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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木与阿扎提:两位维吾尔知识分子成长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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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20-2009 14:09: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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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9年07月16日11:29  南方人物周刊

  本刊记者 杨潇 郑廷鑫  发自乌鲁木齐

  画家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住在离市区最近的一个别墅区里,他的房子和大门只隔了一个水池和一棵梧桐。7月7日这一天,小区里外人声鼎沸,他看到小区里的汉人——他们多是事业有成的商人,好像准备和外面的年轻人队伍会合。

  他按动一个黑色的遥控器,自家房子一到三层的窗玻璃外,开始缓缓落下铁制的“百叶窗”,“一个月前政府给我装上的,我当时还问干嘛要装,他们说要保护乌市的文化名人。”克里木说。然后他乘坐室内的电梯,到了五楼的露台,吃起烤肉来。

  好几天没有出门了,“这些天吃的菜都是汉族朋友送过来的”。这段日子让他想起了30年前,甚至40年前的幽暗岁月,那个时候,也是除了作画,别无他事可干。

  都没离开专业

  克里木是乌鲁木齐人,自小随父母去了南疆的莎车县,并在那里长大。从1953年上小学到1960年初中毕业,他一直疯狂地热爱绘画,业余时间总花在临摹马恩列斯毛这些领袖的肖像上。

  不过那只是兴趣而已,在1960年以前,他并不知道绘画可以成为一门专业,甚至有专门的院校来教授。那一年,中央民族学院来南疆招生,喜欢画画的同学们都去考试,“很偶然的机会,考上了民大附中,去了北京,这个对维族人来说很难得的,所以这是我的第一个机遇。”

  13岁,从莎车去北京,几次换乘交通工具,要走上10天时间,到了北京又赶上困难时期的开始,民大的条件比其他高校好一点,总算没饿着。在北京待了8年,读完了高中和大学本科,中间回了两次家,“学校出路费,4年可以回一次家”,年纪小,想家想得又哭又闹,但好处在于,“每年寒暑假留在学校,可以画画,每周周末不出去,可以画画,每天下课了,也可以画画……”

  1965年中央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大学生克里木随工作队去了广西柳州的三江侗族自治县,那个县位于湘粤桂交界的山区,是广西最穷的地方之一。有一点幸运的是,别人都离开业务搞运动,自己搞运动不用脱离业务。他和3个同学3个老师成立了美术宣传队,到农村画斗地主的宣传画,还画组画,有系统地揭露“地富反坏右”。“画的都是真人真事,很生动,哪个出纳,哪个会计贪污了,我们画得基本像他。”画得很起劲,到最后不知道是利用运动搞业务,还是利用业务搞运动,但无论如何,跟着老师一块画,“总算锻炼出来了”。

  接着就是文革,工作队成了斗争对象,被赶回了柳州。坐火车回北京,出北京站一看,到处都是红袖章,到处都是标语……傻眼了。

  系里也分成了两派,“我也加入了派别,但是不参加辩论,不参加游行,只写标语,画宣传画。”

  还是画宣传画。姑且,总算,“还是没有离开我的专业”。

  1968年大串联,坐免费火车到了上海、南昌、长沙,又从瑞金徒步走到井冈山,被告知当年在这里会师的,不是毛泽东和朱德,而是毛泽东和林彪!可是历史课本上不是这样写的呀?历史写错了!现在我们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貌!“当时我心里就不服。”克里木说,没办法,就一路画速写吧。

  这一年,克里木被分配到新疆军区,“在麦盖提县和巴楚县之间,有一片巨大的戈壁,这里有新疆最大的劳改队,离劳改队不远,有一个部队农场,我们就到那里,接受解放军再教育。”

  一起来的大学生,后来有成为自治区领导的,可是在那个时候,他们还是“臭老九”,维族解放军战士和他们握手时,是要捂着鼻子的。“军官也知道我们是人才,但他们说,既然政府让你们来,我们也只能好好‘教育’你们。”克里木对往事的叙述,省略了残酷与屈辱,剩下的都是黑色幽默。但他自己从来不笑。

