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永：政治文明与公民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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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一个世纪以前先辈们同样的梦想，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一种共识，在中华民族通往现代文明的道路上，我们是谁？我们应当为我们民族的未来承担什么责任？

我们是这个社会中比较善良的人。每个人内心都有善的一面——乐于帮助他人，也都有恶的一面——损人利己的欲望和冲动。有的人损人利己甚至没有底线，有的人在非常恶劣的环境下依然坚守内心的道德法则，而大部分人行为受利益诱导。一个美好的社会里，恶人得到正义的惩罚，大部分人抑恶扬善。一个道德沦落的社会里，恶人当道，好人吃亏，大部分人抑善扬恶，从小教育孩子学会提防陌生人。我们是这个社会中比较善良的人。我们富有同情心，我们常常为真、善、美而感动，我们不会为私利放弃做人的原则，任何时候我们都会坚守良心的底线。我们就像黑砖窑里的奴工陈小军一样，所有被打的奴工后来有的人成了职业打手，更多的人在胁迫下也会殴打后来者，但陈小军从来不打别人，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他仍然坚守善良的底线。

我们是这个社会中个性比较执着的人。正如人性中有善恶之分一样，人的个性也有强弱之分，有的人个性倔强，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就要反抗，而有的人个性温顺，甚至逆来顺受，中国自古就有屈死不告状之说。我们属于社会中个性比较执着的人。面对特权腐败，面对邪恶的不公正，有人成为帮凶，很多人选择了沉默，而我们，从不放弃内心对公平正义的渴望，我们呐喊，我们抗争，哪怕为此付出沉重代价，哪怕有人说我们偏执。其实，社会进步往往是那些“偏执”的不安分的人推动的，大量上访者聚集北京不是他们的性格出了问题，而是我们的社会出了问题。

我们是这个社会中更关心公共利益的人。每个人都会关心公共利益，这是人的本能。但有些人更加关心公共利益，甚至以维护公共利益为自己的职业，通过维护公共利益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我们就是这样一群人，在一个人性复苏公共精神兴起的年代，我们走在前列。我们热心公共利益，为陌生人的权利和尊严而努力，为普遍的民主法治公平正义而奋斗，我们为此感到幸福和骄傲。

我们是新时代的中国公民，是率先站起来的一部分大写的人。我们不是那生来俯首卑微的臣民，我们相信国家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相信“打江山坐江山” 的野蛮政治逻辑已经成为过去。我们不是生来被奴役被剥夺的贱民，我们相信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绝不是一句空话，我们相信那些写在纸上的条文，我们相信。我们不是历史灾变面前蝼蚁般无声无息的草民，我们相信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是我们的也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不是被欺诈和不义掠去诚信底线的刁民，任何时候我们都坚守内心的道德和希望的阳光。我们不是被仇恨和绝望燃烧的暴民，我们相信自由、理性、宽容和爱。

今天，我们来到这里，因为我们怀着共同的梦想。

我梦想着有一天这是一个政治文明的国度。在这个民主法治健全的国家里，权力服从于人民，服务于人民，政治是为公众谋福利的美好事业，政权更替不是伴随着动荡和恐惧，而是人民节日的庆典。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寡廉鲜耻的阴谋家永远退出历史舞台，至少他们不能以胜利者的姿态趾高气扬，腐败分子如过街老鼠一样无处藏身，执政者的权力和尊严来自崇高的道德和为人民谋福利的能力，来自人民发自内心的赞赏和拥戴。

当人民的代表大会召开的时候，不会有成千上万的冤民仅仅因为来国家的首都寻求正义就被驱逐，被殴打，被关进各种各样的黑监狱。人民的代表来到北京不是为了拉关系，不是为了贿赂，他们是来履行法定职责，他们真正代表人民。

最高法院门前不会充满怨忿而又无奈的上访人群，法官不是庞大官僚体制中卑微的一员，他们是社会正义的守护神，他们可以浩然正气地说——我忠于法律和良心，我有资格代表正义！一个社会如果无权无势者找不到正义的底线，找不到说理地方，和谐只是一个遥远的梦。现在，已经到了法官回归良心树立社会正义底线的时候了！

每一个官员不会冷漠相向于人民，政府大门会向每一个公民友善地开放，我们有权利向市长当面提出意见，有权利在媒体上批评现任的官员。我们的“公仆”真正以为公众谋福利作为人生价值的实现，他们不得不重视我们手中的选票，他们应当是一群为公众谋福利的人，即使有自己的野心和欲望，也绝没有机会膨胀。

