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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相似事件——《水经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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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3-6-2012 23:15:2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标签: 水经注 戴震 赵一清 王国维 胡适 韩寒 方舟子 司马少 杂谈        分类: [杂文]未定名
  《水经》一部,一万余字,记天下水系一百三十七条。其作者,旧题汉代桑钦,然《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六十九,考定作者“大抵三国时人”,并非桑钦。北魏郦道元为之作注,增补河流水道至一千二百五十二条,字数达三十四万五千余字。流传千年,散佚舛讹极多,最大的错误是因抄书人不辨经、注,渐渐使经文注语混淆起来了。
  清代大学者戴震(字东原),自乾隆十五年(1749)二十七八岁时,便开始了对《水经注》的校理,乾隆三十八年春,奉诏入四库馆(戴震曾六次会试未中,仅举人而已,四库馆对“学历”要求极高,通常需翰林方可入馆,戴震学问很大而学历很低,得以入馆乃是破格特召),当时馆中发现一部“永乐大典本”《水经注》,已有一位翰林在校,总编纂纪晓岚知戴震学问了得,又久校《水经注》,颇有经验,便提议改由他来校。乾隆三十九年(1774),全书校讫,次年由武英殿刊行。再过两年,戴震便死掉了。又三年,馆中忽又理出一部赵一清的《水经注释》(成书于乾隆十九年,早于戴震,然并未流传),次年校上,乾隆五十一年刊行。乾隆四十五年,《水经注释》刚一理出,四库馆副总裁王杰(乾隆二十六年的状元),以及学人朱文藻、孙沣鼎等,就开始散布流言,说戴震所校《水经注》参用了赵一清校本而无一字提及,实是抄袭铁证。但当时纪晓岚等一班人还在,他们都熟悉戴震校书的经过,王杰等人的猜疑很容易得到解释,因此这些流言在当时并没有产生怎样的影响。后来赵一清的儿子请梁玉绳将其父校本刊刻,此时戴校本流行已久,梁玉绳遂又以戴本补校了赵本。戴震的弟子段玉裁(著有《说文解字注》)见了赵本,颇感疑惑,写信给梁玉绳,问是否抄了他师父的书。后来事情弄清楚,是两人各自独立研究,成果相近,梁确曾以戴书校赵书,但算不得抄袭。段玉裁八十岁时为师父戴震作年谱,不再指责赵一清,而说“闭门造车,出门合辙”。然段玉裁死后,其学生、同乡给他编集子,把当年写给梁玉绳的信也收进去了。结果此信引起后人反感,不说赵袭戴,却反过来指控戴袭赵。
  道光年间,魏源、张穆,都撰文指斥戴震袭赵。到光绪年间,一个大权威杨守敬(著有《水经注疏》《水经注图》等)看了王先谦的一部《合校水经注》而一夜之间“恍然悟戴氏袭赵有确征也”。随后又两个大权威孟森、王国维,亦指斥戴震为人卑劣。从此戴震“抄袭”一案,就被三个大权威板上钉钉了。
  后来胡适以为此事太过离奇,从一九四三年十一月正式开始重审“《水经注》案”(实际留意此案还要早的多),直到一九六二年逝世,胡适孜孜不倦地审理了二十年,搜集了当时世上能找到的所有《水经注》版本细细比勘(甚至见到了戴震、赵一清的手稿,成为史上搜集《水经注》版本最多的学者,曾在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时展览其所搜集到的各种版本),撰写论文笔记达数百万字,最终结论与段玉裁一样——戴赵二人,各自独立工作,最终得到了非常接近的成果,就像科学界同一时期多人独立研究而最终得到相同科学成就一样。然而学术界基本抱持胡适白费心力,以其盛名徒添风波的看法。此案至今无有定论,一部分认为戴未袭赵,一部分认为戴袭赵铁证如山,还有一部分居中调停,劝存而不争。
  此事从乾隆四十五年(1780)开始,至今已两百多年。相比之下,韩方事件未逾两月,哪算得什么旷日持久啊,兴叹,厌烦,实在都还为时尚早。而这一段纠结了两百年的学术公案,牵涉到戴震、赵一清、全祖望、段玉裁、魏源、张穆、杨守敬、孟森、王国维、胡适等一堆大师,这个坑挖的才真是大啊。
  
  “《水经注》案”与“韩方事件”,有多少相似之点呢?
  
