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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中文系主任:走不出的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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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5-4-2009 19:56: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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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9/05/05 出处:经济观察报
记者 马国川

走出五四

经济观察报:作为一个人文学者,你一直在关注和研究五四。你是如何与五四对话的?

陈平原:我1978年春上大学,赶上思想解放运动,那时候,我们模仿五四“新青年”,谈启蒙,办杂志、思考中国的命运。后来念研究生,学的是中国现代文学,那就更得跟“五四”对话了。其次,我在北大读博士,毕业后长期在这教书,而对于北大人来说,“五四”是个永远值得追怀的历史时刻。无论学术、思想还是文章趣味,我都自觉跟五四新文化血脉相通。第三,这也与我近年关注现代中国大学命运有关。最近十几年,在文学史、学术史之外,大学史成了我另一个论述的焦点。在我看来,大学不仅仅是生产知识,培养学生,出科研结果,出“大师”,大学还有一个义不容辞的责任,那就是通过知识和思想的力量,介入到当代中国的社会变革里。这是我心目中“好大学”的一个重要标志。五四时期的北大,就是一个典型,它抓住了从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折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将其“才华”发挥到淋漓尽致。别看世界上那么多一流大学,真有北大那样的机遇、那样的贡献的,还真不多。

经济观察报:仅仅是在介入社会变革的意义上,都比不上北大。

陈平原:对一个关键性的历史时刻,深度介入、有效介入,完成某种社会变革,五四时期的北大,让后人歆羡不已。我所学的专业,促使我无论如何绕不过五四这个巨大的存在;作为一个北大教授,我当然乐意谈论“辉煌的五四”;而作为对现代大学充满关怀、对中国大学往哪里走心存疑虑的人文学者,我必须直面五四新文化人的洞见与偏见。在这个意义上,不断跟五四对话,那是我的宿命。

经济观察报:但是1993年你写了一篇文章呼吁“走出五四”,为什么要“走出五四”?

陈平原:就像所有光辉的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一样,五四当然也有其局限性。就拿学术研究为例,我曾经说过,五四所建立起来的那一套学术范式,可以简要地概况为:西化的思想背景;专才的教育体制;泛政治化的学术追求;“进化”、“疑古”、“平民”为代表的研究思路。这一“范式”,对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思想、文化建设,发挥了很大作用,但也产生了若干流弊。政治学家讨论激进主义的利弊,历史学家重评儒家文化的功过,文学史家反省平民文学崇拜,所有这些,都是力图在学术层面上“走出五四”。

经济观察报:与八十年代相比,九十年代中国思想学术开始发生巨大的变化,“走出五四”是否与此有关?

陈平原:应该说是有关系的。受历史情境制约,有些问题,我们没有办法公开讨论,有时甚至无法或难以“直面惨淡的人生”。但是,90年代的学术转折,不完全是政治环境的问题,也有其内在理路。八十年代流行宏大叙事,有理想,有激情,想象力丰富,但论述上稍嫌空泛。我们满腔热情做的,就是用西学来剪裁中国文化;那些对于传统中国痛心疾首的批评,有真知,也有偏见。最大的贡献是,我们用浓缩的办法,重新接纳汹涌澎湃的西学大潮,把被人为切断的将近半个世纪的西学发展史接续起来了。所谓“走出五四”,其实是想清理我们自己的思路。八十年代的口号是“拨乱反正”,返回哪里?一开始想返回到五六十年代,后来发现,五六十年代的思想文化是建立在五四那一代的论述思路上。于是,我开始清理从晚清到五四建立起来的那一套学术范式。

经济观察报:你为什么把晚清和五四捆绑在一起讨论?

陈平原:90年代以前,学者普遍关注五四;90年代以后,很多人转而关注晚清。我的立场有点特别,谈论“五四”时,格外关注“‘五四’中的‘晚清’”;反过来,研究“晚清”时,则努力开掘“‘晚清’中的‘五四’”。因为,在我看来,正是这两代人的合谋与合力,完成了中国文化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型。这种兼及“五四”与“晚清”的学术思路,使得我必须左右开弓——此前主要为思想史及文学史上的“晚清”争地位;最近十年,随着“晚清”的迅速崛起,学者颇有将“五四”漫画化的,我的工作重点于是转为着力阐述“五四”的精神魅力及其复杂性。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这么说?

