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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美:审美观:假新闻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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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7-11-2019 01:06: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选美 | 审美观:假新闻的前世今生

选·美编辑部  选美  2018-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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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新闻」在近年来成为美国政治乃至全球舆论界面临的最严峻问题之一。本期我们请到两位传播学博士和一位美国媒体从业者,一起讨论假新闻产生的动机、传播的机制、监管的方式、未来的发展。虽说不能提供有效的解决方案,但相信可以给大家提供关于这个问题的全新视角和广阔视野。
美国媒体简史以及党派媒体诞生的原因

新旧党派媒体、呼吁式/议题式媒体、假新闻媒体

假新闻、社交媒体平台、政府监管机构

为什么假新闻传播学的历史和研究

媒体平台过去没做什么、现在做了什么、以后还应做些什么

伪装成媒体的政治机构

如何识别假新闻以及为什么前景毫不乐观


特邀嘉宾

游天龙: 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司法研究博士生,JD毕业。爱过美国宪法
杨云康: 华盛顿大学传播学博士在读,研究美国右翼媒体
方可成: 宾西法尼亚大学传播学博士候选人,《政见》发起人,新闻实验室
华思睿: 美国媒体从业者,《选·美》编辑

收听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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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客内容

选美播客是IPN网络旗下的节目,我们的网址是https://xuanmei.us,推荐大家使用泛用型播客客户端订阅收听,这样能在第一时间收听到选美的更新。我们的微信公众号是 iAmElection,在知识星球也有开设付费读者栏目,每日更新最新最快的美国时政要闻和社科研究动态,并附有专业人士的点评分析。

游:各位听众朋友,欢迎收听我们的选·美播客,今天我们和几位嘉宾聊聊假新闻和新时代的媒体行业。

先让我们来介绍今天的嘉宾,首先是一位第一次来我们播客的新嘉宾杨云康老师,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的传播学博士生。

杨:大家好,我叫杨云康,我现在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读传播学博士。我做的博士论文主要是研究美国的右翼媒体,我研究的角度也包括假新闻,或者说 disinformation. 今天很高兴能够参加这个 Podcast。

游:第二位是政见的创始人,宾夕法尼亚大学传播学博士候选人方可成老师。

方:大家好,我也是选美的老朋友了,所以可能也不用多介绍了,我做的政见和新闻实验室也经常和选美有互动。

游:然后最后就是我们选美的大管家,在 NowThis 工作的华思睿老师。

华:大家好,我是华思睿,我是美国媒体从业者,一直是担任选美的小编,不过从来没有参加过播客,这也是我第一期播客,所以很高兴和大家一起讨论。

方:第一次啊?

游:诶,华思睿也没有参加过吗?

华:对,我是,我第一次参加,对,第一次参加播客。

游:方老师不是第一次对不对?我记得你是第二次。

方:对,对,第二次,但是也不算经验丰富。

游:嗯,没事没事。那我们现在开始今天的讨论。假新闻,我觉得是一个近年来挺受关注的一个问题,特别是川普开始竞选以后,美国媒体上是在是假新闻满天飞。我就比较好奇,杨老师,你是怎么想到做这方面研究的?

杨:主要还是受2016年大选的影响吧。大选之后,发现这个假新闻在社交媒体上传播的很厉害,我就有了兴趣,之前也研究过主流媒体呀、党派新闻。后来,我看到一篇比较有影响的研究,来自哈佛大学学者做的报告,这个报告表明 hyper partisan media ——超级党派吧,比之前的党派新闻还要再 partisan 的一点这个 media, 特别是右翼媒体,在大选的假新闻的传播过程当中发挥了非常大的影响,所以我的兴趣自然而然就转到这里。

游:我看到您这一次在美国政治学年会上的论文是关于“披萨门”的,能不能向我们介绍一下“披萨门”这个假新闻?

杨:好的,“披萨门”是我博士论文的一个引子。在美国政治学年会里,我介绍的这篇论文是我博士论文的一个大概的理论框架。现在还在发展过程当中,所以不是特别完善。“披萨门”这个事儿呢,是可以说2016年所有假新闻当中比较突出的,包括希拉里·克林顿本人在很多场合也经常提到披萨门。那披萨门是怎么回事呢?最早大概在 16 年 7 月份的时候,当时维基解密,Wikileaks把一部分盗取的 DNC 的电子邮件公开了。当时在一些论坛上面,比如说 4chan,就有一些网友开始讨论克林顿的一些 sexual activities,但当时这个没有很多人关注,只是一部分人在讨论。很有意思的是,到了10月7号的时候,Access Hollywood tape,特朗普在私底下讲自己性骚扰女性的丑闻爆发之后,一小时之内,维基解密就又公开了希拉里·克林顿的 Campaign Chairman John Podesta 的被盗取的 email 。

这部分电子邮件被公开之后,很多论坛上的网友就开始搜索电子邮件里面的谈话内容,他们发现这个John Podesta,还有希拉里的竞选团队的其他人在讨论吃披萨。后来他们就觉得这是一个coded language。他们其实是在讨论华盛顿特区一个披萨店的地下室有一个 child sex trafficking ring,后来很快就传播到脸书,传播到推特上,很快又被一些这个 hyper partisan media,比如说 Breitbart 报道。这个消息最终在网上人气非常高。当时也已经非常接近最后的大选日11月8号。大概是这么一个过程。

游:我记得这件事情当时还闹出非常大的影响。有川普支持者还拿着冲锋枪跑到这家店要找出这个店主的犯罪行为,然后发现这披萨店其实是连地下室都没有。
杨:对,你说的非常对。

游:我记得当时还是这个店主也是不堪其扰,某个主流媒体还对这个事情做了详尽的报道,说他平常怎么被网民骚扰。所以我觉得这事情算是个比较有代表性的假新闻。假新闻的确是一个有杀伤力的事儿,不光是网上的谣言这么简单。

杨:对,你说的一点都没错,这个假新闻不仅仅可以影响网民的观点,或者说影响大家去投票时的一个政治行为,它甚至会影响到公共安全。所以他有这个线下的 spillover effcet(编注:溢出效应)。最近一个相关的 Conspiracy theory (编注:阴谋论)叫QAnon,也出现了从线上到线下的一个趋势。在很多特朗普的支持者集会上,很多人就穿着这个 Conspiracy Theory 的 T-shirt。这是个大问题。