  1:戴震早慧,十岁读《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以下,“问其塾师曰:‘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应之曰:‘此先儒朱子所注云尔。’又问:‘朱子何时人?’曰:‘南宋。’又问:‘孔子、曾子何时人?’曰:‘东周。’又问:‘周去宋几何时?’曰:‘几二千年。’又问:‘然则朱子何以知其然?’师无以应。”——梁启超认为,这一段故事,不但可说明戴震学术的出发点,实在可算是清代学术精神的全部,即求真求信,“苟终无足以起其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此种研究精神,实近世科学所赖以成立。而震以童年具此本能,其能为一代学派完成建设之业固宜”。戴震一生治学以求真为本,深通天文、历算、史地、音韵、训诂、考据等学。其弟子有段玉裁、王念孙,王念孙又以之授其子王引之,世称“戴段二王”。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说:“苟无戴震,则清学能否卓然自树立,盖未可知也。(倘若没有戴震,清代学术能否有这样好的成绩,实在还很难说。)”而戴震作为一位大哲学家,是清代批评“宋明理学”第一人,认为理学“责备贤者太苛刻,使天下无好人,使君子无完行;养成刚愎自用残忍惨酷的风气;重理而斥欲,轻重失当,使人不得不变成诈伪”(胡适《戴东原的哲学》)。——这样看起来,他考不到高“学历”,也就顺理成章了,清代科举四书五经基本以程朱注本为教材,而戴震批程朱至此,焉能一路高中。相比之下,韩寒虽不是学者,但与戴震相似之处实多,比如早慧,有许多别于前人的独立想法,反对各种说教,精于写作却考不好语文,没有高学历而成就突出。如果说韩寒不上大学却出书成名是反智,那戴震仅仅举人却被特召进入几乎是清一色翰林的四库馆算什么?这不赤果果的反智!
  
  2:这样一位大学者,为何会被质疑“抄袭”?原因很简单,戴震批评程朱,伤了许多儒士的感情。破格进了四库馆,还从一翰林手上抢了一份重要工作,让状元们脸往哪搁?大家一直都想找他麻烦,无奈其学问了得,声望甚高,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实在找不着茬。这下好,忽然出现一部《水经注释》,比戴校《水经注》成书早了二十年,而两书成绩在伯仲间,你说你没抄,怎么证明?——是所谓“以理杀人”,我对你有成见,然后终于抓住了你一个把柄,于是大肆渲染,使你留污名于后世。——这些指控,当时在纪晓岚等人的解释下,迅速灰飞烟灭,然而终于被卫道士们旧事重提,又多方搜集毫无根据的“证据”,将“抄袭”一案坐实。——韩寒为何被人质疑?还不是才高名盛,遭人妒恨,先有了成见,再搜集“证据”,脏水一瓢瓢泼过来。
  
  3:戴震被质疑时,已然身死,倘其在世,能否自证?戴震在四库馆所校之书,曰《水经注》,乾隆三十九年校讫,四十年刊行。而五年之后,四库馆忽然找出一部从浙江采进的《水经注释》,内容与你的书多有雷同之处,成书时间却早了二十年,你怎么证明你没见过这部书?——在这样的质疑之下,戴震要证明自己确实没见过赵一清的《水经注释》,好像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设法证明自己是瞎子。同理,在这样的构陷之下,韩寒要证明文章不是韩父所写,唯一的路就是设法证明自己根本没有父亲。这岂非荒谬。
  
  4:这种构陷,为何能够“坐实”?如前所述,起初出来指控戴震的人,很快就被挡了回去,然而后来经过一批权威尤其是杨守敬、孟森、王国维等人的推波助澜,明明是捕风捉影,却也都成了“铁证”。——韩寒被质疑有代笔已不是第一次,这回吵成这样,纯粹是因为方舟子的加入,方舟子虽比不得杨守敬、王国维等人,但他在某种意义上的确已是一种权威。杨守敬质疑戴震,据其致梁节庵手札,是这样的:“昨日席上谈及戴赵两《水经注》本,称戴氏盗袭赵书已成铁案。敬请其说。……因假尊藏王益吾所刊合校本携归复读之,乃恍然悟戴氏袭赵有确征也。”他先还是将信将疑,随后看了王先谦(王益吾)一部《合校水经注》,一夜之间就“恍然悟戴氏袭赵有确征也”。然后更在《水经注疏·凡例》中说:“至于戴之袭赵,则昭然若揭。今观王氏合校本,虽百喙不能为之解。”据说方舟子起初听到韩寒代笔传言也是将信将疑,而后自己在网上搜来《求医》《书店》《杯中窥人》一看,一夜之间,恍然悟韩寒代笔有确征也!
  