陈平原:我可能是最早有意识地把晚清和五四捆绑在一起,来加以认真辨析的学人。因为我始终认为,就年龄而言,晚清和五四是两代人;但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思想学术的转折关头,这两代人面对同样的问题,其知识结构与思想方式大同小异,可以放在一起讨论。这还不算他们之间有很多人是“谊兼师友”。大家不要以为,五四的时候,梁启超他们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不再发挥作用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和夏晓虹主编的《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广州出版社,1999;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既谈论“为人师表”的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等,也涉及“横空出世”的傅斯年、罗家伦、邓中夏、匡互生等,还有就是梁启超、康有为、章太炎、严复等人,同样在“五四”中发挥作用。两代人之间,有区隔,但更有联系,尤其是放长视野,这一点看得更清晰。他们的工作目标大体一致,比如思想革命、教育改革、提倡白话文、接纳域外文学等,很多想法是一脉相承的。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共同完成了这个社会转型。因此,我更愿意把这两代人放在一起论述,既不独尊“五四”,也不偏爱“晚清”。当然,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间,总是会有缝隙,有矛盾,甚至互相争夺生存空间和历史舞台。问题在于,今天我们所理解的中国思想/学术/文化/文学的转型,是在他们手中完成的。正因此,大家不太谈晚清的时候,我会强调晚清的意义;大家都来关注晚清,我就转而强调五四的意义。在我看来,晚清与五四,本来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走近“五四”

经济观察报:但是提起晚清,我们就觉得有些遥远,而提起五四,我们却觉得距离我们非常近。
陈平原:其实,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五四也是越来越遥远了。人们对五四的真实面貌以及历史场景,知道的越来越少,我们只记得一些抽象的概念,比如民主、科学、自由、平等。正因为越来越符号化了,曾经生机勃勃的五四,就变得不怎么可爱了。

五四复杂得很,不仅仅是革命与复辟、激进与保守、进步与倒退、国故与西学这样的二元对立。“回到现场”,你会发现,五四其实是个“众声喧哗”的时代。只不过经由几十年的阐释,某些场景凸显,某些记忆湮没,今人所知的五四,变成某种力量的“一枝独秀”。当年北大学生、日后成为著名学者的俞平伯,1979年撰写《“五四”六十周年纪念忆往事十章》,其中就有:“同学少年多好事,一班刊物竞成三。”意思是说,当年北大中文系同班同学里面分成三拨人,一拨人做提倡新文化的《新潮》杂志,一拨人做提倡传统文化的《国故》杂志,还有一拨人希望介入现实政治,办《国民》杂志。一班同学尚有如此分歧,你能想像五四新文化“铁板一块”?那是很不现实的。今日学界之所以对新旧文化内部之“多元并存”缺乏了解与认知,很大程度缘于长期以来的意识形态宣传以及历史学家的误导。

学生抗议运动还在余波荡漾,命名就已经开始了。具体说来,就是1919年5月26日《每周评论》第23期上,罗家伦用“毅”的笔名,发表了题为《五四运动的精神》的文章。也就是说,“五四运动”这个词,最早是北大学生领袖罗家伦提出来的。事情还没完全过去,运动中人就已经给自己进行“历史定位”了,而且,这一定位还被后人接纳,这是很罕见的。此后,五四运动的当事人,不断地借周年纪念,追忆、讲述、阐释这一“伟大的爱国主义运动”。经由一次次的言说,关于五四的印象,逐渐被修正、被简化、被凝固起来了。

经济观察报:其实,五四本身具有丰富性、复杂性。

陈平原:五四之所以能吸引一代代读书人,不断跟它对话,并非“滥得虚名”,主要还是事件本身的质量决定的。必须承认,一代代读者都跟它对话,这会造成一个不断增值的过程;可只有事件本身具备某种特殊的精神魅力以及无限的丰富性,才能召唤一代代的读者。当然,会有这么一种情况,事件本身具有巨大的潜能,倘若不断对话,它的意义会逐渐浮现出来;但因某种限制,没办法对这个话题做深入的持续不断的对话、质疑、拷打,使得其潜藏的精神力量没有办法释放出来。比如说文化大革命,这绝对是个“重大课题”,但目前我们没有能力直面如此惨淡的人生。五四不一样,几乎从一诞生就备受关注,其巨大潜能得到了很好的释放。九十年间,五四从没被真正冷落,更不要说遗忘了。我们不断地赋予它各种意义,那些汗牛充栋的言说,有些是深刻挖掘,有些是老生常谈,也有些是过度阐释。说实话,我担忧的是,过于热闹的“五四纪念”,诱使不同政治力量都来附庸风雅,导致五四形象扭曲、变形。