华:QAnon这个事情非常搞笑。整个 Conspiracy Theory 我一直在关注。(他们认为)特朗普的政府内部有一部分人,有点类似 deep state (编注:又称「国中之国」、「暗势力」),他们在一直在谋划一些行动保护特朗普。包括特别检察官穆勒去调查特朗普、调查通俄门,其实也是保护特朗普的一种行为,然后就除此之外的话应该有很多很多很多就类似这种阴谋,杨老师可以补充一下。

杨:嗯,对,我觉得你大体讲的是对的。是的,就是特朗普内部出现一批人说穆勒的这个团队是要保护特朗普,然后说还有一个其它的更大的政治目的,是一个挺复杂的一个阴谋论。

华:但是我从头到尾其实就是一种懵逼、没看懂的状态,因为它的整个阴谋非常非常复杂。在网上有流传一张图,满满一张A4纸上打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箭头,指向了各种各样组织。这是从头到尾都非常混乱的一个阴谋论,而且有些人说这样QAnon的这个阴谋论其实是一些左派的人造出来,让极右的一些右翼组织来上当,然后去揭露他们这是一个低智商的、左派造出来的阴谋。所以说其实整个事情还是挺搞笑的。

            
游:那后来这个事是怎么影响到线下的?

杨:影响到线下主要是就是很多在特朗普的集会上面出现了特朗普的支持者穿着这个T-shirt。“QAnon”,印在T恤上。

游:哦,那就是说这种阴谋论已经成了一种虽然是线上的言论,但是变成一种线下的号召人群的这么一种方式了。

杨:对,它可能成为了一种identity。

游:所以我觉得这个假新闻现在能成为一个这么大的事儿,很大程度上跟这个社交媒体时代媒体行业的变化有很大的关系。刚刚杨老师还有华老师都有提到,在右翼媒体上,现在假新闻尤其突出。你认为在这些媒体变化的过程中,这些 Partisan media outlets.——所谓的党派媒体机构,这一类的媒体和我们过去所熟知的那些专业媒体或者主流媒体,他们有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杨:主流媒体,或者说 Professional Jjournalism, Objective Journalism。他们有一系列这个比较标准的操作和职业规范。比如 balance,比如说 objective reporting,比如说把 hard news 跟 opinion pieces 分开等等。这些是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最终定下来的,包括一些美国主流媒体在内的报纸,在六七十年代,大致形成了这么一个规范,一直延续到现在。目前,整个的媒体环境啊、政治环境都发生了挺大变化。 因此不像过去六七十年代。那时候 broadcast 就是三家 networks 为主,大家没有其他太多的选择,主要都是看这这三家networks。到了90年代、21世纪,因特网出来了,有线电视出来了,大家选择就变多了。

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趋势就是美国公众对于这个主流媒体的信任,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在不断的下降;其中有上升的时候,但是总体的趋势是公众对这个主流媒体还有其他的一些政治 institution 的信任,比如说国会、总统啊的信任,都在慢慢下降。这个下降是由各种各样原因导致的。公众不再信任这个主流媒体之后,就转向了其他的这些媒体渠道。因此,包括这个党派新闻,党派媒体吧,partisan media,就变得比较流行。因为观众确实有这样一份需求,他不相信主流媒体了,所以它需要寻找另外的这个给他提供信息的这个方式和渠道。

方:对,游老师可能之前说到过,这种党派媒体实际上在美国历史上——一百多年前——曾经存在过。19世纪的时候是有这个真正意义上的 partisan media,或是说党派媒体。它这个媒体就是这个党的,相当于我党的人民日报,这个是真的党媒。从组织机构上、从经费上来说,它是属于这个党的一部分的,但现在我们今天做的美国这种 partisan media,它以及不是严格意义上这种党派媒体了。比如说fox news 是共和党资助的,那它是共和党的一部分吗?不是的。所以它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属于我们之前说的这种党派媒体。现在跟 19 世纪那个时候的党派媒体还是挺不一样的。

现在之所以会出现这样一种意见,比较极端化、意见极化的、两极分化的这样一个媒体,它跟这个媒体技术的发展是有关系的。我们之前说到 19 世纪有党派媒体,后来又出现了这种大众化的媒体,是以这种黄色新闻为代表的,黄色新闻不是色情新闻,而是那种特别煽情、耸动、琐碎的那种新闻,它当时的这样一个典型代表就是普利特的黄小孩那个漫画。总之就是这些新闻规范上很有问题的这些媒体,它后来在经过了美国的进步主义时代之后,它才逐渐的形成了规范,如刚才杨老师说的一样。不过这个成型时间可能比杨老师说的还要更早一点。因为有一个很著名的哈钦斯委员会的一个报告,叫“一个自由而负责任的新闻界”,是40年代时候的事情。

也就说美国的这种客观报道的这种专业主义的一种新闻报道,实际上是40年代左右就已经形成了。那后来电视普及了之后,美国所有人看的就都是三大电视网的这个电视节目,在这个电视节目里面,媒体的报道是非常持中、非常平衡的,那当时的这个时代里面,美国的这个电视网的新闻、晚间新闻主播也一直是最受美国人信赖的这个人物,就像我们都知道的,比如说包括华莱士,也有一些其他的主播,像丹拉瑟呀、莫罗呀,这些主播都是这样子的。当然莫罗是这个广播主播、不是电视主播的。后来之所以这样一种平衡、客观、克制的报道被打破了,主要是因为cable news的兴起,就是这种有线电视网络的兴起使得(新闻源)数量变得非常的多。尤其以CNN为代表的24小时的电视频道兴起之后,大家想一想如果24小时都要播新闻的话,天下有那么多新闻可以播吗?显然是没有的。只能是说以大量的这种观点性的内容,以大量的这种操作起来没有完全做到全熟的这种状态的这个新闻播出来,所以就产生了这样一种新时代的党派新闻的情况。

因为一个是(有线电视源)很多,因此你当然需要打自己的某一个类别的观众嘛,我就打左派的或者就打右派的观众。之后的互联网社交媒体,和有线电视网络类似,它同样是给大家带来了更多的选择,造就了更小的市场划分。那这个时候就会有一种逐渐的走向两极分化的情况。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也很难说 Breitbart 是共和党的党媒。你也很难说,对吧?从这个正式的人员建制上来说可能并不是这样子的。所以我觉得大概就是这样,粗略回顾一下这一百多年的历史,大概就是一个情况吧。