  5:诸学者质疑戴震,一项最大的证据,就是戴震校本与赵一清校本,内容上“十同九九”,甚至“是则同是,误则同误”。到这个地步,你敢说你没抄?——其实吧,两个大学者,皆穷其一生校勘同一部古书,校完了当然有许多相同之处,倘若校完之后,内容竟截然不同,那这书就有问题了。而赵本刊刻之时,已拿了戴本来补校,内容又焉能不同?此外,有许多“误则同误”的例子实在算不得例子——杨守敬说自己订正赵本错误数百处,所依据的都不是罕见材料,赵一清当时没能检出,为何戴震也未能订正。诚如胡适所言,这纯属自夸,不足深辩,校订古书,后人往往可以超越前人,也应该超越前人,杨守敬作为后人,订正了戴赵许多错误,而胡适作为更后之人,又订正了杨守敬许多错误,可这与是否抄袭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有许多例子,则是质疑者自己考证不足,胡说八道,例如:
  戴校本卷三十二《肥水》篇有一段注文:“宋泰始初,豫州司马刘顺帅众八千据其城以拒刘勔。赵宝叔以精兵五千送粮死虎,刘勔破之此塘。”其中“赵宝叔”,古本皆作“杜宝叔”。赵一清校本此条正文作“杜”,而释云:“‘杜宝叔’,《宋书·殷琰传》作‘赵宝叔’。”杨守敬见了便说:“按《宋书·殷琰传》,杜宝叔,杜坦之子。……《刘勔传》亦作‘杜宝叔’。赵氏所见书作‘赵’者是误本。戴亦不复检《宋书》而依改之。此戴袭赵之证。”经胡适考证,杨守敬所引用的《宋书》,大概是武英殿本,而戴震与赵一清所见,乃是宋蜀大字本(缺卷以元明递修本配补),宋本中此段,有两个宝叔,一个杜宝叔,一个赵宝叔,杜先出场,中途杀出一个赵,旋兵败投水而死,然后就是杜去送粮,史书原文,赵宝叔死后,杜宝叔出场没再称姓,而单说“宝叔”,使人误将两个宝叔混作一人。殿本《宋书》将赵宝叔直接改成杜宝叔,其实是错的。可能有人要问,一个人看走眼,另一个人会恰好也看走眼吗?事实上,戴震、赵一清都用以参校的《水经注笺》,此段正作“赵宝叔发车千五百乘,载米饷顺,自以五千精兵防送之”。实在是不止两人同时看走眼,大家都错到一堆了。杨守敬据此认为戴震必然袭赵,岂非荒谬?此外例子还多,兹不赘述。(以上参考胡适《论杨守敬判断〈水经注〉案的谬妄——答卢慎之先生》。)
  然而质疑派,是从不管这些的,他们一上来就是“十同九九”“是则同是,误则同误”,一直说,反复说,没完没了地说。从此戴本之于赵本就“十同九九”“是则同是,误则同误”了。
  相比之下,质疑韩寒者,一上来就是:“韩寒你不读书,怎么可能写出《三重门》!”“韩寒你不读书”“不读书”“不读书”“不读书”……从此韩寒就“不读书”了。
  