我梦想着有一天，这是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

人与人之间不是没有差别，但这种差别不能没有底线。最贫困的人也应当有基本的生活和权利保障，他们应当有体面和尊严的生活。那些掌握权力的人，应当为这个社会承担更大的责任。富有的人可以购买奢华的生活，但不可以拥有法外的权力；掌握权力的人可以行使权力，但不可以践踏别人的尊严。

在法律面前，在人格尊严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一个清洁工和国家领导者之间只是社会分工的不同，不存在法律之外的命令服从关系。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不是以权力为中心的社会，不是一个特权腐败的社会，不是所有的职业都失去尊严和荣耀的社会。一个公平正义的社会里，每一个人在社会上都能找到自己适自己的职业，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职业感到骄傲。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权势，而在于道德良心的坚守。

我梦想着有一天，这是一个自由幸福的国家。

这将是一个真正自由和人性尊严的国度。官员们不需要充当两面人——在家是好父亲、好丈夫到了工作岗位就得放下良心，他们只需要靠自己的才能和品德就可以升到更合适的位置。法官不需要低三下四去迎合一个法盲的命令，企业家不需要经常讨好官员，医生不需要偷偷地收下红包，律师不需要在当事人和法官之间充当皮条客。我们不需要自己纳税养活一大群人来审查电影和文学，不用养活一大群人专门删除网上言论，不用担心在网络上批评政府遭到跨省追捕，不用担心自己因为宗教信仰而被骚扰，不用担心自己的学术著作通不过漫长的审查。

作为中国公民，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一个道德良心基础上的社会。我们不需要贿赂法官也可以在家里安心等待正义的判决，不需要给医生塞红包也不用担心家人做手术时遭到歧视或虐待，不需要缴纳昂贵的借读费也放心自己的孩子会受到平等的教育。当我们开车行驶在路上，即使没有摄像头我们也不会闯红灯，因为我们相信法律是为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安全；当我们的房子要拆迁改造了，我们不会赶紧为了多得补偿而建新房子，因为我们相信，补偿款不会被克扣，国家会给每一个人公正的赔偿；当法院判决我们输了官司，我们不会拒绝履行，因为我们相信，法官的判决基于法律和良心；当地震灾区需要捐款，我们愿意尽最大努力，不用担心捐款会被贪污和挥霍。在一个道德良心主导的社会中，我们人性的善得到最大的张扬，恶得到最大的抑制，诚实、信用、友爱、互助将成为我们生活的常态。我们的社会没有那么多麻木和冷酷，没有那么多烦恼和愤怒，每一个人脸上是纯真的笑容。

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一种共识，为了这美好的梦想，我们要为我们民族的未来承担什么责任。

中国必然要完成现代文明转型，必然会成为一个民主法治健全、社会公平正义、人民自由幸福的国家。问题在于，这个过程需要多长时间，我们民族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

一个多世纪以来，我们的先辈们呐喊过，奋斗过，但我们始终没能走出历史的阴影。今天，政治文明的责任历史地落在了我们这一代人身上。

有人说，中国一旦民主化将天下大乱。不管这种担忧是否真诚，至少，有一种可能，当现有权力体系突然崩溃，中国社会有可能陷于长时间纷乱。当然，我们并不认为，中国会重蹈二十世纪军阀混战的覆辙，毕竟21世纪人类已经形成民主、法治、人权的普遍共识。

但是，长时间的纷乱也会让人厌恶，而且国家也有分裂的危险。如果我们的民主制度运行在深厚的专制文化土壤上，如果大部分投身于民主规则的人无原则追逐私利而缺乏起码的公共精神，如果那些高喊民主口号的人并不能给普通民众带来自由和幸福，我们追求的民主又能比我们批评的专制好多少？

当然，从长期来看，至少在当代，民主优于专制，很长时间磨合以后，民主制度也会逐步完善，也会良性运行，也会激发政治的美德。但是，我们的责任是——最小的代价，不要忘记，我们民族已经错过了整个二十世纪。世界上没有一个绝对完美的制度，同样的民主制度在一些国家运行良好，在另一些国家带来纷乱，根本原因在于制度运行缺乏道德或者文化的支撑。因此，我们的责任不仅是健全民主法治制度，更是有必要从一开始，或者说，从变革的过程中就要给民主法治制度奠定高贵的政治文明传统。

有人担心，中国有没有可能建立政治文明的文化传统。美国有基督教文化背景，有华盛顿麦迪逊等人为文明政治树立的高贵榜样，而我们国家自传说中的禅让制以后，两千年的政治文化是“打江山坐江山”一脉相承。

