，题为“面临死亡威胁：我和县委书记斗到底”。他重复了在博客中的种种分析。有人提问，“从您的整个经历中，您是否有抓到冠县政府与黑势力结伙的证据呢？”他回答：“没有。”

未落幕的“灰色大片”

在舒向新大战政府之时，网上出现了许多指责舒向新敲诈冠县政府80万元的网帖，双方曾互指雇用水军，但均缺乏证据。

可以肯定的是，官方很快动了真格。2011年4月，济南市司法局、律协在接到市人大转来的对舒向新及其律所的投诉材料后，成立了调查组，材料同时也交给了公安机关。

冠县官员透露，投诉者并非冠县一家，因涉及多个县市，才引起了重视。2011年5月31日，济南市公安局以敲诈勒索立案侦查，定案证据虽与冠县无涉，但冠县一事在侦查范围内，属敲诈勒索“未遂”。

是否构成敲诈勒索罪，成为本案的焦点。国家法官学院教授周道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11年通过的刑法修正案八，对敲诈勒索罪进行了修改，但对被害人主体仍没有明确的解释，学界多不主张政府可成为敲诈勒索罪的侵害对象。

北京一位不愿具名的刑法教授表示，在一个体制健全的社会，出现问题，公民可以检举、揭发，极少会“敲诈”政府；但在眼下中国复杂的利益格局中，（有些人）很容易抓住政府不想多事、怕惹麻烦甚至一些错误的心态，并以此牟利。

杨金柱认为，舒向新认罪并不代表其有罪，必须严格区分其违反律师执业纪律、执业道德和违法犯罪间的界限。

在初悉案情时，律师张磊在博客里给出判断：“这是一部在中国社会转型的特殊时期，由失地农民、律师、记者、地方政府、律师协会共同参演的一部掺杂着各种复杂利益纠葛的灰色大片。”

一位山东地方官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些地方官员并不配合警方的调查，“像冠县这样‘未遂’的还好办，有些地方成功‘收买’了他，如果舒向新犯罪了，那相关官员能一点事都没有？”

对舒向新而言，即便如其最初所言“被政府收买了”，王才亮认为，舒和政府也都有错。“被抓之前，舒向新一直在博客讲一句话，‘有罪就抓我、没罪就发证’，我就说这话不对——有罪肯定抓你，没罪，如果违反职业道德，也应受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