  6:除了上面的“铁证”,还有就是批评戴震的人品:第一大罪状是“憎忌程朱”“诋程朱”;第二大罪状是“背师盗名”。
  “憎忌程朱”,的确不冤枉,试举三段:
  “圣人之道,使天下无不达之情,求遂其欲,而天下治。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微无憾是谓理,而其所谓理者,同于酷吏所谓法。酷吏以法杀人,后儒以理杀人。骎骎乎合法而论理,死矣,更无可救矣!”(《东原文集》卷八与某书)
  “程朱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启天下后世人人凭在己之意见而执之曰‘理’,以祸斯民。更淆以‘无欲’之说,于得理益远,于执其意见益坚,而祸斯民益烈。岂理祸斯民哉?不自知为意见也。”(《戴氏遗书》九附录答彭进士书)
  “问:宋儒之言……也,求之六经中无其文,故借……之语以饰其说、以取信学者欤?曰:舍圣人立言之本指,而以己说为圣人所言,是诬圣。借其语以饰吾之说以求取信,是欺学者也。诬圣欺学者,程朱之贤不为。盖其学借阶于老释,是故失之。凡习于先入之言,往往受其蔽而不自觉。”(戴震《孟子字义疏证》)
  梁启超说:“《疏证》一书,字字精粹,……综其内容,不外欲以‘情感哲学’代‘理性哲学’,就此点论之,乃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之思潮之本质绝相类。……”
  然而,在腐儒看来,这却是罪状的。
  至于“背师盗名”,张穆说:“东原抗心自大,晚颇讳言其师。”魏源说:“戴为婺源江永门人,凡六书三礼九数之学,无一不受诸江氏,……及戴名既盛,凡己书中称引师说,但称为‘同里老儒江慎修’而不称师说,亦不称先生。其背师盗名,合逢蒙齐豹为一人。……平日谈心性,诋程朱,无非一念争名所炽。其学术心术均与毛大可相符。江氏亦不愿有此弟子也。”而王国维则说:“其平生学术出于江慎修。……其于江氏亦未尝笃‘在三’之谊。但呼之曰‘婺源老儒江慎修’而已。”
  胡适在《戴震对江永的始终敬礼》《再记东原对江慎修的敬礼》等文中考证,戴震一切著作里,每提及江永,必称‘先生’,“只有两处叙述古音的历史,说郑庠、顾炎武、江永三个人的古韵分部,因为作历史的记载,特别用‘吾郡老儒江慎修永’的称呼”。例如其中一段是:“郑庠作《古音辨》,仅分……六部。近昆山顾炎武……列十部。吾郡老儒江慎修永……列十三部。古音之学以渐加详细如是。……”(《六书音韵表序》,另一段见《声韵考·古音》,内容大同小异)其对郑庠、顾炎武皆直呼其名,对江永则特别尊称为“吾郡老儒”(吾郡一位老先生),这实在是特别尊敬的语气。质疑派逮着这么一句,就诬人“背师盗名”,这不是存心构陷是什么?魏源说:“江氏亦不愿有此弟子也。”事实上,“江慎修对东原也很敬重,他的《古韵标准·例言》说:‘余既为《四声切韵表》,细区今韵,归之字母音等,复与同志戴东原商定《古韵标准》四卷,《诗韵举例》一卷。分古韵为十三部,于韵学不无小补。’这是最可羡慕的师弟关系。”(这里的“师弟”是师父与弟子的合称。)
  质疑韩寒者,同样是在找了几个捕风捉影的“铁证”之后,就努力证明其人品不好只会泡妞,胸无点墨却妄自尊大之类。捏着一点是一点,逮着一句是一句。他们才不管你是在什么语境下说的话,也不管你平日里是多么真诚谦逊,一上来就直接诘问:韩寒你一个只会泡妞的车手,怎么能那么自大!
  