华:噢,我这里可以补充一下,然后顺带 cue 一下,林垚老师之前写过一篇文章是在讲第六政党体系与当代极端右翼主义,然后他在文章中也提到一点,美国在1949年始,开始执行公平原则,fairness doctrine,要求广播业在每天抽出一定时间去报道一些和公共利益相关的一些话题,同时在报道的时候呈现的观点需要相对的平衡,就是说你在摆出一方面的观点的时候也要摆出另外一方的观点。但是在里根总统的时候,1987年,这样一个规定被废除了。其实废除了之后,你就会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广播、新闻、电视,都开始出现越来越极端的情况,像 Rush Limbaugh是一个著名的右派的广播节目,也是那时候兴起的。之后到了1996年,Fox News出来了, MSNBC就出来了,左派跟右派之间这极端现象就越来越明显了。

杨:对啊,我补充一下,我非常同意刚才方老师说的。回顾100年前的 partisan press,跟现在所谓的partisan media,或者说叫conservative/liberal opinion media之间的区别,这些说得非常非常好。因为100年前确实是从资金、组织结构上讲,partisan press都是political party的这么一部分。但是现在就很难这么讲,因为现在党派媒体特别多,而且它们具体的意识形态之间也有区别。比如说这个 Weekly standard 是一个很有名的 conservative opinion media,那么它的立场主要是Neoconservative(编注:新保守主义)。但是这跟很多其他的右派的媒体不一样,比如说 Breitbart,很多立场上它是反对 Neoconservative 的。包括在 trade policy, immigration, foreign policy 上,跟这个 Neoconservative 都是有很大冲突的,所以我的博士论文其中有个观点就是说现在党派媒体的立场是多种多样,光右翼媒体里面就是有很多很多种意识形态,它们有的时候能站在一起,比如说在 16 年大选的时候一起支持特朗普,当然里面也有 NeverTrump 的这一部分。但是很多就是意识形态有区别的右派媒体都能够在一起,比如说它们报道相同的东西、相同的 spin 来支持特朗普让他当选。但是当政治环境变化了之后,它们之间的冲突和分歧也会凸显出来。所以它是这么一个动态的过程,而不是说是一个清一色的都是 conservative media,所以这是算是我的一个 contribution 吧。

华:另外,近年来其实一种叫 advocacy journalism 的这样一种形式的媒体快速兴起。有一些媒体它们肯定是不算假新闻,但是他们在报道的过程中就跟传统的媒体不一样,在报道过程中有一些特定的关注的 issue 或者说有一些 agenda,就比如说有些媒体就可能特别关注种族问题,就比如说gismoto media下旗下的有一个网站叫the root,就是专门关注黑人议题的,还有一些是关注警察暴力,或者说 criminal justice reform 这些问题。其实我个人是觉得这些东西都不能算假新闻,但是它肯定是有一些偏向的了。另外的话,有一种媒体就可能是一些传统智库去搞的媒体,就比如说 Heritage Foundation,传统基金会它搞了一个媒体叫 Daily Signal,它的意识形态可能就跟 Heritage Foundation 就比较地接近了。另外就是右派有Heritage Foundation,然后左派有一个叫 Center for American progress,就是CAP,是一个左派智库,他们搞了一个媒体叫 think progress,是一家在左派当中还比较受欢迎的新媒体吧,它的意识形态也是跟CAP就比较接近了。总的来说,这些媒体都可能应该算在党派媒体范围内,但他们在报道过程中基本上还是比较遵循一些基本新闻规范的,所以应该是不能算假新闻。

杨:补充一下刚才华老师讲的,我觉得他说得特别对。然后就是说左派跟右派都有所谓的党派新闻,对吧?嗯,但是刚才华老师说这个 think progress 还有Daily Signal我都有关注过,之前的学者可能他会把左派党派新闻跟右派党派新闻放在一个框架下分析,说这都是opinion media。这种论点有道理,但是也有它的问题。一些右派的这个媒体,他们是intentional,就是strategic deception 吧,或者说 dissing information,就是说我为了达到一个政治目的,或者说我为了获得一个政治的 outcome,我故意的去传播,这里的关键是 intentional,我故意的去传播这个假消息去欺骗别人。

我搜集了一些案例还有一些采访的资料,这些人他已经承认了说我当时是故意的,故意这样做。比如之前的birtherism,对吧?birtherism movement。福克斯新闻,还有布莱巴特新闻,还有其他的都是传播这个阴谋论,说巴拉克·奥巴马他不是在美国出生的,或者说他是个穆斯林等等。很多这些 Misinformation 是可以算作是 Disinformation,就是我故意要传播这些去达到一个目的,所以这个就跟左派的说 advocacy journalism,或者说左派党派新闻就有区别了。大部分左派的党派新闻,还是说就像刚才华老师讲的,就是说还是遵循最基本的政治道德,或者新闻素养,codes of conduct, 还是说以尊重事实为主,还是说我不可以凭空捏造出来一个东西,我不可以凭空捏造出来一个线人啊。这是一个重要的区别。

游:我觉得这边刚刚各位老师少提了一个新类型的假新闻,就是现在社交媒体上这种假新闻,就比如像现在我们这个 Alex Jones 的 InfoWars,它现在其实也可以算是一种媒体的形态,但它是在社交媒体出现之前应该是不可能会有它生存的土壤和环境的。不光是我刚刚提到的InfoWars,其实我们这个我们也看到微信公众号啊,或者微博上这些社交媒体也出现了很多这种假新闻,我相信国内国外的这种假新闻,不管是形态,还是呈现方式应该都是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不知道大家对于这种社交媒体和假新闻这种关系,各位老师怎么看?方老师能不能先来谈一下?

方:啊,好的,实际上你说的对。就是社交媒体这个技术的出现导致现在假新闻突然变得特别多,那实际上是一个传播权力民主化的结果。我们刚才说到不管是报纸时代、电视时代,甚至说包括这种有线电视网络这个时代,虽然传播渠道很多,但仍然是一个一对多的传播,有能力发出声音去制作传播内容的人都是专业做媒体的人。所以那只要是专业做媒体的人,就像刚才几位老师说到的,你有一个这样的操作规范在这里的,否则你在整个业界就非常不受待见,大家不会正眼瞧你的。但现在社交媒体的出现就导致说我们从一对多的传播进入到了一个多对多的非常混乱的状态,那这从一个方面来说当然是民主化的体现了。这个也就是说你之前作为一个普通人,非媒体从业者的普通人,你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是相当难的,你给报纸写读者来信,人家不一定理你,不一定会发对吧?但是现在你只要开一个自己的公号,注册一个自己的Facebook账号就可以了。那实际上这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是一个民主化的体现。但是它带来了另外一个后果,就是这些大量新进入这个内容生产领域、传播领域的这些人,他们是没有这样一种业界新闻业界职业操守的这样一个共识的,而且他们会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进来,不管是蓄意地为他所支持的这个政治人物去鼓吹也好,还是说他自己就是挣钱也好,那就像这个2016年大选的时候,有很多马其顿的青少年为了挣钱,纯粹就是为了挣钱,写了很多、传播了很多美国大选的假新闻一样,那大家不同的目的进来,又没有一个这样的操守来去规范大家,那自然导致的结果就是群魔乱舞。假新闻流行,也是一个非常自然的结果了。

