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剑杰：红色娘子军的战后人生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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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剑杰：红色娘子军的战后人生浮沉
发布时间:2014-06-10 09:38 作者:毛剑杰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 3717次


      1932年8月某天，在海南马鞍岭，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正在进行着：10名红军女战士与她们的男性同袍，在此阻击多出他们总数近一倍的国民党正规军。

　　她们隶属于“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第三团女子特务连”，也就是著名的“红色娘子军”。当时，琼崖红军遭到国民党军大部队“围剿”，失利不敌后，娘子军一连一班，以及红军一个营奉命在此阻击，以掩护大部队撤退。

　　史载，是战极为惨烈，红军方面打到弹尽粮绝后，退到山坡高地，用石头砸，用一切可以杀死敌人的方式作战……战斗结束后，10名娘子军全部牺牲。

　　这是红色娘子军大规模战斗的终结。此后，国民党军继续调集大量兵力围剿，形势对琼崖红军愈发不利。到1933年春，琼崖红军基本已被打散，而初建时有104人的红色娘子军，在牺牲19人、又陆续失散部分人员后，也宣布中止活动、化整为零分散隐蔽。

　　她们告别了短暂的血火岁月。但从加入“娘子军”的那一刻起，她们便已注定了不平静的一生。试图回归原有的生活轨道，但却发现，再也摆脱不了随时代巨浪浮沉的宿命。

　　她们嫁给曾对垒过的国民党阵营人士以期庇护家人，在建国后却给家人带来噩运；她们为之付出热血和青春的理想时代终于来临，但却不被这个时代的主宰者认可而划入另册。

　　没有选择的婚姻

　　队伍解散后不久，娘子军8名连排干部就被国民党逮捕入狱了：连长庞琼花、指导员王时香、一排排长冯增敏、二排排长庞学连、三排排长黄墩英……她们在广州监狱中呆了六年，直到抗战爆发、第二次国共合作开始才被释放。

　　她们出狱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重新选择生活方式。地方战史研究者庞启江说，当时的琼海农村，女孩子大多很小就会被许配订婚、15岁左右就生孩子。25岁前如果还没结婚，则会被在族谱上除名、然后逐出家门。

　　而她们出狱回家时，大多已经二十五六岁，于是被家里逼着嫁人。但她们可嫁的对象，几乎没有选择：按照当地风俗，地方上的普通人家不会娶这么大年纪的姑娘。

　　而且，她们的红军战士身份对婚嫁而言并非好事。信息闭塞落后的当地农村，许多人相信“女子上山是给共产党当共婆”。她们只能嫁给国民党人士，或是有点身份的地方士绅。

　　黄墩英就面临这样的抉择。她出狱回来时，看到的是一个破碎离散的家：曾任地方苏维埃主席的父亲和当红军战士的弟弟，在她被捕的同时，都被国民党军杀害了。同为红军战士的哥哥，则为逃避通缉而流亡到了南洋。不久，在家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小妹妹，在山上放牛时也失踪了……

　　就这样，一个六口之家，只剩下母亲一人孤苦零丁、终日以泪洗脸。黄墩英出狱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在家种田，陪伴苦命的母亲。正在此时，邻区有个国民党区长前来求婚，原因是原配生一女儿后，再也不生育。

　　最初，黄墩英无意嫁人，但经不住母亲苦苦相劝，加上那位区长求婚热切，最后答应了。但她不曾想到，这竟是她后半生悲剧的伏笔。

　　“有文化、特会讲话”的女指导员王时香，也嫁了一位比她大15岁、瘸腿的国民党军联防队长。因为母亲害怕女儿当过红军、坐过牢会连累全家，希望她嫁给这个联防队长，以寻求庇护。

　　王时香显然不愿意，但在全家人的安危和自己的幸福之间，她最终选择了前者。她唯一能做的，是说服丈夫不为国民党做事。丈夫也同意了，于是辞掉联防队长的职务，到一间学校做了会计。但1950年解放军登陆海南岛前夕，他害怕被解放军清算，又回到了国民党军中，后来竟死在了部队里。

　　“共婆”成了“地主婆”

　　1950年，解放军千艘木帆船登陆海南岛，而国民党军兵无斗志、一触即溃。薛岳苦心经营的“伯陵防线”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而后，解放军迅速挺进海南内陆，娘子军曾经以生命为代价为之奋斗的目标，此刻终于实现了。

　　但连长庞琼花没有等到这一天。庞琼花出狱后也嫁了一位文化人，过了将近六年的平静、安稳日子，直到日本人打到她的家乡乐会。日军在当地建立维持会，征召她的丈夫出任维持会长。

　　庞琼花夫妇不愿当亡国奴、当汉奸。就跑到几十里外的深山搭草寮、种庄稼，自食其力。没想到日伪不肯放过，竟追到深山里抓捕庞琼花夫妇。将庞的丈夫活活打死后，日寇军官要长相标致的庞琼花嫁给他，庞誓死不从，其恼羞成怒，将其秘密杀害。庞琼花时年31岁。

　　庞琼花后来成为《红色娘子军》电影、芭蕾舞中吴琼花这个虚构人物的艺术形象原型之一。另一个原型，则是娘子军入狱八姐妹中年纪最小的冯增敏。

　　性格坚毅的冯增敏，出狱后不久就继续上山寻找党组织，并嫁给一位红军士兵，但怀孕后不久，丈夫就不幸战死战场。不久，冯增敏生下遗腹女，含泪将年幼的女儿送人后，便投入到工作中，直到建国后才将女儿认领回来。

