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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澧
那天家属又在问了:我是不是看上去有点老啊?俺随口答道:Now you begin to shine with the wisdom of age, you are my ageless beauty。家属眼睛一亮,笑道:讲得不错嘛,用汉语再来一遍吧。用汉语再来一遍?像英语那样,把 age 作为中心词汇,结上绳子往两边拉,造出有张力的句子,换成汉语俺还真得想一想。
英语随口讲,汉语却得想一想。革命同志和爱国青年听到,又要愤怒高呼了:“中文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打倒美帝国主义的文化侵略!”“打倒西崽!”不过,说老实话,兄弟身上这点英汉之别,大概还是来自两种语言的不同教授方式。
你要是看俺专栏里那些“写生活情趣的文字”(借用上期专栏留言里一位网友的话∶),可能会以为俺在中学曾是文学少年。其实,整个初中阶段,本人写的最受大伙赞赏的作文,竟是练习应用文时的会议通知。别的学生,装作村长小秘书通知晚间召开村民大会时,都是按课本范例只写开会时间。兄弟把散会时间也写上去了:九点半准时结束。同学们见了一致叫好。
县中的老校长是语文老师出身,教作文很有一套。据说紊革前,语文高考就是一篇作文。如今为了评分的客观性,改成主要考语文知识,作文只占总分约三分之一的比例,令老校长常有“廉颇老矣”的感叹。但是人们关注的还是作文。每年的语文高考,大家议论的还是作文题目;各路人马手痒不禁要试做的,也还是作文。所以新生一进校,老校长年级会议上还是给我们谈作文。
老校长说,以他三十余年的教学经验,只要能做到三条,他保证我们中学毕业时能写一手漂亮文章。
第一是背古文。古汉语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根。尤其对我们南方人,古文更重要。你学北方人,唏哩哗啦吹大牛,找几个同音字,放上口字旁就行了。回归南方人,说这种牛皮呕哑呕哑难听死了,大概要背得出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才知道“呕哑”两字怎么写出来算是有文化。肚子里有百来篇古文排好阵势,谋篇布局自然有了;造句子时进去转一转,待得出来,累赘的成份刮掉了,词汇的顺序拧顺了,读上去总是更舒服一些。
兄弟我坐在台下,拍拍肚子,心里那个得意啊!小爷在这儿呢,古文咱是童子功嘛:功盖六年考,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好汉是阿吴。
老校长的第二条,是时时处处收集词汇和常用表达方式。词汇和表达方式多了,文章自然灵动有生气。所以后来有些女同学,口袋里总是插个本本,书里报上见到“璀璨”、“嶙峋”之类的高级形容词,掏出本本赶紧记下来。都是鲁迅曾经自嘲的,用是会用,但是,如果有人推过来一张纸,请你画一下,到底形容什么样的状态,脑门上的汗珠就下来了。这类高级形容词,俺要是愿意,可以去司马相如《上林赋》里摘采一大把。相对而言,兄弟还是喜欢收集“瞎子点灯白费蜡”那样的农家土话——不过很多土话现在都有政治“正确”的问题,这一句对残疾人就不够尊重。
咱不怵老校长前两条,但是第三条把俺卡住了:多写,写日记,写墙报,特别是写好作文。偏偏俺最头痛的就是作文课。从小受的“君子不党”古典教育,对着那号歌功颂德的题目就是难以下笔。昨天语文课上还在朗读《最后一次的讲演》,闻一多先生慷慨陈词:“大家都有一枝笔,有一张嘴,有什么理由拿出来讲啊!有事实拿出来说啊!”先生怒对国民党特务的手枪,拍案而起:“我们……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读到这最后一句,有几位女同学都哭了。今天俺倒是拿着一枝笔,但是理由和事实都不能拿出来讲,你让我怎么写?