华:嗯对,之前Facebook CEO扎克伯格,他在演讲中的时候,把假新闻分成了三种类型。第一种就是 Spammer,如果说上世纪的时候,可能就是人家给你发垃圾邮件,当然现在也有了。然后就是像刚才方老师提到马其顿的这样一个,相当于是整个一个新媒体创业的产业,他们直接创造假新闻,然后散布到 Facebook 上。而且在散布过程中发现一点很有意思现象,就是左派不大容易上当,右派就很容易上当,所以他们就更喜欢去写一些希拉里的一些假消息。因为如果写一些川普的假消息,就很容易在评论下面被人给揭穿。就 Spammer 这一类呢,Facebook 或者别的平台就可以通过比如说把他广告给禁掉啊这些方法让他没有财路,把他财路给断掉,然后这样子就可以把这样一种媒体相对来说给控制起来,假新闻给控制起来。第二种就是有目的性的,可能是国家政府去控制,像俄罗斯黑客啊,控制一些僵尸啊水军啊。他们这一类其实如果通过…现在看来的话,Facebook 也可以通过一些机器算法,通过一些方法识别出来,直接把他们封杀掉。第三种现在是比较困难的,就是真人,他们是真的人,可能也是真的美国人。他们去分享假新闻,就比如说刚才说到的Alex Jones,他和他的InfoWars。他们就是故意去传播一些假消息,Facebook之前很长的一阵子其实对他们处于一种束手无策,或者说不敢去解决的这样一个阶段吧。后来是因为苹果把 InfoWars 的播客给下架了,之后就掀起了一波浪潮,各大平台都把Alex Jones给封掉了,但是就像 Alex Jones 这样的一些传播阴谋论传播假新闻的真人,在美国其实还是大有人在的,而且平台处理起来的话也相对困难。

方:我觉得刚才华老师讲的都是美国的情况,但是我们在中国,特别是提到新媒体创业浪潮,也在中国有同样的情况。中国也有很多依靠着进口转卖外面西方人制造的假新闻,来获得了大量的流量和投资的创业人。

游:对,我还想回到刚刚社交媒体这个事情,刚华老师也提到了,就是Facebook在处理这三种不同类型的假新闻采取了不同的策略。这两年比较让大家关注的事情就是平台,特别是社交媒体平台对于假新闻的传播以及假新闻所造成的后果,它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我相信这也是方老师比较关注的一个话题。
方:对,关于这种平台的责任也不光是我在关注了,我感觉在美国欧洲传播学,甚至包括公共政策,技术方面研究的人,他们都非常关注的一个话题:平台在中间到底是什么样的责任?

以我个人的观点,以及我的观察来看的话,大家逐渐地接受了共识,就是说平台在中间必定是有责任的。因为大家知道在美国,通常意义上大家都是会比较强调平台的自由。发的人有言论的自由,平台本身呢也不要干预太多,美国人有这种自由放任的倾向。但是随着2016年大选,随着剑桥分析丑闻,这些一系列的丑闻之后,我想就算在美国这样一个倾向于自由放任传统的地方,大家这种舆论的意见也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那就是认为 Facebook 在中间必须起到一个净化环境的责任。不是说你提供了一个平台,大家来干什么事都跟你没有关系了。这里面我觉得一个特别重要的逻辑就是,你凭借着大家发的这么多内容,获得这么多流量,你获得了巨大的收入,经济上的收入,你成了别人难以匹敌的互联网巨头,你个人也成为了排名靠前的富豪,所以从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收益。但另一方面你又能看到,以大选,以剑桥分析这个事件为例,能看出来它确实给社会造成了很多的负外部性的影响, 也就是说你平台是在那运行,你是可以…你如果不去管他的话,那你实际上就好像企业排污一样,(有负外部性),你不能说排了污水就跟我没有关系了。所以我的观察就是大家逐渐接受了这样共识:平台不能说我就是平台,我就跟这没有关系,你就必须对你平台上面的内容负责的。当然这个负责要负责到什么样的程度,你需要用什么样具体的方式去负责,在一些具体的话题上面,你到底应该做到什么样的程度,这些都肯定是有争议的。因为当你去净化平台上的信息环境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就担任了一个审查者的角色,那谁能有权去判断这个信息是真的假的?如果是假的,你是把它直接删掉,还是给他加一个提醒,还是放一条辟谣的消息在旁边?这些具体的做法决策都是需要Facebook这样,具体的私人的公司去决定的。它不是一个公立的机构,大家没有办法像投票,像通过正常的政治途径一样去影响它,所以大家只能靠着这样一种舆论监督的力量,来监督它把这件事情做好。但是这个事情…这两年来Facebook也做了很多事情了,但是大家在中间的各种争议也很大,只能说大家是在不断的摸索、探索中去渐渐地寻找一个对各方都比较好的一个解决方法吧。
杨:我补充一下,这个月斯坦福大学的 Institute for Economic Policy Research 刚出来一个报告:脸书,Facebook在打击 misinformation 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它比较2015年年初到2018年现在,最近整个假新闻 Facebook 的 engagement metric,它还有一些 baseline,比如说推特也是同样一个时段,然后它发现脸书打击假新闻还是取得了一些效果的。当然假新闻还是非常泛滥,就是说传播还是非常快,还是很popular。但是跟2015年比,Facebook做的一些包括 flagging的手段,采取一些手段打击假新闻还是取得了一些效果的。
华:我也补充一下法律层面吧。在1996年的时候,出来一个叫Communications Decency Act,就翻译成通信礼仪法吧。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是Section 230,有这样一条规定是说:互联网的服务商不需要对用户的行为和内容负责,这个法律一些被拥戴互联网的人士非常珍视,认为这个是互联网上言论自由的最重要的一个法律,这套法律,从法律上来讲,保证了平台不需要对用户这些行为去负责。但是最近对于 Section 230 就有很多争议,包括民主党的参议员Mark Warner。他提出了一些监管社交媒体,监管网络巨头的一个方案,其中也提到对Section 230做一些修改,减少这些互联网平台拥有的豁免权,互联网平台要对它平台上传播一些内容负起责任。