经济观察报:放眼看历史,在整个20世纪中国,可以成为各界共同对话的对象,很可能就是五四。

陈平原:回过头来看,二十世纪中国,就思想文化而言,最值得我们与之对话的,还是五四。所谓的“五四运动”,不仅仅是1919年5月4日那一天发生在北京的学生抗议,它起码包括互为关联的三大部分:思想启蒙、文学革命、政治抗议。虽然此后的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思想的、学术的、文学的、政治的立场与方法,至今仍深刻地影响着我们。一代代中国人,从各自的立场出发,不断地与五四对话,赋予它各种“时代意义”,邀请其加入当下的社会变革,一次次的对话、碰撞与融合,逐渐形成了今天的思想格局。

经济观察报:问题是,“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在对话、碰撞与解读中,历史的真实面目越来越模糊了。

陈平原:记得十年前,我曾带着自己的学生,依据档案、日记、报道和回忆录,重构当年北大学生游行的全过程。拿着自己画的游行路线图,从沙滩北大红楼出发,以寻访者的身份,一路上指指点点、寻寻觅觅,顺带讲述各种有趣的故事。到了天安门广场,警察很紧张,正开两会呢,以为我们是来游行的。解释了大半天,才放行;不过,催着赶紧走,别再停留。穿过东交民巷,转往东单,再折向赵家楼。还敲了门,走进去,跟老住户聊天。那次“重走五四路”,北京电视台还派摄影追随,做成了专题片,可惜播出时没录下来。

经济观察报:这种行为很有意思。

陈平原:虽然每年都有纪念,但五四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希望弘扬五四精神的,以及主张打倒五四传统的,好多都是在空中打架,没有真正落到地面上来。我之所以试图重建历史现场,目的是恢复某种真切、具体的历史感觉,避免因过于抽象化而失去原本充沛的生命力。历史事件早就远去,但有些东西我们必须记忆。没有大的历史视野,只记得若干琐碎的细节;或者反过来,沉迷在一些宏大叙事中,完全没有生活实感,都不理想。我们需要有大视野,同时也需要具体的历史细节。

经济观察报:但是很多历史其实是很难还原的,即使当时在场的人都可能感到困惑。

陈平原:看待历史事件,每代人都会带上自己的有色眼镜,或者说“前理解”。这是所有历史学家都必须面对的困境与宿命。“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这名言有其合理性;但沉湎于此,很容易变得自负、专横。历史学家所面对的,只是一堆“文明的碎片”,我们凭借各种专业知识,力图用这些“碎片”来拼接、还原历史,本来就有很大的危险性。你要是心高气傲,根本不把古人放在眼里,肆意挥洒自己的才情与想象力,不扭曲才怪。我们确实无法完全呈现早就失落的历史场景,但那就应该彻底舍弃吗?作为历史的观察者,我们有义务逐渐地穿越各种迷雾,走近/走进那个事件的内核,跟历史对话。某种意义上,我们之所以“重返历史”,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借助这一寻寻觅觅的过程,跟五四新文化人进行直接的心灵对话。这样的五四纪念,既五彩缤纷,也充满动感,还跟每个寻觅者的心路历程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五四,方才“可信”,而且“可爱”。进入新世纪以后,我已经改变论述策略,努力“走进五四”。

走进五四

经济观察报:如果说,走出五四是因为反省意识,那么重新走入五四是因为什么?

陈平原:因为我觉得,“伟大的五四”,越来越被悬置,高高地放在神龛上。

经济观察报:是被供起来的一个东西,谁也不敢碰。就像庄子说的,是一只“神龟”,“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陈平原:长期以来,我们有将五四过份神圣化的倾向。现在又反过来,好些朋友转而用轻蔑的语调来谈论五四:不就是几千学生上街吗,不就是烧房子打人吗,有什么了不起。再说,行动这么粗鲁,应该追究刑事责任。每当面对此类“新解”,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记得鲁迅对于国人不了解《儒林外史》的价值,曾发出这样的感叹:“伟大也要有人懂。”再伟大的事件、著作、人物,若没有人真正跟它对话,没有让它回到人世间,就无法发挥真正的功力。人类历史上,有很多关键时刻,不管你喜欢不喜欢,你都必须跟它对话。事件已经过去了,但是它会转化为一种思想资料,不断地介入到当下改革中。五四就是这样的关键时刻。你可以从各种立场来谈,从各个角度来看,但是你不能漠视它的存在。为什么要不断跟五四对话?五四对我们来说,是历史也是现实,是学术也是精神。不管你持什么立场,是保守还是激进,面对着如此巨大的存在,你不能视而不见。其实,所有重大的历史事件,也是在这种不断的对话中产生意义的。就像法国人不断跟1879年的法国大革命对话、跟1968年的“五月风暴”对话,中国人也需要不断跟五四等关键时刻对话。在这个过程中,可以训练思想,积聚力量,培养历史感,以更加开阔的视野,来面对日益纷纭复杂的世界。

