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发荣：天亮后，我告诉你天黑时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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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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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庄案并非重庆当局向世人公开的那样。当万马齐喑之际，孙发荣的“抵抗”犹如沉沉夜色中一盏灯火，让相信法律、信仰法治的善良的人们，不至于完全绝望。——重庆“后薄王时代手记”之三

　　2011年4月11日晚9点，重庆市江北区法院大门口人满为患。夜已渐深，但来自全国各地的律师、记者和网民，自一早便聚集在这里。森森的大门里，李庄案第二季庭审已持续整整一天，终于宣布休庭，次日再审。旁听人们鱼贯而出，我认出其中一个身影，走上前拦住并做自我介绍，请她介绍情况。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追问之下，她又说，等天亮了，我会告诉你天黑时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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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是时任重庆市律协会长的孙发荣。孙会长刑警出身，是个老共产党员，也是中国第一个地方律协的专职会长，连任两届律协会长共六年，正值薄王当政，其时律师们被薄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才有了针对北京“司法打捞队”的李庄案，重庆本地律师被封为“黑社会军师”被抓被判的也不在少数。当薄王推行个人意志时，他们发现，孙发荣主政的律协没有想象中那么听话。

　　那个晚上，是我第一次见她，这直率而意味深长的回答，我一直记在心里不敢忘记。她当时的压力，我有所耳闻，但内情并不清楚。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她在李庄案第一季时的“不良表现”，她原本也没机会旁听该案，通过政协才拿到旁听证。两个月后，我将这句话转告出狱后的李庄，他唏嘘不已。经他转述，这句话成了“重庆市一位领导”所说，多方流传，还出现在多位同行的文章中，不期然鼓舞了当时身在劳教所的方洪，他据此判断“王立军快完蛋了”。

　　但当时王立军不仅没有完蛋的迹象，相反正是为所欲为，如日中天。李庄案第一季时，专案组原本打算指控的罪名，并不止刑法306条“律师伪证罪”一个而已。其精心准备的备选方案中，起码还有“强奸罪”或者“嫖宿幼女罪”。“受害人”已经找好，并准备好了证词，只可惜这名“受害人”临时反水，这项罪名最终不了了之。这套方案至今仍是重庆警方的黑暗秘密。

　　2009年12月30日庭审时，公诉人么宁突然指责李庄嫖娼，辩护人陈有西立刻反击对方“搞道德审判”。当时人们不知道的是，这原本就不是空穴来风的道德审判，而是酝酿之中流产的刑事指控。

　　为了坐实么宁关于李庄嫖娼的说法，一审判决后，官方决定借道律协，利用股掌之中的媒体，搞“舆论审判”。这一整套动作，有章可循，原本按部就班操作即可：首先，专案组炮制一份关于李庄嫖娼的材料，有龚刚华的“供述”，有所谓卖淫女章某的“证词”。其次，以所在辖区公安分局的名义，把这份材料发到重庆市律协。第三，安排“记者”，采访律协会长孙发荣，亲口验证此事。第四，专案组这才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答答地承认，但明确表示“涉及律师我们都很慎重”。

　　这一整套原本可以顺利打完，没成想，在律协这里碰到了个硬茬。当孙发荣收到高新区公安分局发来的函件时，首先是不肯签收，认为这东西不应该发给律协。被迫签收后，立即就接到重庆晚报某记者的来电采访，但她坚决不认收到关于李庄嫖娼的材料，对方只好说“再问问公安局领导”。律协的“娘家”坐不住了，出面施压。晚报那位“记者”再来电，她对重庆晚报说，承认收到函件，但函件的内容一概不能透露。她告诉这名“记者”，在“收到函件”之外，如果多写关于她的任何话，她会要求报社承担责任。

　　但第二天见报的重庆晚报“龚刚模弟弟龚刚华曾招待李庄嫖娼”的报导中，小标题为“市律协已收到相关函件”，其下这样写：

　　北京知名律师李庄来渝代理涉黑头目龚刚模案过程中造假，12月30日，江北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庭审中，公诉机关除指控李庄涉嫌伪造证据、妨害作证两项罪名外，还谴责他道德败坏，曾到过高新区某洗浴场所嫖娼。此语一出，让在场所有旁听者一片哗然，这一全国广泛关注的案件引发网络又一次热议。昨日，记者带着相关问题走访了市司法局律师协会孙会长，孙会长初步印证了相关说法，并称已收到了警方的专题函件，但具体内容不便透露。

　　昨天，高新区公安分局相关负责人对记者来访非常慎重，称“市公安局领导要求律师问题要慎重处理，不宜公开”，经记者再三追问，高新区公安分局相关负责人才回应称，警方通过调查涉黑头目龚刚模的弟弟龚刚华，他向专案组民警承认，除支付了高额代理费给律师李庄外，还“招待”他到高新区某洗浴场所嫖娼。

　　孙发荣看到这一报道后，在重庆律协官方网站“西部律师网”看法了一封公开信：

　　重庆晚报社：

　　贵报2010年1月10日第三版《龚刚模弟弟龚刚华曾“招待”李庄嫖娼》一文中，对我进行采访的内容报道严重失实，既误导了读者，也引起律师同行对我的误解。我对贵报不尊重被采访人权利的做法深表遗憾。为此，我要求贵报刊登更正启事并向我赔礼道歉，以消除不良影响。

　　重庆市律师协会会长 孙发荣

　　2010年1月11日

　　这封信随后就被删除，但已透露出一个信息：李庄案并非重庆当局向世人公开的那样。当万马齐喑之际，孙发荣的“抵抗”犹如沉沉夜色中一盏灯火，让相信法律、信仰法治的善良的人们，不至于完全绝望。

　　作为一个忠实的老共产党员，她的行止，只为“实事求是”而已，但为此付出的代价，却难为外人所道。当时紧跟领导的司法行政部门，曾因她不听话要她提前退休；2011年律协换届后，她重回律师行业执业，但在薄熙来主政期间，她不敢代理打黑方面的案件，怕自己的身份反而会给当事人带来麻烦。

　　孙律师年长我许多，但那个夜晚对我这个晚辈所说的话，她自己始终记挂在心。2012年底一个晴朗的下午，她给我打来电话，说“要履行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承诺”。那些仍然尘封的往事，如今听来还是惊心动魄。希望有一天，孙会长自己将关于那些日子的记录公之于众，告诉人们，一个有法治信仰的人在险恶如当年重庆的环境中，如何坚持底线、保持本色。
【作者：徐潜川 】 (编辑：宋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