另外一个是,我觉得从情理上来讲这样也是说得通的,也就是说互联网平台应该是对它上面传播的内容负责的,因为就比如说Facebook,因为News feed,也就是它最主要的时间线,其实是靠算法来进行推荐的。而且你可以看到它其实是把每一条内容都做了一个 commoditize,把每个东西都商品化了,不管是你好友发的阿猫阿狗啊,或者晒的娃,或者是传播的假新闻啊,或者是纽约时报的一条分享啊,其实它们长得都非常相似。所以你在上面看的话,都是占了半屏的内容。这样情况下,纽约时报分享正规的,一个标题非常不温不火的内容,自然就和假新闻,一个特别耸人听闻的标题相比非常的不占优势。比如说Alex Jones写了一个希拉里杀人的这样一个标题的话,其实就很容易激起用户的情绪去分享,去点击去评论。但是如果说纽约时报写,哪怕希拉里真的杀人了,纽约时报写相同的一个标题,可能engagement也不会那么高。这个是一点。然后另外一点的话,除了Facebook我们应该也去关注一些其他平台,比如说刚才杨老师讲到的研究,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研究,因为他讲到除了 Facebook 在打击假新闻上起到了一定效果,(还讲了)推特上假新闻好像控制的并没有那么多,假新闻传播的数量在大选之后反而是增加了。

另外有个关于 YouTube 的笑话。批评YouTube的人经常喜欢说。不管你在YouTube上看什么样内容,你只要不断去点那个自动推荐自动推荐,一定能找到阴谋论的东西,也就是说哪怕你把电脑开着去播一个YouTube的视频,然后你就不管它,你可能看三五条视频之后,它的算法就会给你推荐一条假新闻,推荐一个阴谋论的东西。所以除了Facebook 之外,我们对其它平台应该有更多讨论,更多的关注吧。
方:对刚才这个华老师说到了,把几个正规媒体如纽约时报和 infowars 放一起,肯定是infowars传播的更多了,实际上今年科学杂志发了一篇很有影响力的一个研究,它通过推特上的数据研究发现,假新闻和真新闻放一起肯定是假新闻跑得更快更远,传播量更大。这个跟90年代或者说更早时候,我们面临的传播环境已经非常不一样了。也许那个时代,没有社交媒体的时代里面,假新闻对于真新闻来说它的传播力没有那么强,但是现在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能看到的就是,如果你不去管的话,假新闻的传播必定会胜过真新闻的传播的。所以这种传统意义上的一种自由放任的理念,我想在信息传播方面是很难行得通的。实际上有这种非常古典自由主义的一种理论,比如说观念的自由市场,对吧?这种理论影响非常深,这个也是非常奠基性的自由主义种理念,就是说有各种各样的观点在一个市场里面互相竞争,最后真理一定会胜出。这种理念在当时几百年前的环境之下,有它非常进步的影响力,但是这种观念的自由市场在今天的这样一个环境之下,也许很难成立了。这样一种观念的市场里面必须得有看得见的手去做一些事情,才能够让我们信息环境不至于变得那么糟糕。
游:刚刚我想说的,跟方老师想说的一样,信息自由市场理论其实是美国言论自由这一块宪法法案和判决里面经常会引用到的一个理论。法官们做跟言论自由有关的判决的时候都会引用这一条,都会说因为我们有言论的自由市场,所以真相总是会最后浮出水面的,假的消息最后都是会被解释被驱散。但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在新的时代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我记得之前在哪里看了一个量化历史的研究,就发现其实哪怕是在几百年前,在这个所谓的古典自由主义理论被提出的最初的那个时候,情况也并不是这样。当时他的研究是关于联邦党人文集在那个时候传播的情况,我们现在会觉得,美国宪法最后能够通过,联邦党人文集功不可没,他让很多人读到了汉密尔顿啊,麦迪逊的这些著作,大家从对美国宪法的怀疑转到了对美国宪法的支持。到后来发现,有学者研究那个时候的报刊啊小册子啊传单啊,发现其实联邦党人文集传播的效果非常有限,只局限在很小的那一圈人里面。大多数人所获得的消息更多是对另外一个派系的污蔑和恐吓,甚至是谣言,特别在纽约州这个地方,更多是假新闻传播,某一派的假新闻压过了另一派的假新闻,联邦党人的这一派在传播假新闻的力度上,可能比反联邦党人的假新闻效果更好。