但是文化未必决定命运，漫长的专制历史并不意味着中国人永远不能享有民主、法治和自由。文化是一种信念，是一种普遍的心理预期，当一个人根据生活经验预感到别人不去遵守法律的时候，他也就不去遵守法律，因为遵守法律的人会吃亏的，当特权腐败成为生活常态的时候，每个人面对纠纷首先就想到了关系。这种普遍的心理预期是可以改变的，因为道德是可以唤醒的，因为所有的人内心都有善的一面。

必须建立一种新的信念，一种新的预期，让这种新的预期主导我们的社会，必须让人们相信，不去贿赂也能得到公正，让人们相信，从明天起，所有人都不去贿赂，贿赂者会得到惩罚。是的，必须让人们相信。必须有一种力量让人们相信。我们必须成长为这样的力量。

今天，我们最重要的使命不是批评——尽管批评很重要，不是革命——革命不能带来民主和自由，不是改良——尽管我们一直在努力推动改良，我们最重要的使命是建设，建设强大的健康的公民社会。我们从不放弃改良的努力，但把握改良道路的不是我们，我们只能是怀着美好的期望。我们能负责的是我们自己，任何时候，公民社会的成长只会有助于我们政治文明梦想的实现。

公民社会不仅意味着广泛存在的专业性社会组织，还意味着代表社会公信力的能够有效约束权力的公民政治组织。我们不把获得权力当成目标，而把建立能够有效约束权力的宪政制度作为目标。我们不对任何组织和个人怀有敌意，我们所有的行为坚守温和、理性和建设性，因为我们相信，爱，是我们民族获得救赎的唯一道路。

我们的责任是共识。必须有基于责任的强烈共识——我们新公民不仅要服务于我们身边的同胞，服务于城市和乡村，我们还必须为我们民族的未来承担责任。在道德良心基础上重构我们的国家和社会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我们清楚知道制度的意义，与建立这些科学的民主法治制度同样重要的，是强大的道义力量缔造的从开始就弥漫于宪政制度运行的高贵气质和传统。为了以最小的成本完成政治文明转型，我们必须成为政治文明的基石，必须共同成长为公民社会强大的理性的力量，必须让良心和正义的力量成为社会主流，必须改变我们民族的政治文化传统，改变我们的国民性，必须给民主法治制度以纯洁美好的灵魂。

我们的责任是参与。有人说，政治是肮脏的，我远离政治。但是，政治不会因为你的远离它就远离我们的国家和人民，政治是日常化的存在，我们只能在野蛮和文明之间做出选择，我们必须做出选择。相信我们每一个公民都有对国家和民族共同体与生俱来的爱，对国家和社会都怀着强烈的责任心，都怀着一个美好社会的梦想，甚至你的绝望和放弃恰恰是因为美好的梦想和深沉的爱，但是，我想强调的是，正因为梦想，我们决不能放弃，如果我们放弃了，如果社会良心正义的力量不能成为主流，这个国家永远也没有希望。我们不必把政治当成自己的职业，但我们必须把文明政治当成自己的责任。我们不能远离政治，我们必须参与政治，以全新的公共服务精神参与政治，我们必须改变政治，让政治远离阴谋和暴力，让政治成为公共服务的美好事业。



我们的责任是奉献。我们必须成长为强大的理性的公民力量，这支力量的表现形式是一群德高望重的优秀公民的联合。我们需要博大的奉献精神，必须从内心深处彻底放弃政治就是不择手段追求权力的念头，必须彻底信仰政治就是为公众谋福利。我们需要浩然正气，我们必须成为正义的底线，必须成为社会公信力的象征。我们唯一可以仰仗的力量是道义，政治对于我们而言很简单——我们奉献了多少，捍卫了多少人的正义和尊严，承担了多少苦难。唯有这种博大的力量才能给这个社会带来希望，才能唤醒这个民族被压抑的良知，才能在道德良心基础上建立民主法治公平正义自由幸福的社会。

我们的责任是团结。我们是这个时代的新公民，我们不仅要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不仅要完善自己，而且要发现和我们怀着同样信念的新公民，主动团结新公民。在这个人性复苏的时代，在每一个城市和社区，在每一个县城和乡村，已经成长起来很多热心公益具有道德威望的公民，他们是小区业委会的成员，是维护集体土地权益的村民代表，是价格听证会上公众代言人，是敢说真话的知识分子，是慈善事业的带头人，是坚守良心和正义的法官，是真诚服务公众的公务员，他们代表公益，代表社会良心，代表公民社会健康的力量，代表我们民族未来的希望。

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今天，在这里，我一再强调的是责任。为了这个古老民族的现代文明转型，为了自由和幸福的政治文明，我们必须担负起责任，我们必须是基石，是道路，是未来。



许志永2009-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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