俺小学里已经上过一次当了,批判什么邓晓平的右倾翻案风,人家现在可是最高领道人呐。Fool me once, shame on you; fool me twice, shame on me(骗我一次是你浑,骗我两次是我蠢),咱可不想再上当。俺倒是愿意写一篇颂扬老邓的文章。但是,如果不写套话,而是实实在在地问:一个山沟沟的穷孩子,跟北京城里的邓大爷,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为什么你对他有好感?要是俺也实实在在地说,“老邓来了,咱生活好了,不像从前,每家养鸡只数都有死规定,咱现在也能吃上红烧大肉了”,教师会认为你觉悟太低。而且这样讲,难免牵涉到毛择东时代的缺吃少吃,教师担心政治不“正确”。
那时俺还不知道,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之后,老邓有过一个内部讲话。他说:为了顾全大局,我们对毛择东同志的错误作了违心的保护,时机适当的时候,十五年或二十年之后,要有一次重新评价,不能让子孙后代永远背着违心的、反科学的、违背历史的结论。兄弟我一个农民子弟朴素的生活感情,虽然写不上作文,却是与党重阳的长远历史责任一致的。
那时俺也不知道,课堂上学的闻一多先生的讲演并不是全文,称赞美国人的话被删掉了。闻先生被国民党特务用枪杀了一次,大红朝的文化特务用笔又杀了他一次。
于是,作文两节课,第一节俺通常是看看题目,就开始做数学或英语作业。总要到第二节课,教师走到身边,手指笃笃敲桌子,“抓紧时间,该写了”,俺才给他糊弄几句,交卷了事。下笔之前,先向孔老夫子默祷一番:大成至圣先师啊,您从小教导俺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那些说话不诚恳的人,朋友都交不得,现在他们居然逼着俺做这样的人!
虽说不得不写,但至少要警告自己:涂在作文本上的那点文字,为列祖列宗所不耻。
对题目不感兴趣的硬挤,也导致了兄弟作文的第二个问题:干巴巴毫无文采。既然不可能要求学生真的写真实思想,很自然地,语文老师通常倾向于雕词琢句。把“吃饭”写成“用餐”,老师就笑了:孺子可教也。要是再高级一些,把股间排气写成“如拥春风,如偎炭炉,阵阵暖意轻轻吹过”,啊呀,不得了,老师抄起红笔,一转一转密密地圈啊:写得好,写得太好了!兄弟自然没这心思,让俺弯弯绕地写什么“裆的春风吹响了胜利的号角”,俺肯定直截了当说“放屁”。
所以初中时的作文评讲,老师抽出本题最佳,念给全班听,俺从来轮不上。教室前面墙角,靠窗一边黑板旁,搁着一块三角板子,名曰“光荣角”。摆在上面让同学们“瞻仰”的几本好作文,兄弟次次挤不进。数学本子倒是经常横在光荣角,常有认真的女同学拿了订正自己的作业。
记得初中时作文只得过一次好评。女教师生孩子去了,代课的是位老先生。他在兄弟某篇作文后面批了八个字:文章收束,余味隽永。好话难得,为了准确理解他的意思,俺还查了字典:原来“隽永”的原意,竟是嘴里久久含着一块红烧大肉(“隽”就是肥肉)。俺想跟老先生开玩笑,说老师您这个批语只能用在邓晓平时代;老先生大概政治运动中挨过斗,胆小,不跟嘴上没毛的嘎小子议论毛家老爷子。
如今回想,有点奇怪,兄弟这么爱吹大牛的一个人,每次作文课被老师走到身边戳桌板,居然不感到难为情。别的科目,成绩都很好,就是作文永远二流,也不觉得有什么丢脸。俺想,老校长讲的背古文好处,在谋篇布局和遣字造句之外,应该再加一条:你对文章好坏的鉴定,会有另一套标准,保护你不受势利眼的伤害。俺当时并不认为自己写不好作文,而是老杜说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寸心之内不愿写这种东西。
这追加的一条还可以推广到文章之外。如果你从小读古文,循孔孟之道,慕老庄之机,你跟革命白话之间,自然形成一道宽广的“非军事区”。至少在言论上,别人很难越区攻击你,主旋律对你似乎无意义。人们都说中国传统思想培养服从权威的心理。其实,任何意识形态,一旦占有统治地位,必然造成趋众压力。不管孔孟之道在历史上起什么作用,在遭受猛烈批判的革命时代,你逆众而学,那就只可能培养特立独行的个人主义心态,并积累起对抗俗世评讥的强大心理势能。
至于老校长讲的记日记,住宿在校,俺是不敢写的。兄弟我肯定写不出“雷锋日记”。俺只会写很喜欢听某位女同学唱歌什么的,有一种要拉着她的手,躲进山里两人对唱的冲动。要是被同学偷看了怎么办?