最后联邦党人文集这个看似影响力很大的一个流传了几百年的这部著作,其实只有大概不到1万个人看过,而最终这本书只是给那几个作者去宪法批准大会上辩论的时候来做一个小册子用的,就是我们讨论到这个问题时候,我赶紧翻到某一页,啊这个问题我们在联邦党人文集上已经曾经讨论过了,啊我们赶紧把当初那个论点再拿出来再复述一遍,只是起了这么一个作用,真正并没有在传播上取得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影响力。所以可以说现在看起来,古典自由主义关于言论自由这一块,这个理论本身是经不起什么推敲的,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
杨:我同意你的观点,我记得我之前上我导师讨论课,导师给我们看了一些文章,包括法律这个领域的journal,就讲 Free market of ideas 是一个myth (编注:神话),它背后呢,the promotion of certain ideas 其实背后是 power,是一个权力的 negotiation,或是一个权力的struggle,还有就是说谁在那个时代有权去定义什么是 knowledge,什么是 truth,这是(传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方:既然是这样的话,其实就不可避免地引出一个问题,那就是到底谁有权去判断是真是假,谁有权来决定是真是假呢? 刚才我们也谈到了左派右派的一些对比,杨老师、游老师都说到了可能来自右派的假新闻更多,包括华老师刚才好像说左派更不容易被假新闻欺骗之类的话。我想这些话当然可能我们在这说着挺高兴的,但是在右派看来,这肯定是非常傲慢的言论,真理的这种命名权难道收归你们左派所有了吗?所以我想这个可能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吧,那就是到底什么是标准呢?
杨:对,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像刚才方老师讲这个民主化,现在传播的民主化,对吧?伴随这也是一个所谓的真相、真理的民主化,democratization of truth。当然,传播民主化是一件好事,但是说如果democratization of truth的话,就会带来很多问题。上个世纪所谓的high-modern的时代,对于什么是真理,什么是真相,大家还是有共识的。还是说就是科学嘛,科学帮助我们找到真理和真相,大家对这个还是有共识的。但是后来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对左派,还有大学里面高等教育的影响,当时80年代、90年代在学界,好多学科都出现了这个Post-modernism,challenge之前的所谓对于真相的定义,就是说很多对真相的定义背后是权力。It's only a matter of power, a matter of perspective, not really a matter of truth。所以这个对于我们discourse的冲击不仅仅是在学界了,很多右派的人也会把这个东西拿过来用,就是说所有东西都是相对的。后现代主义带来的相对主义的观点对于现在新闻业的冲击也是挺大的,。所以是有这一部分影响在里头。
华:对,我在这里可以补充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例子。这个例子也是最近刚发生的,我之前讲到有一个左派媒体叫Think Progress,它最近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它在自己的网站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讲的是高院大法官的候选人Kavanaugh在听证会上说他要废除Roe v. Wade。在这篇新闻中,“说”用的是“says”。这篇新闻被分享到了Facebook上, Facebook的Fact check的合作伙伴,一个右派媒体Weekly Standard这时候就行使了它Fact check的责任,将这条新闻标记成了一个事实有问题的新闻。这样一个事情出来之后,就引起了Think Progress,包括其他一些左派的人士非常大的愤怒。他们觉得“天哪,这怎么是假新闻呢?这不是假新闻!”而且Think Progress还写了另外一篇长文,解释说为什么这样一个新闻不算假新闻。第一就是Kavanaugh本身的确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愿;第二是说他们去查了韦氏词典,“says”这个词其中有一个意思就是暗示,就是“indicates”或者“implicates”,意思是说我这个新闻标题也不是假的,内容也不是假的,你凭什么把我判断成假的。但是你如果去想为什么它一定要用“says”这样一个有争议的词汇,而不是用暗示、用别的这些词汇呢?就是因为如果想发在Facebook上引起一些观众的情绪,就必须用“says”而不是用“indicates”,其实这也是一个传播机制的问题;第三个 另外一个是Facebook里Fact check的整个设计的流程有问题。因为当Think Progress发现自己的文章被标记成了假新闻之后,它去找Facebook,Facebook说我们不处理这个事情,你要去找Fact checker本人去核实、沟通。于是他们就找到了Weekly Standard去核实沟通,Weekly Standard就摆出一种非常傲慢的情形,说你们先把你们的内容改过来,先做一个correction,然后我再跟你们沟通,所以这件事情就越闹越大。这也像刚才两位老师讲的一样,真相到底是什么,其实是有很大的一个灰色空间存在,而不是说非黑即白。
杨:嗯,对。我觉得可以补充一下,刚才这个例子其实显示的就是Facebook做的一件事情嘛。我刚才说Facebook其实做了很多事情,,像打击假新闻这类的,,其中一个事情就是跟全世界大约17个国家有事实核查这部分工作的媒体合作。一旦出现用户举报量很大的新闻, Facebook就把新闻发给这些媒体,让它们去做事实核查。在这里面,Facebook实际上是很巧妙地把自己身上的责任给推掉了,就像刚才华老师举的例子里面,当别人去找它的时候,Facebook说这个不是我们判的,你们去找那个人好了,它实际上把自己的成本、责任也外包出去了。这对于公司来说是个挺聪明的做法,但是对于如何更好地解决这个问题来说,也许不是那么理想,就像这样的案子,那确实会有很多争议。

游:我想补充一点,那就是现在审查新闻的权力其实是集中在了这些平台之上,而且平台本身就是一个盈利性机构。是否真的信得过这种营利机构可以来帮我们处理公共问题,我觉得这也是个比较值得关注的点。

方:对,是的。而且不光是美国,实际上中国也是一样的。在中国,被审查之后大家总觉得是我党政府在审查,实际上很多新闻就是平台自己在审查,而且中间会诞生很多灰色利益链条。所以这种商业公司性质的互联网平台在公共生活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但是又没有通常意义上的监督公共机构的渠道,所以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治理方面的问题。

游:而且一个比较诡异的事情就是我们刚刚讲到很多,不管是真相的民主化也好,还是发言权的民主化也好,互联网和社交媒体应该是让更多人有机会去发言。但是最后,权力反而越来越集中到那几个最后存活下来的社交媒体大平台上,像Facebook、推特、微信、微博之类的,就感觉像我们之前所说区块链去中心化。可是为了让区块链上面的产品能够交易起来,最后还是要得成立集中化交易所。感觉这个最后发展总是和最初的构想背道而驰,不知道几位老师怎么看这个现象。

方:对,但我觉得也不能完全说是背道而驰,因为它确实也带来了一些好处。你刚才说的是集中在几个平台上,但这个平台也可以发声,包括选·美这样的平台也能发声,可能之前没有这样的形态能够出现,所以也不能完全说是背道而驰。只是说在这样一个技术平台上,确实从理论上来说它能够实现一种去中心的、非常乌托邦的、所有人都能发声的状态,但是平台不可能脱离社会而存在,所以它往往会复制社会里面既存的权力结构。那会让已经有权力的人在上面获得更大的权力,或者是那些善于利用平台的特殊技术特性的这样一些人能够在上面获得更大的权力。所以乌托邦之所以是乌托邦,就是因为互联网社交媒体的具体技术脱离了整个社会的背景。这样去考虑的话,那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了。这是我的一些想法,不知道两位怎么看?

杨:对,我同意方老师的观点。对于集中化,国家在政策上、规范上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比如说限制垄断媒体行业的这方面,国家可以通过制定政策来促进民主化,或者说抑制垄断的趋势。现在垄断的趋势还是相当强的,像Facebook、google成为全球新媒体的巨头,一方面反映了社会当中的权力结构,但我觉得从另外一方面看,国家政策也是可以抑制这个趋势的。

方:那怎么去做?就是拆分Facebook吗?还是怎么着? 收归国有?

