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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我即将叙述一起家族往事。这个家族姓叶。江南叶家的文脉,绵延百年,从生于1894年的叶圣陶到生于1926年的叶至诚到生于1957年的叶兆言到生于1984年的叶子,蔓延四世的文气从不断绝。这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无疑是个奇迹。所以,叶兆言最无奈的是每逢记者采访,必定翻来覆去地提他的家族,那些无聊的记者中,也包括2006年深秋,坐在搜狐访谈室里的我。
我和叶兆言算是忘年交,虽然他是著名作家,我是个小卒子,但我知道他是把我当小朋友的。我和叶子也经常在MSN上吹水扯淡,这也算忘年交,因为叶子小我10岁。但这些交往并不是我写这个系列博客的惟一动机和起因。
我写这个系列的起因是叶至诚。有一天无意中搜索到叶至诚的往事,我很唏嘘。由此想到他们家族的四代,大略正是过往的百年间,中国知识份子沉浮和挣扎的写照。叶家是一株最好的标本,最好的的切面,把这个脉络厘清,中国文人的百年宿命便有了清晰的构图。
先从第一代的叶圣陶,开始漫长的叙述。
(一)
我惊诧地发现,当我即将叙述叶圣陶时,自己其实对他一无所知。
叶圣陶这个名字,如雷贯耳。我开始识字时,家里便订阅了《儿童文学》,他的名字时常出现在上面,至于是挂在版权页上的名誉主编,还是发表的文章,我已全无印象。
大部分中国人都熟悉的一个名字,我却不晓得他的主要履历。这令我好奇。好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搜索引擎。于是我才能写下这篇博客。
我不是文坛中人,但自幼喜欢文学,对圈子里的掌故还算是了解得比较多的,很诡异的是,我的印象中,所有的文坛纠葛,似乎都与叶圣陶全无干系。他是一个没有新闻的人。文坛的是非,他从来不是主角,连配角都不是。
我觉得有些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不相信。因为,我是一个怀疑主义者。
(二)
我做了多年新闻之后,内心已经很是晦暗。我对人性看得太透,所以,我颇叵测地搜索叶圣陶的人品,搜索他曾经卷入的纠纷,搜索他的往事(请叶兆言老师和叶子见谅,我此举比较龌龊)。
最后我发现,我没能够在网页上找到任何关于叶圣陶的负面评价,他很干净。这很罕见。
《光明日报》曾载对百岁老人章克标的访谈,文中有一段:“又谈起几个认识的文坛人物,他都有独到的评价,比如茅盾,说茅盾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对巴金的评价不低,但也有说辞,说巴金以说真话自许,不说假话是真的,只说真话却未必。只有对叶圣陶,他说那真是人品文品如一,没得说的。”
还有一段评价:“1894—1988年中国文人风雨飘摇,翰墨人生的叶绍钧享年九十五岁,位及全国政协副主席,人品、文品以至官品恒无诟也,名副其实的‘圣陶’。”
中国之知识份子,如鲁迅,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毛病不少;郭沫若青年傲骨晚年软骨,令人慨叹。所谓“恒无诟”,已经比恐龙更稀少。
中国式文人,满身带刺、落井下石、委身权贵、骑墙善变、心胸狭隘、嫉妒倾轧、睚眦必报者甚多。品行高洁者虽有,却是寥寥,叶圣陶便是其中一个。这很难得。
考量一个人物,大抵要放在当时的背景下,才可客观看待。我猜测,在叶圣陶的一生中,想必也做过痛苦而违心的事情,譬如,他做过教育部副部长,反右的时候,你总要表态吧,文革的时候,你总不能够臧否统帅吧。在那些荒唐的年代,知识份子能够独善其身,不落井下石,不趋附权势,不做“积极”的抡棍子的事情,已经是凤毛麟角。所以,叶圣陶在那几十年的沉寂和沉默,已经殊为不易。没有做过被后人诟病的事情,更是不易。
我想,他应是珍爱身名的人。
(三)
1946年秋天。时居南京的叶圣陶接到了蒋介石的60大寿请柬。
他没去。
当时的戴季陶作《天下归顺歌》,把蒋捧上了天。叶圣陶在日记中写道:“士之无耻,有如是者。”
同年秋天,叶圣陶赴宴参加当时还是在野党的朱德的60寿宴。酒量甚好的他喝得酩酊,即席大哭,他在日记中写到:“醉时自己失去控制,一时悲从中来,出声而哭。”