本人的破作文,进了高中,却突然有了转机。
高中题材广了,不再专重于叙事和抒情,转为论说文当道。而且允许抨击不正之风!兄弟的古文根柢,突然有了用武之地。孟夫子的好辩,韩愈的言词激烈,这些影响,一下子出来了。简洁有力的短句排排杀出,刀刀见血,拳拳到肉。句子下面,都是董老师划的红圈。评讲课上,只要是论说文,当众宣读的头本佳作,几乎一定是兄弟的。评讲完毕,俺的作文本总被董老师放在光荣角上。
按着课本每单元的要求,董老师当然也要出一些无聊的作文题目。不过俺可以感到,虽然他不会公开跟学生讲,他对这类题目同样没兴趣。评讲时,他一般只指出某个同学用词对不对,比喻是否合理,很少谈论这个题目怎样写最好——虽说到了高中,这类题目大家也写熟了。意识到董老师心里当俺好写手,咱也不捣蛋了。内容无法改进,至少文字可以修饰得流畅一些。高二结束时,俺的语文学年成绩,终于赶上了英语和数学。
高考语文考了些什么,俺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作文题目肯定无趣得紧,否则不至于忘个精光。俺只知道,离家前最后一次去母校告别,老校长告诉我,为了协调各省的评分,提防注水,部分考分最高的卷子,要送到教育部阅卷中心复审。俺的语文考卷也在其中。发回来时,作文被削去两分。俺听了笑笑,心中未起半点波澜。高考这一页,对兄弟来说,已经翻过去了。虽然俺的作文在高中有进步,写起“裆的春风”那号玩艺,本人肯定不是全国性高手,再扣两分是应该的。说到伯夷、叔齐饿死首阳山下,孔老夫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兄弟实在无可抱怨。
董老师爱好摄影。他居然有一架国产海鸥牌120相机,在小县城是很罕见的奢侈品。他结婚晚,一定是结婚前攒下的。董老师喜欢偷拍学生的顽态,只是出于经济原因,每学期也就拍一两卷。有一张是俺主角,下棋时为了“落子无悔”在跟同学争吵。也是那次去母校告别时,董老师把这张照片重印了,放在一个信封里,郑重交给我。董老师说:你现在可能只想着大学里的前景,但有一天你会想到这张照片的。报名照之外,这是本人中学时代的唯一留影,我母亲一直很喜欢。
兄弟的语文考分足够免修所谓的“大学语文”,俺总算逃脱了杨朔、贺敬之和《青春之歌》之流的良心折磨。大学里念英语写英语,离国内现实远了,基本可以讲真话。在中文语境里,因为假情太多而抒伤掉了的感性表达,居然重建于英文之中——于是就有了本文开篇的对话。
【后记】 有网友要老农谈谈如何写文章。俺在一个有很多大中学生的论坛征求意见:谈些什么?他们说:你的写作经历,从幼稚走向成熟的过程。好吧,那就谈谈 俺是怎么熬过中学作文课的,如果这也算“写作经历”的话。之后的事,本专栏文章《青灯会至圣,黄卷注真章》(1月26日)已有述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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