游:收归国有应该是不大可能。

华:监管上是有很多可能啊,只是近期内应该没有什么太能做的。毕竟左派跟右派,就是民主党跟共和党,哪怕在国会上讨论的时候,也会发现他们两派的意见完全不一样。前段时间,Facebook CEO谢丽尔·桑德伯格(Sheryl Sandberg)跟Twitter CEO杰克·多西(Jack Dorsey)两个人去国会山参加听证会。上午的听证会相对来说比较正常,因为是参议院的,所以大家都准备得挺好。但下午杰克·多西(Jack Dorsey)一个人去参加众议院听证会的时候,大家会发现,很多问题都是共和党人在问。接着就会发现他们的问题其实并不是在说假新闻,或者是用户隐私,他们主要关注的问题其实是你们这些平台对我们保守派到底有没有偏见?为什么要封杀我们?为什么对我们搞一些奇奇怪怪的措施来限制我们的发言、侵犯我们的言论自由?两派其实没有太多共识。

游:现在世界上也没有比较成熟的监管方式可以供其他国家学习,这是个比较新的社会问题。

方:对,相对来说欧盟在这方面实验的比较激进了,所以具体在如何监管这些平台上面,大家都在看着欧盟,看它将带着我们往哪边走。

华:对,监管就很容易就带来一个问题。因为监管导致你要做到合规的话,就要花更多的成本。所以反而是这些大平台、大的科技公司更容易应对一些监管。反而这些小的创业公司、小的平台需要付出更多的人力,这样反而会让它们在竞争中失去优势。

游:结果监管反而形成了一个无形中的门槛把那些小的创业公司给拦在门外了。

杨: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监管有多种多样的,有些监管确实是会产生这样的效果,没错。

方:对。另外一个细节就是,去年在lobby(游说)上面花掉最多钱的公司是谷歌,Facebook也在lobby上面花了相当多的钱。互联网巨头也是在非常积极的影响公共政策来使得这些政策对它们有利。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政策监管确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情,本身就很难逃脱这些巨头已经取得的权力的影响,也很难逃脱美国这种特殊的金钱政治体系的影响。

华:对。另外一点是,这些科技巨头们经常用来反对监管的一个理由就是我们需要去跟中国的科技公司竞争,然后它们都没有怎么怎么做,你凭什么要把Facebook拆分成那么多机构,我以后怎么去跟那些中国的科技公司抗衡呢?这就变成了一个放到国际关系的大环境下讨论的问题。

方:是吗?它们真的会这么找理由啊?

华:扎克伯格在采访中,就是在 report 一个采访中提到,就是说我们不能有太多的监管,要不然我们没法跟中国科技公司竞争。

游:我记得他第一次在国会听证会上也这么说过。,他是说,我们的中国竞争对手就没有这么多相关的监管,而他们的问题未必比我们少,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杨:不过他们这个观点是出自于公司的角度,竞争、获得利润的角度,但是很多科技公司在现在的美国社会民主治理过程当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不仅有商业角色,还有政治角色。但是它还不是 democratically elected,它作为一个私人的公司,却扮演了很重要的政治角色,所以它不能完全说,我是一个商业公司,从商业公司的角度去argue。从 normally prospective 的角度,也应该要考虑到它在政治生活中扮演的功能和作用。

游:刚才杨老师提到这些媒体在政治生活中扮演的功能和作用,我记得您之前在论文中也提出了比较有意思的观点,就是您觉得这些媒体,特别是右翼这些党派媒体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媒体了,而可以称之为是一种政治机构。它们已成为美国政治形态的有机组成。当然我不是说过去的媒体不参与政治,但是跟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您觉得现在这些媒体它们参与政治的方式、方法和传统媒体的差异在哪里?

杨:好的。接着刚才的话讲,再谈我博士论文里面对于右翼媒体的新的归类,叫Political Organization(政治组织),就是说这些平台公司它虽然是商业机构,但是它在民主生活、政治生活中扮演了重要作用,比如说 election campaign 在 digital platform 上。现在美国社会对 digital platform 上面 election campaign的规制、规范和法律是非常非常少的,这里面有巨大的政策漏洞,这就是为什么这次的16年大选有那么多假新闻,背后是俄罗斯的一些 political operative,还有一些美国的政客,还有一些 NGO、dark money group。比如说你是在 broadcast 或者 cable 上面做 election campaign的话,就有很多的disclosure requirement,你要到FEC去register。但是如果在digital platform上面,就没有这方面的规范和规制。 科技公司给出的理由也是相当有意思的,它们说如果你在一个地区做digital ads,在Google上面标出是谁endorsement,就没有地方标,位置太小,但其实这是一个借口,这方面的规制、规范还是相当少的。但是在 digital platform 上面做 election campaign,effect(advertisement effect) 也是不容忽视的。所以需要规制规范,就是因为科技公司在政治生活中扮演了很大作用。现在谈谈我对于右翼媒体的一个新的 characterization,我将它称之为 Political organization,不像以前大家称之为 policy media 或叫 conservative opinion media。我觉得有几个核心问题,第一个核心问题是,以前我们称之为党派媒体,或叫 conservative opinion media,是把它当做一个 partisan journalism,就是说它们其实还是在做新闻采集、新闻报道的工作。practice journalism 这种,仅仅是 with the partisan spin。这个 partisan spin 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它有选择的报道一些事情,有选择的不报道一些事情,只报道对自己党派比较有利的故事、新闻,不报道那些对自己党派无利的新闻、有害的新闻,所以这叫 selective filtering 或叫 partisan filtering;二就是所谓的新闻框架,我在报道同样一个新闻事件的时候,我给它一个 conservative interpretive, 一个 news frame,对吧?就是说我从不同的角度、一个conservative的角度去报道共同的新闻。所以以前的学者基本上都把Fox News还有 Wall Street Journal,还有很多其他的右翼新闻都归于 conservative opinion media.研究的重点就这两方面,一个是partisan filtering,还有一个就是news frame。但是现在右翼媒体在美国发展得相当快,不仅仅是Rush Limbaugh,Wall Street Journal,Fox News,还有Daily Caller ,Breitbart,the gateway pundits,很多很多。有些新的进展,比如说很多所谓的右翼新闻机构,其实我是反对叫它们新闻机构的,我不觉得它们是 journalism。有很多媒体机构,它们是为了实现某种政治目的而故意去传播一些假消息,这个就完全不是 journalism。还有就是它们会从事很多的党派活动,直接去帮political  candidate 拉选票,比如说直接在自己的广播上号召听众去捐钱,给哪个PAC或者Super PAC捐钱,或者说直接参与街头抗议,政治当中去组织茶党的抗议活动,包括做一些 opposition research 等等。所以它已经完全超出了之前我们所理解的partisan journalism,所以我觉得现在是时候重新思考它们到底是什么?what is the nature of this right-wing media?所以我给出一个比较 temporary 的idea,我把它称之为 political organization,是一种政治组织。它跟其他政治组织包括 political party,interest group ,social movement organization之间还是有一些共通之处的。

游:另外两位老师对这个事情有什么看法?