  7:从情理上来说,戴震这么大学问,以举人身份被特召入四库馆,海内人望,抄袭,有此必要吗?倘若真抄了,出于谨慎,他是不得将赵本毁掉啊,怎么能让大家在数年之后找出这么一本《水经注释》呢?他岂不知此书既已在四库馆,迟早有一天会被拿来校勘的么?且在当时,于四库馆公然抄袭,“直是‘欺君’大罪,东原岂不知之,四库馆臣岂不知之”。所以,胡适感觉此案实在离奇,终于开始正式搜集资料,重审此案。他说“指斥某人作贼,是一件大事”,又引明代大哲学家吕坤的话说“为人辩冤白谤是第一天理”。这一审就审了二十年,写了数百万字,将各种型号的指控,如“背师盗名”之类,都一一反驳了。而最主要的,是证明了戴震从来没有见过赵一清的《水经注释》。
  一,戴震从乾隆十五年开始校理《水经注》,乾隆三十年,写成“自定《水经》一卷”,后在乾隆三十七年,又有了一个改订本,其中明确提出了辨析经、注的标准,颇有规律可循,而赵一清校本却没有这样明白的标准,这是杨守敬也不得不承认的,其《水经注疏·凡例》中说:“唯经、注混淆之故,戴氏条例分明,确凿不易。赵氏所订,约略言之,终不了然。”而其实赵一清的初稿,并没有离析混淆的经、注,他曾将自己写定的稿本送请他所敬佩的全祖望先生看,全祖望看出经、注的混淆,每查明一条,即写信告诉他。如此改了五年,直到死前还在改。乾隆二十年,全祖望病逝,家贫,几乎不能置办丧事,家人只好把他的藏书卖给一个有钱的同乡,换得几百两银子作丧葬费用,其中就包括这部“五校赵一清”的《水经注》校本。他这个卢姓同乡的藏书楼,称为“卢氏抱经楼”,然而有钱无学,抱经不读,不但自己不读,也不给别人读,把书买回来,在楼里一锁就是百余年。所以这个本子,戴震不可能看到。赵一清则在全祖望死后,继续改了九年,直到乾隆二十九年死了,同样是临死之前还在改(其校本虽说成书于乾隆十九年,其实一直都在改),一直都不曾刊刻行世,而那时因为没有版权保障,学者著书,都是秘密写作,只有少数戚友知道。因而赵一清手中的这个本子,戴震也是无缘得见。
  二,戴震的两部“自定《水经》一卷”,有一些大缺陷,例如其《附考》记载自己用种种方法试补《渭水》篇缺文,他推测出缺文中应有两条经文,于是多方搜求,补了两条,可他不知道这里其实缺了整整一页四百一十八字,他补来补去,补了一百七十多字,高高兴兴记在《附考》里,而赵一清校本与全祖望校本,早就据柳大中本补上这一页了,可见戴震并没有见过赵全二本,如果见了,岂有不补这一页的道理?
  三,乾隆三十八年,开四库全书馆。四库馆分东西两院,东院整理《永乐大典》遗书,而西院整理各省进呈的遗书。其中赵一清的《水经注释》,就被进送到了西院。而戴震被特召入四库馆,是在东院。那时两院互相妒忌,东院不知西院事,西院亦不知东院事。戴震此时依然无缘得见赵本。东院发现“永乐大典本”《水经注》时,大家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匆匆抄了呈给乾隆爷,乾隆看了高高兴兴题了一首诗,可见休说是东西相隔,就是本院究竟有哪些遗书,大家也是不清不楚的。东院发现大典本《水经注》,因有翰林在校,而戴震的本职工作是整理《仪礼》与古代算学,原本也没有机会见到,但他治《水经注》二十余年,听说有这样一部好书,就向纪晓岚询问可否借来看看,纪晓岚知他学问了得,又是郦学专家,不但借给他看,后来还干脆就把这工作从翰林手里转给他了。所以戴震的校本,多是依据大典本改订,赵一清校本则是依据柳大中本改订,这两个古本都是善本,不相上下,一般人都很难见到,而大典本中的郦道元自序是完整的,柳大中本是不完整的,这是戴本比赵本好的地方。