　　冯增敏是建国后唯一一位当上干部的红色娘子军战士，文革前她担任琼海县妇联主任。作为战斗英雄，她曾被毛泽东接见，并获赠一支全自动步枪。也是她，给了报告文学《红色娘子军》最初的素材，给了电影《红色娘子军》吴琼花的扮演者祝希娟很多灵感。

　　但更多的娘子军战士，在她们梦想的新时代里并没有等来幸运和希望：1951年，黄墩英那位有国民党区长经历的丈夫被处决。她本人则成了“地主婆”、“反革命家属”，在窘困中勉力赡养老母亲与3个幼子。

　　王时香的命运大体相似，当初国民党时代她母亲所希冀的那种“庇护”，此刻成了噩梦的渊源。但她的身份似乎更为复杂，以致于她自己也无所适从：她在娘子军时代有过一段婚姻，丈夫是红军战士，但不久就牺牲了。从这一点来看，她是烈属。后来又嫁了国民党联防队长，因此又是地主、叛徒。

　　从英雄到叛徒

　　1961年，电影《红色娘子军》公映，举国轰动，海南的蕉风椰雨、吴琼花的飒爽英姿深入人心，“向前进，向前进”的旋律响彻大江南北。此片不仅创下了当年8亿人口有6亿人观看的盛况，还荣获国内第一届百花奖的多个奖项，以及建国后首个国际电影节最佳编剧奖。

　　但在“文革”开始后，英雄“娘子军”却又转眼成了“十恶不赦”的叛徒，尤其是坐过牢的几位连排长。当权的地方造反派没有找到冯增敏任何叛变的证据，只是根据逻辑推理：“你如果不叛变，国民党为何会释放你？”

　　此间，王时香、黄墩英都屡遭批斗、被打得遍体鳞伤，而最凄惨的却是已经成了干部的冯增敏。文革开始后不久，冯增敏就被开除了公职，回老家务农，因为她是“叛徒”。

　　身心双重摧残，使得她在战争年代落下的胃病日渐沉重。某天放牛时，因为两头公牛打架，她想把牛拉开，却被牛踢了一脚，口吐鲜血，从此更加虚弱。

　　1970年，冯增敏患肠梗阻，拉不出大便，痛得满地打滚。她家地处偏僻的阳江江南村，到公社卫生院得过一道河。当时，天下大雨，河水猛涨，无人抬送，又找不到渡船。于是，这位一生坚毅的娘子军连长，就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苦苦煎熬，直到断气。

　　最后的琼花

　　风暴散尽后已是1970年代末，冯增敏等四人被平反了。中共琼海县委还为冯增敏补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而后，她们有了民政部门给的每月固定生活补助，海南省妇联常年为她们提供医疗补贴。海南某集团还从公司设立的“海南和平进步基金奖”中拨出专款给娘子军老战士每人每月200元生活补助，直至老人去世。

　　但这个时候，老战士们已经渐渐凋零。据1984年海南省党史部门调查，当时健在的娘子军老战士已不到60人。后来黄墩英、王时香陆续去世于2000年前后。到2002年，娘子军仅剩下21人，她们分散居住在琼海的阳江、文市、九曲江等8个农村乡镇。

　　2000年，琼海市在白石岭景区“红色娘子军纪念园”落成，并被中宣部确定为“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王运梅、欧继花、卢业香、王先梅等4位健在的娘子军也被请进纪念园，每天，她们头带八角红军帽，佩带工作卡，容光焕发，与游人见面、合影，唱当年的红军歌……

　　2013年9月14日，娘子军老战士王运梅去世。2014年3月，另一位99岁的老战士潘先英去世。至此，琼海市的卢业香成了最后一位在世的娘子军。

　　2000年红色娘子军纪念园建成后，卢业香与王运梅便同住一间房间，形影不离。2004年，卢业香因患上多动症，搬离了纪念园。多动症治愈后，她又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症，记忆丧失，认识能力退化，连家人都不认得了。

　　但在2013年9月王运梅逝世时，听到儿子翁祚雄的讲述，卢业香有了反应，眼里淌出了泪：“运梅婆，你先去了，为什么走得这么早？”其实，王运梅去世时已经103岁。

　　这以后，清醒时，卢业香总是坐在檐下，睁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看着天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更多的时候，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昏昏欲睡。

　　“客厅里电视一直开着，只要有战斗场面的枪炮声，她就会一个激灵醒过来，看得可起劲了！”翁祚雄说，前两年，卢业香甚至能挥着被刺残指头的左手，在家人的搀扶下走标准的行军步。

　　在媒体的转述里，当年的卢业香曾是这样的形象：“搏斗中，卢业香一个矮身，敏捷地躲开一个端着刺刀刺来的敌兵，但左手中指却被戳断，鲜血直流！敌兵举刀再刺！危急时刻，卢业香掀起一把沙土蒙住敌兵的眼睛，继而死死咬住了敌兵的手。”

　　卢业香还曾化装成农妇，孤身深入敌堡附近侦察，带回宝贵的情报；甚至还赤手空拳俘虏国民党的两名“民团”。部队化整为零后，她回到家中，这里森林茂密，尽管敌人经常搜捕，但机智的她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每次都让敌人扑了空。

　　“奶奶身体底子好，动作非常敏捷，到70多岁了，还爬上树给我们摘黄皮。”在孙女翁文丽心中，奶奶简直是无所不能。

　　2014年4月19日上午，卢业香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儿子翁祚雄紧攥着母亲的手，终究没能挽留住最后那一丝余温。至此，世间再无红色娘子军。直到这一刻，在她们身上交织缠扰八十多年的硝烟和温情、荣誉与毁谤，才终告消停，随她们步入历史的尘埃。

来源: 这不是历史 | 责任编辑：花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