经济观察报:现在对“五四运动”的解释分歧很大,有时甚至形成尖锐对立。

陈平原:对于政治家来说,纪念五四,历来都是把双刃剑。从三四十年代起,我们不断纪念五四。不同政治立场的人谈五四时,都有自己的引申发挥,有时甚至转化成实际行动。所有这些,真真假假的言说、虚虚实实的纪念,值得我们认真辨析。今人谈论“五四运动”,应该考量哪些说对了,哪些走偏了,哪个地方不妨固守传统,什么时候应该“与时俱进”。北大因五四新文化运动而名扬天下,对此更是不容回避。正因此,今年4月下旬,我将在北大主持一个纪念“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的国际学术研讨会,报名参加的国内外学者有一百多位。平时我开国际会议,都是三十人左右,那样讨论比较深入;这回破例,开这么大规模的学术会,也是别有幽怀,想回应当前学界对于五四新文化的若干质疑。

经济观察报:包括现在很多人对五四的批评?

陈平原:是的,不能回避。在一个开放的社会,有多种声音是很正常的。压制百家,只允许一个声音存在,那是很愚蠢的。第一,容忍并认真倾听别人的批评;第二,有自己的坚持,不因外界压力而改变。所谓“多元”,不是说没有自己的想法;我是百家中的一家,必须把我的立场、观点明确无误地表达出来。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或者不屑于跟别人讨论,都不对。作为很长时间里大大得益“五四光环”的北大学者,我们必须认真面对“五四”这个巨大的精神遗产。当它被世人严重误解的时候,你有责任站出来澄清、修正、拓展。五四当然不仅仅属于北大,但北大最为沾光,我想这是不言而喻的。当然,这不是什么“坚决捍卫”。要真的伟大,不必要你来捍卫;如果不伟大,你想捍卫也没用,反而可能搞砸了。

经济观察报:要回应,但不是要捍卫。

陈平原:是的,我们的任务是让五四这一话题浮出水面,引起世人的关注,在这个同样关键的历史时刻,重新审视五四。至于怎么关注,从什么角度进去,得出什么结论,取决于个人的立场、视野、趣味,强求不得。有些东西,在特定时代会被有意无意遮蔽,你的眼光穿不过去。这一代人力所不及,看不清楚的问题,也许下一代人就能看得很清楚。我希望不仅跟五四先贤对话,也跟同时代学者对话,甚至跟我的学生辈对话。以一个开放的心态,来面对如此复杂的运动,在不断的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和原动力。

在和历史对话中寻找方向感

经济观察报:“在对话中获得前进的方向感和原动力”,这样一种方向感和原动力应该是……

陈平原:每代人都有自己的思想资源。我们这个时代的思想资源,无外乎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是直接从西学引进的,从柏拉图到马克思到哈贝马斯,等等,等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思想资源。第二部分呢,那就是本土的思想学说。对所谓的“中国文化”,必须做一个分析。因为,今天一说“传统”,就是从孔夫子说起,甚至还有不少人相信“半部《论语》治天下”。这是我很不高兴的。什么叫“传统”,就是那些直接间接地影响我们的日常生活、思维习惯、表达方式、审美趣味的东西。很多人一说“传统中国”,就是儒释道,就是从孔夫子到孙中山,辛亥革命后,没了,到此为止。想像“中国文化”跟“西学”的截然对立,还有主张纯粹的“中国性”,我以为是不可取的。中国传统本来就不纯粹,域外的思想学说,两汉进来,隋唐进来,明清更是进来,早就渗透到我们的血液里。除非你彻底封闭,否则的话,一种文化在发展过程中,不可能保持“纯粹”。就像人类的基因不断稀释、变异,那是生存的需要,也是保持新鲜活力的需要。

即使不说这个问题,你也必须理解,晚清以降一百多年来,我们不断跟西学对话,所创造、所积淀起来的新传统,同样值得我们关注。或者说,更值得我们关注,尤其是对当下中国来说。我承认,五四新文化人对于传统中国的批判,有些过于偏激,但我们必须理解五四那代人的基本立场,以及为什么采取这样的论述策略。在我看来,以孔夫子为代表的中国文化,是一个伟大的传统;以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也是一个伟大的传统。某种意义上,对于后一个传统的接纳、反思、批评、拓展,更是当务之急,因其更为切近我们的日常生活,更有可能影响我们的安身立命。