华:噢,这样吧,我说一点。可能稍微扯得有点远,就是说到Fox News,它的确有很多新闻,其实不能算新闻了,就是很多的节目,是极端的partisan、极端的有偏见。比如说,特别是它收视率比较高的节目,就是早间的Fox&Friends,这个是Trump每天必看的节目,是上达天听的一个节目。其他晚间的那些节目:Laura Ingraham,Tucker Carlson,Show Hannity,这几个节目其实都是类似于政论类的节目,这些节目(特别是Show Hannity)其实在节目中很容易会传播一些假新闻,或者是阴谋论。除了这些,其实Fox News在收视率比较低的时候,比如说下午期间,它的新闻相对来说就会正常一点。他们有一个主持人,也是 Fox News 的 breaking news 的 director,叫Shepard Smith。这个人特别神奇的一点是他在左派中非常受欢迎,原因是他每次都喜欢打Fox News的脸。比如说Show Hannity在当天晚上传播了什么阴谋论,第二天下午Shepard Smith在播节目的时候就会说“Fox News can't confirm”,某一个阴谋论是假消息。所以他的一些新闻节目的片段经常会在社交媒体上非常流行。所以说,即便是Fox News这样一个政治机构,每个节目也是不同的,在它收视率比较高的时候就会更partisan一点,在收视率比较低的时候就会正常一点,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这些观众水平不行。

方:对,我觉得这就说明我们对于假新闻的一个非常笼统的说法背后,实际上是有很多复杂的东西存在。包括最简单的就是川普不也把“假新闻”这个词挂在嘴边吗?只不过对于他来说,假新闻就是那些不同意他观点的媒体,他就给它们贴上“假新闻”的帽子。 所以现在学术研究里面,大家都尽量避免使用“假新闻”这个词了,更多的是使用misinformation这样一个更具科学性,或者说没有被川普污染过的词。所以我们在讨论这个假设的问题的时候,也确实需要搞清楚,我们到底在讨论什么?是川普的假新闻?还是正规媒体在其生产过程中生产出来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造成的假新闻?还是有人,或者是政治组织、商业机构,或者是一群想赚钱的人,因为他们各自的目的而制造出来的假新闻?这些都是很不一样的。

华:对,非常同意!

游:方老师,我记得你在自己的新闻实验室里做了挺多关于如何识别假新闻的努力,相信对于假新闻挺有研究的。我想知道您能不能跟大家分享一下假新闻的生产机制到底是怎么样的?

方:生产机制啊,搞的像我生产过假新闻一样。

游:研究过假新闻是怎么生产的。

杨:采访过,采访过。

方:我其实不是太了解(假新闻的)生产机制,但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主要是去理解它背后的动机,我觉得这个是最重要的。理解这些动机之后,我们再去判断。我可能更多是从怎么判断这个角度来说的,从我的看法以及我之前看过一些研究的看法开看,如何识别假新闻,最重要就是要看是谁生产的。因为比如说我要判断一个关于转基因气候变化的新闻,另外又是关于某个地方选举的新闻,这些话题太多样了,我们要自己一个一个去判断的话,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们不可能一个人这么全能,可以去具体的看一篇文章,从中分析逻辑漏洞,找出信息不对的地方,这对我们来说太难了。所以更简单的一个方式,就是看是谁出的。那这个(新闻是)谁出的,就是看它是纽约时报出的?还是Fox出的?还是Breitbart出的?还是一个根本没听说过的,一个马其顿青少年建的一个Facebook页面出的,这是最简单的判断它真伪的一个方法。当然它肯定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准确,但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率的一个方法。所以我在我的公众号“新闻实验室”上也是提倡了这样一个方法,做了一个小程序,叫“西方媒体查一查”。这样一个小程序,也是非常简单的遵循这一规则,就是基本上某些媒体出品的内容是可信的,虽然它可能有倾向性,但从事实上来说可信度很高。而对于另外一些媒体来说,不管它的倾向是左是右还,是没有倾向也好,因为它没有一套新闻操作规范,所以可信度是较低的。如果说到生产的话,我想假新闻的生产,跟真新闻市场是相对应的,只是缺乏这样一种具体的规则,比如说平衡报道,比如说一定要采访几方面的人,重要的信息需要交叉印证,一个信息需要找到它最初的信息源而不是二手的消息等等。这样一些基本的操作,要么是故意不去做,要么确实是能力有限,不知道有这些东西。总之,我觉得对于普通的消费者而言,这是一个最有效率的判断方法。

华:对,因为作为普通消费者,在消费过程中如果完全依赖平台,或者依赖一些辟谣者、辟谣的平台,其实是没有办法完全辨别所有假新闻的。所以说其实更重要的一点是提高自己的媒介素养,media literacy需要提高。其中很重要一点就是去订阅方老师的微信公众号和他的Newsletter。

方: 对,中间还能找到华老师的作品。

华:互吹模式开始。

游:那我们今天关于假新闻基本上就这些要讨论吗?你们还有什么补充的要说吗?

方:可能有一个就是之后的假新闻也许会更加可怕。因为这种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使得一方面是机器人可能可以批量制造假新闻,不需要马其顿青少年来写了,机器人批量制造就可以了。其次就是制造假的图片和视频的能力也是在突飞猛进。所以可以预见的是,之后假新闻这个问题还将长期困扰我们,而且和假新闻的战争是会越来越艰难。当然比较好的就是说,我们现在都意识到了平台它有这样的责任,像Facebook、Twitter这样的平台,有财力、有人员、有技术,所以它在和假新闻战斗的过程中,确实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就是说,也许我们可以一年之后、两年之后再继续来聊这个话题的播客,仍然会有非常多的新话题出现的,肯定会是这样。

游:对、对、对,我想起前两天王中原老师在上海纽约大学的讲座上看到的发朋友圈的那一幕,就是已经可以用讯飞语音合成川普的讲话。我记得Adobe也有一种新技术,可以把视频里面任何东西给移除,然后加进去新的,所以以后所见所闻可能都不见得是真的了。

华:对,非常可怕。

游:那我们今天就先谈到这里,看两年以后我们大家再回头重新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情况到底是有好转,还是进一步恶化。

方:希望到时候像华老师头像的这个狗一样,说This is fine.

华:这个是网络上非常著名的一个meme,就是一只狗坐在一个燃烧的一个屋子里面,然后一边喝咖啡一边说 this is fine,所以(其实是)not fine.

方: OK,好吧,那就不要像这个狗。

游: 这是很典型的一个framing,那我们今天的节目就到这了。

杨:好,谢谢大家。

方:嗯,好,谢谢。

华: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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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
嘉宾:方可成 杨云康 华思睿
音乐制作:高宇馨
剪辑:王梦尧
听写:胡素素 Brunhild 李世昱
校对:胡素素 清秋
编辑:清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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