  四,质疑者说戴本比之于赵本,是“十同九九”“正则同正,误则同误”,而那许多不同处,他们却不提。这些不同处,有许多是戴本不如赵本的地方。胡适《戴震未见赵一清水经注校本的十组证据》一文,列举了赵本的十组特别优点——或是校改了毫无可疑的错误,或是解决了不能不解决的问题,而戴本中却全都没有。如果戴震已决心要做一个贼来偷书,那这十组优点他为何不偷?“若单举一件两件,也许还有偶然遗漏的可能。多到了几十件,其中并且有几百字或几千字的校语,决不会被《水经注》专门学者忽略或遗漏的。”“(这些)都是研究《水经注》的学者平日‘寤寐求之’的好宝贝。专治《水经注》的人,见了这些好宝贝,若不采取,那就成了‘如入宝山空手回’的笨汉了”。
  然而胡适的二十年心血,反对者只一句“胡适乃是戴震安徽同乡”,就给全部抹杀了。这与所谓“韩寒利益链”真是何其相似!不错,胡适的确曾在做《〈水经注〉考》的演讲时,一开篇就说:“我审这个案子实在是打抱不平。替我的同乡戴震申冤。”但他之所以来“打抱不平”,来“申冤”,自然是因为有不平有奇冤之故,而并非单为同乡。反对者只看见这一句,却不看看胡适在审案之初,写给王重民先生的信中的话:“我并不想为戴氏洗冤,我只想先撇开一切成见,再作一次考订,以求满足我自己‘求真实’与‘求公道’的标准。”(这好像可以用来做胡适有代笔的铁证。)
  无论怎么反驳,已有成见的学者,只觉得胡适是以其盛名,徒增风波,白费心力,于事无补。如杨家骆就说胡适“于静安先生肯定之论,终不能正面列证予以推翻”。静安先生就是王国维。我们试看胡适最初写给王重民的长信:“如静安先生谓‘永乐大典’第一二卷有涂改痕迹凡四处,这也许是可能的。但他就硬断定这是戴东原‘私改大典原本以实其说’,这就超过证据的限度了。(静安先生举的四处,其一处大典作‘遐记绵邈’,而戴校官本与自刻本均作‘经记緜褫’,戴改大典此句有何作用呢?)又如静安先生痛斥东原‘抹杀诸家本’,然而官本中曾七次(静安误作五次)引归有光本,静安先生忽又推断‘所引归本疑亦伪托也’,这岂是公道的论断吗?”静安先生竟是在以“很可能”“不可能”为证据——大典本有涂改,很可能是戴震所为;戴震校本引用了归有光本,那很可能是伪托;与赵本颇多雷同,很可能是抄袭;总之戴校本不可能是他自己校出来的。这样的推论,大家看起来是不是很熟悉?在方舟子的质疑中,《求医》“很可能”是韩父写的,内容“很可能”写的是肝炎症状而“不可能”是疥疮;《书店》“很可能”是韩父写的,只有中年人才会注意《喂猪窍门》,少年韩寒则“不可能”去翻这样的书;《三重门》文字老练,“很可能”是韩父写的,至于所谓少年老成,那是“不可能”的。——除了静安先生的妄断,魏源曾说自己看到了扬州、镇江两处的《四库全书》,里面如何如何,证明着戴震抄袭了赵一清。而经胡适考证,许多证据都证明魏源根本就没见过扬州、镇江两处的《四库全书》,其断案乃是像方舟子一样靠幻想。杨守敬则根本连赵书任意一部单刻本都不曾见过,却侃侃而谈戴赵两本如何相似,戴如何抄袭。而孟森先生要否认赵一清家刻本曾据戴本校补,说他拿《四库全书》里的赵本对了五条,果然一字不差,可见没改。“《水经注》三十四万五千字,加上注解与校勘说明四十多万字。只查了五条,就下判断,太随便了。”(胡适《〈水经注〉考》)
  胡适谈治学,说:“最要紧的要养成某种良好习惯,就是要勤,要谨,要和,要缓。”勤,指勤于搜求,多得材料证据;谨,指不轻信,不武断,反复推求;和,指心平气和,不要因成见而动了“正谊的火气”;缓,指不要急于下结论,倘无确证,宁可悬而不断。“骂戴东原这一班人,又没有下多的工夫,做到勤,又不仔细的校勘,做到谨,同时动了正谊的火气,没有做到和,稍为查了一下,就发表文章,也没有做到缓。”
  勤谨和缓,方舟子大概只做到了一个“勤”字——勤于编造谣言,勤于转发谣言。
  