这一哭,大略是当时多数知识份子彷徨、苦闷、苍凉、悲怆的写照。
叶圣陶有傲骨,但其傲骨亦有蒋介石的衬托:蒋并未因叶圣陶拒宴而给他穿小鞋。蒋当时的确是独裁,但有雅量、守规矩、心怀悲悯、有民主观念,在人格人品上,担得上一代枭雄之名号。
与此映照的是,著名报人、一代国士张东荪,因在某年的某次投票中某人发现自己离全票只差一票,疑是张东荪未投,遂将其打成特务,整死于秦城监狱。
所幸,叶圣陶与蒋介石联袂上演了一段佳话,而不是一段惨剧。
民国真是一个盛产传奇的时代。
(四)
叶圣陶有许多角色,作家、教育家、编辑家、新闻人。
作为教育家的叶圣陶,许多教育理念影响至今,“应当教给学生学习的方法,而不是长期详细的灌输书本知识”,这一革新的提法,便是他的手笔。
作为编辑家的叶圣陶,发掘并扶植过的新人有:茅盾、巴金、丁玲、戴望舒。其中之牛逼,我已不须赘言。顺带说一句,他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伯乐,他的儿子叶至诚却在风雨苍黄的年代里没碰到伯乐,荒废了才气最盛的年华。
作为新闻人的叶圣陶,曾在20家报刊担任过编辑、主笔、主编。
在1925年的五卅惨案后,叶圣陶当众指责道:“为什么新闻记者们如此无情地对这起骇人的血案熟视无睹?为什么他们这么害怕真相?可笑的是没有人敢说出真相。” 他随后与郑振铎和胡愈之一同创办了《公理日报》,这张报纸虽然只存活了22天,但却是中国最早鼓吹新闻自由的报纸之一。直到抗战时期,他仍然在为争取新闻自由而奋斗。
多年以后,作为新闻后辈的我们,依然不能不为叶圣陶们的勇气而折服。叶圣陶虽然最终没有成为储安平,但是他们那代人的风骨,仍然传承了下来,始终微弱而顽强地释放着光芒。
(五)
多年以后,担任各种要职的叶圣陶,政治态度耐人寻味。
一位曾在叶圣陶身边的工作人员曾写过一篇回忆录。组织上让该工作人员入党,他没入,叶圣陶找他谈话,劝他入,说“你是不是受了我的消极影响”?组织发展叶圣陶本人时,他自己总说“我条件不够”。他是够消极的。
1962年,叶圣陶加入中国民主促进会,在1979年民进大会上,当选为民进中央副主席,1984年9月,出任民进中央主席。他的大儿子叶至善,曾任民进中央副主席。
顺便说一下,叶至诚是中共党员,后被打成右派。叶兆言,无党派;叶子,无党派。
叶家离政治越来越远。
熟悉政治的人都知道,远离政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叶家四代,气质上始终有一脉相承之处。
(六)
五四是启蒙一代。他们那代人有许多活法。郭沫若年轻时写《且看今日之蒋介石》,老来却在儿子被整死的惨境下,一篇又一篇写着歌颂领袖和旗手的诗歌;聂绀弩事件里的诸人,纷相告密,也是一种活法;老舍从积极投身思想改造,到自沉太平湖,也是一种活法;沈从文自此封笔,亦不必说;胡风之类,更是令人惨然一笑。
叶圣陶自1964之后,整整20年没有出书。他身在庙堂,却无负心之事,已属难得。
叶兆言回忆祖父时说,他的记忆中,祖父总是在书房里保持着认真书写的姿态。叶圣陶在书写什么呢?也许只是教育界的文书罢。那时的知识份子,嘴巴上都有封条,还能写什么呢。
叶兆言在文集《陈旧人物》中,有一篇写的是王伯祥。王伯祥是叶圣陶的中学同学,还是叶圣陶的媒人,他们与顾颉刚都是苏州出产的几个名士。文革中后期,叶兆言时常陪祖父去看望王伯祥,当时订阅《参考消息》是一种政治待遇,叶圣陶总是带上最新一期的报纸拿去给王伯祥看,然后把上一期的旧报纸拿回来。一个八旬老翁,牵着孙子,挤北京的公共汽车去看望另一个八旬老翁,实在是一幅很感人的景象。而且,挤公车的老翁还是教育部副部长,本配有专车的。
王伯祥给叶圣陶介绍的妻子是胡氏墨林,结婚前两人从未见面,但这桩旧式姻缘却很完满。两人所育子女为:至善、至美、至诚。从名字大概能够看出叶圣陶的心地。
胡墨林1957年即因病去世。叶圣陶终身不再续弦,他独自活到了1988,他经历了晚清、北洋、民国、共和国四个朝代,经历了过去百年间,中国知识份子所经历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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