  当时睡的是地窝子,早晨起来落了一嘴沙,听到喇叭响,含沙就喊“毛主席万岁”。要知道,毛主席的相片贴满了整个农场的每一间屋子,澡堂和厕所也不例外。大学生调皮得很,总是事无巨细地向排长请示汇报:报告排长,我刚才挖鼻子了!报告排长,我昨天晚上做梦了!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排长就骂两句了事。 “其实我们都知道上面的政策不对,”克里木记得,后来成为自治区领导的一位同学对他讲,政治就是西瓜嘛,左推一下右推一下的。

  文革时新疆的两派斗得挺厉害,但派系从来没有按照民族划分过,“那时候的干部,对于毛主席说的‘民族关系,既要反对大汉族主义,又要反对地方民族主义’,落实得好,出了问题也检讨得好。”

  两年间,克里木又画了几百幅毛泽东和林彪像。

  不喜欢照顾

  1978年,中央美院招研究生,其时克里木在新疆已经颇有名气,“但中国这么大,不知道别人画得怎么样呀!”在刘秉江老师的鼓励下,他再次来到北京,准备报考。

  在报名处,他看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家接踵而至,又不免心虚,“当时刚刚兴风衣,他们都穿着黑色的风衣,头发披到肩膀,提着画箱,派头特别足。”可是,在看了他们的作品后,他的信心恢复了。

  不计其数的报考者中,超过1000人的作品被留下,这其中的27个人拿到了准考证,最终9个人被录取,克里木是唯一的少数民族学生,他的同学包括陈丹青、孙景波等,“这是我的又一次机遇,当时还拍了《克里木考上研究生》的纪录片,在全国播放。”

  “我们这批人思想特别解放,我记得孙景波、陈丹青他们一边画画,一边聊天,聊的内容我都吃惊。”

  “他们都不抽烟,就我抽,孙景波让我戒烟,我说,就这么点抽烟的自由你们也要干预。结果他们就大为惊讶:哎,克里木这小子竟然也懂得‘自由’!”

  研究生毕业的创作,陈丹青的《西藏组画》和克里木的《麦喜来甫》最为出众,“打破了那种‘红光亮’的创作模式。”

  克里木现在是新疆艺术学院美术学院的院长,事实上,从1981年回到新疆担任新疆画院副院长起,他就一直没脱离管理工作,但这并没影响他的创作。“我画画的时候,他们要是来汇报工作,我就不停笔,让他们说,反正上来废话也多,等到他们说到有用的,我就注意一下,不耽误。”

  1992年,他当上全国人大代表,“组织部要求推荐一个知识分子,因为我的业务好,所以取得了这个政治待遇。”他连续5年提出建新疆美术馆,不过愿望至今尚未实现,“团里就我们几个专家,还有大学的教授爱放炮,头两年我还提教育投入、文化投入,后来也不说了。”

  他到北京从来不戴帽子,不穿民族服装,“有人要穿是他们的事情,我在民大读书时就是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他主持评先进,把民族比例问题放到一边,“维族人画得好,全评维族人,汉族人画得好,全评汉族人。”从新疆画院,到艺术学院,始终如此。他坦言,不喜欢“照顾”,“照顾的应该是妇女儿童老人,应该是残疾人,这个观点我到处讲,特别是在我们维族人的饭桌上,”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愿意‘照顾’,是他们的事情,你努力做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只要你的专业水平比他强,就会得到尊重。”

  我相信维吾尔文化的自我调节能力

  7月7日,新疆师范大学校长阿扎提·苏力坦比克里木紧张得多,因为有传言说外面的抗议人群要冲击学校,1000多名聚集在校园的空地上,准备自卫。

  “你想一想,万一有学生冲出去和外面的人冲突被打了,消息再传回学校来,会怎么样?”阿扎提穿过这些学生,站到最高处,冲他们喊话,他试图用半开玩笑的口吻,缓解已紧张到极点的气氛,“你们放心,我们会保护你们,你们要是胆子小,就躲在我后面,要打也是先打我这个老人。”

  我1950年出生在乌鲁木齐二道桥附近的团结路,小的时候乌鲁木齐冬天比现在冷,吐口唾沫掉下去就是冰,下了雪也没人打扫,在道路上结成冰。那时马路上也没有几辆车,我们好容易看见一辆车都会兴奋地追。因为车少,所以在马路上滑冰也很安全。拿木头板子上面钉铁条,再捆绑在毡筒上,就做成了冰鞋,那是我们小时候最大的乐趣。