  8:此案至今已经两百多年。——请韩寒做好心理准备,任何反驳,最多只能证明其历史错误,而不能证明其未来错误,所以泼粪是可以连绵不绝的,只要他们乐意,你恐怕永远也飞不出他们的射程。你越是才高名盛,就越是遭人妒恨,往后的两百年甚至更长时间,你恐怕都要承受着这种不白之冤,就算再有一个胡适愿意为你花二十年时间辩冤白谤,也还要被人认为是以其盛名,徒增风波,白费心力,于事无补呢。要到什么时候,世人才会不再关注你的“代笔事件”呢?与“《水经注》案”一样,直到几乎没有人知道戴震、赵一清、全祖望是谁,也没有人知道王杰(不是歌星)、朱文藻、孙沣鼎、魏源、张穆、杨守敬、孟森是谁,而知道王国维、胡适是谁但并不看他们的书的时候,这事就算了结了。
  
  
  后记:
  
  我不敢说自己已做到“勤谨和缓”,但写成此文,资料查了十天,算是在向这个标准努力。而此案实在复杂,光胡适一个人的相关文字就多达数百万言,所以此文也只能是粗略转述,长话短说(说短也已经一万字了)。
  
  主要参考了如下书籍:
  《水经注》戴震校本,赵一清校本。王先谦《合校水经注》。杨守敬《水经注疏》。《戴震全集》。《胡适全集》《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梁启超《清代学术论稿》。耿云志所编《胡适评传》(主要是方利山《胡适重审〈水经注〉学术公案》与陈桥驿《胡适与〈水经注〉》两篇论文)。陈桥驿《水经注校证》。
  声明,都是临时查考,不曾熟读。
  
  
  附记一:
  
  《三国演义》写益州别驾张松欲献蜀中地理图本给曹操,却遭到冷遇。期间主簿杨修将曹操所撰《孟德新书》给张松看,以示丞相大才,不料饮宴之间,张松过目成诵,伪称此书乃战国无名氏所作,“蜀中三尺小童,亦能暗诵”,“曹丞相盗窃以为己能”。杨修不信,张松遂当面将《孟德新书》背诵一遍,“并无一字差错”。后来杨修将此事告知曹操,曹操沉吟道:“莫非古人与我暗合否?”随后“令扯碎其书烧之”。在电视剧(旧版)中,杨修还曾试图阻拦,惋惜道:“丞相撰写此书,殚思竭虑,二十年心血,何必因几句荒唐之言,就此毁于一旦?”曹操毅然答道:“与其留污名于后世,何如先自焚之……”这虽是小说情节(查《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裴松之注引《益部耆旧杂记》,有张松观书过目成诵的记载,而无曹操焚书的记载),但已足见无端说人抄袭,实在是一项很重大的指控,而作者无法自证,要留清誉,只能焚书。
  
  
  附记二:
  
  原本在《夏虫不可以语冰》之后,接着要写的就是这一篇,《方舟子与红楼梦Ⅱ》是个偶然的插曲。《夏虫》篇结尾处,我说决定在下一篇花一点篇幅正经回答“一个作者为何不能持续保持同一风格”,如今过了十天,已对这个弱智的问题完全失去了兴趣,而最关键的是,原来我早已在《知识分子的不幸》中回答过相似的问题,一个礼拜后竟然忘记了。——这是不是代笔的铁证?
  
  
  附记三:
  
  《方舟子与红楼梦Ⅱ》最后一段说:“另,方舟子、张放原微博里所附视频,是经过剪辑的,使韩寒不断重复一些词语,有意造出一个韩寒口吃的假象,这真是太无耻了。希望方叔叔自觉掏出两部手机,左手打,右手接,然后就像对深圳电视台那样,吼道‘你太无耻了’,以便‘无耻’二字可在方叔叔耳边久久回响。”
  有人以为我说的是分析“单”“代”的那些视频。其实我说的那一段(如上一篇文末截图所示),乃是有人将韩寒各种访谈,剪辑拼凑在一起,足有十四分钟之长,通过剪辑刻意使韩寒说话变得结结巴巴,仿佛口吃,有的地方没剪好,还时不时跳出刺耳的杂音,我查过原视频,可以确定那视频绝对作假。一个多月来,方舟子一直在捕风捉影,而这个视频,连捉影都是捉的假影。这还不能骂他们无耻吗?有朋友劝,还是不骂为好,免得被批没素质。古人讲“礼义廉耻”,《管子》开篇就说:“国有四维,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倾可正也,危可安也、覆可起也,灭不可复错也。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礼不逾节,义不自进,廉不蔽恶,耻不从枉。故,不逾节,则上位安;不自进,则民无巧诈;不蔽恶,则行自全;不从枉,则邪事不生。”泼粪派,从枉无耻,邪事丛生。“无耻”在中华文化里,实在是极其典雅的骂法。素质要高到什么程度,才会连见了无耻之人都不能骂无耻啊。
  
  
  附记四:
  
  此前列举民国诸先生干净手稿时,曾截取了几张胡适治“《水经注》案”的手稿,那也是我头一回在韩方事件中提到“《水经注》案”。现在再附两张精致的胡适手稿:
  

                                    司马少,2012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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