经济观察报:更是影响我们生活的传统。

陈平原:假如从第一次鸦片战争算起,一百多年来,我们的政治经济等,无论主动还是被迫,都是在跟西学对话;而从政治家的毛泽东,到文学家的鲁迅,各种各样的人,也都以自己的方式,跟西学对话。如此激烈的思想碰撞,不是说转就转,说停就停的,你可以赞赏,也可以批判,但不能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在我看来,这一百多年中西文化碰撞的精神遗产,相当庞杂,也极为丰富,值得我们认真清理。我们赖以安身立命的,很可能正是这一块。不能想像,我们整天跟2500年前的孔子对话,就能解决当下错综复杂的国际问题。我并不要求你认同五四新文化人的立场,但你必须面对他们提出的诸多问题。请记住,过去的一百多年,中国人很长时间里处于相当屈辱的境地。刚过上几天比较舒坦的日子,就翘起二郎腿,嘲笑五四新文化人没有风度,不够从容,过于偏激,我以为是不明智的。你不必专治近代史,但直面这一百多年的风云激荡,理解历史的沉重与诡异,可以磨砺自己的思想。切断这段跌宕起伏的历史,动辄从先秦讲起,诗云子曰,然后直接跳到当下的“和谐社会”,这样谈论当代中国问题,其实很苍白。

经济观察报:提到五四的时候,总觉得像是刚发生的事,看得很清楚……

陈平原:历史久远,很多不如意的东西,被过滤掉了。你看到的,比较具有合理性。文学也一样,唐诗历经千年淘洗,就剩这么多,当然每首都很好,值得今人格外珍惜。而新诗就不一样,每天都在生产,量那么大,鱼龙混杂是很自然的事。我没说新诗人比李白杜甫伟大,我只是强调时间对于人物、文章、思想、学说的淘洗作用。五四离我们那么近,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你看得很清楚,包括某些论述的暴力倾向,还有思想的阴暗或偏激等。古典中国的精神遗产,当然值得我们珍惜;但我本人更为迷恋复杂、喧嚣但生气淋漓的五四新文化。

经济观察报:你个人怎么来看待这样一场运动对今天中国的影响?

陈平原:对我们来说,五四已经是长期研究的积淀了,不能用三句话、五句话来讲清楚,因为,那样很容易概念化。五四本来就是“众声喧哗”,很难“一言以蔽之”。茅盾曾经用“尼罗河泛滥”比喻五四新文学,我觉得很有道理。尼罗河泛滥,自然是泥沙俱下,当时很不好看,但给下游送去了广袤的沃土,是日后丰收的根本保证。

经济观察报:五四似乎也是这样。大河泛滥,泥沙俱下。

陈平原:如果不涉及具体内容,我想用三个词来描述五四的风采。第一是“泥沙俱下”,第二是“众声喧哗”,第三是“生气淋漓”。每一种力量都很活跃,都有生存空间,都得到了很好的展现,这样的机遇,真是千载难逢。谈论五四,对我来说,与其说是某种具体的思想学说,还不如说是这种“百家争鸣”的状态让我怦然心动,歆羡不已。经过一系列的对话与竞争,有些东西被淘汰了,有些东西逐渐占据主流地位,成为主导社会前进的力量;承认这一现实,同时理解那个风云变幻的过程,而不要急于撰写“成王败寇”的教科书

经济观察报:一些东西沉淀下来,比如民主、科学、自由、平等,等等。

陈平原:说到底,历史研究有其局限性。我极为心仪五四,但从不指望它解决现实问题。关于五四的讨论,即便十分精彩,就像任何历史研究一样,只是多了一个参照系,帮助我们理解现代中国的丰富与复杂,如此而已。我担心一“隆重纪念”,期待过高,以为“真管用”。我十分清醒,不经由一系列错综复杂的创造性转化,想用某一历史人物、事件、思想来解决现实中国的诸多困境,那是白日做梦。

陈平原,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及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大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俗文学学会会长。近年关注的课题包括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国小说与中国散文、现代中国教育及学术、图像研究等。曾被国家教委和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作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1991),获全国高校一、二、三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著作奖(1995,1998,2003)等,先后出版《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千古文人侠客梦》、《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中国散文小说史》、《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等著作三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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