  现在乌鲁木齐有200万人口,一到冬天就烧锅炉,可是那个时候我父母每到冬天最发愁的就是怎么搞来几吨煤。你要排队,要找车,要托人,好容易弄来一车煤,又要卸很久,每个人都在搬煤,一直到人人都一身黑黑的,把煤都搬回家才放下心来。

  我的父母都是维语学校的领导,我也是“民考民”(从小在维语学校念书),小时候也有汉族的玩伴,但我不太会说汉语。我从小喜欢读书,特别喜欢文学作品,这是我的第二个乐趣,但维吾尔作家写的书不多。哈萨克斯坦的首都阿拉木图和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当时都属于苏联呢)有两个出版社,出版维文版的苏联文学作品,但主要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作品,俄国真正的名著比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的作品还是不容易读到。

  中国的文学作品翻译成维文的也比较少,我记得有《上甘岭》、《保卫延安》、《红岩》、《红旗谱》等等,《红旗谱》还只译了第一部。当时我看了《林海雪原》的电影,就特想看长篇小说,但是没有译成维文,我又不懂汉语。后来我学汉语就是为了看长篇小说。

  1964年我初中毕业,预科一年学习汉语,为高中和汉族学生混班做准备。我们那个班集中了全新疆最优秀的孩子,大家都特别努力。当时给我们发的是那种带拼音的儿童读物,还有漫画书,主要是认字用。老师要求我们一个星期认多少多少字,表现好的可以戴红花,还可以去哈密,去兰州,去西安,甚至去北京。我们班其他同学一周就认认真真读书,他们不看内容,只看汉字,看到不认识的字就按要求去查字典,可是我一下子就想读长篇,我就去读《林海雪原》,简直看得入迷了,碰到不认识的字全部跳过。最后老师问起来,人家一星期看5000字,我一星期看20万字,老师一检查生字,我都不认识!结果表现好的同学都去北京了,我还在吐鲁番附近徘徊。

  本来我们应该读高中的,但是预科读完后赶上了文革,后来下到哈密伊吾军马场接受再教育。在那里,北京来的、乌市去的汉族知青很多,他们带来了很多书籍。我又读到了《红楼梦》、《水浒传》,哈代、狄更斯、海明威,我也是在那里认识的。

  1977年高考恢复时,我在实验中学当语文老师,当时就想考到内地的大学去,不然和我的学生一起上新疆大学,觉得挺没面子。高考我是用民族语言考的,本来南开大学不能收,招生老师看我教语文,又是民族语言的文科状元,虽然口语不好,但阅读理解能力比较强、阅读面比较广,就破格录取了。于是我成了南开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77级的学生。

  那时候唐山大地震过去不太久,学校的主楼被削掉了一块,很多窗户也是破损的,我们住在新开湖边上的一宿舍,条件非常差,可是上大学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很多朋友,并且掌握了学习的方法。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新疆大学中文系,用维语教中国现当代文学,后来我第一次开设了《维吾尔当代文学》这门课。

  我想,从我的经历说,必须懂得本民族的语言文字,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我认为,本民族的语言文化会长期存在,“民考汉”(从小到汉语学校念书)搞理科可以,但搞文科特别是搞本民族的语言文化研究就比较难,因为你只会本民族的生活语言,读不了自己民族的文献。

  但也要精通汉语,毕竟不可能所有的书都翻译成维文的,我自己初中时就已经体会到这一点了,汉语给我打开了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的窗户,以前我只懂维语的时候,还以为看到的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作品就能代表世界文学呢。现在国外一些人特别反对双语教学,说中国在新疆搞“同化”,我只能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谁逼着你我上汉语学校或者维语学校。问题是,你要发展,要现代化,不能都当农民,都卖羊肉串吧?你要是有条件,不但应该学好汉语,还应该学英语、学俄语呢!

  这一次出现了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维族是勤劳、善良的,维吾尔文化的自我调节能力是很强的,以前在不同时期本民族内也出现过一些错误的思潮,但总是有本民族的知识分子站出来抵制这些东西,比如19世纪初非常封建愚昧,那时就有一些维族先驱站出来说话,提倡进步、科学和学习,提倡改掉自己民族劣根性。我相信,现在这样的人也大有人在,问题是,他们要站出来说话,也应该多给他们提供发挥作用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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