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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晒文革 黑五类 血统论 杂谈 分类: 自说自话
“黑五类”是文革发明的专用名词之一,我认为它可以归入中华民族大耻辱的词典中。
人类一般是以肤色、民族、种族、宗教、国籍等等来进行分类的,而在文革中,中国发明了用“政治血统”来划分人群,以此相对应的是差别极大的社会待遇。所谓“黑五类”,就是以每个人的“出身”来划分“政治血统”,按照“出身好坏”,人为地把中国民众划分出各种高低贵贱的社会等级。“黑五类”就是指所谓“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家庭出身的子女,后来泛指所有“出身不好”的孩子,包括大大小小的走资派、民主党派人士、反动知识分子、私营业主、两劳人员的子女,等等。一旦被划入了“黑五类”,这些孩子在就学、就业、参军等方面就会受到公开歧视,失去公平参与社会生活的权利,以至成为社会孤儿。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害,十分丑陋与不堪,与希特勒的“排犹运动”相比“毫不逊色”。
记得“文革”中很流行的一句话:“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这句话出自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不过,在文革中这不过是一句矫情的口号而已,“中国的无产阶级”们不仅不去解放全人类,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残害同类。为了显示出唯我正确,疯狂到可以将自己的朋友、同事、老师、同学甚至父母兄弟姐妹都打倒在地。那是一个疯狂的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年代。
“黑五类”的人群相当庞大,在我当时就读的小学和初中里,一个班级50多人,大概就有十几位同学都被划入此类。以此类推,全中国被或明或暗贴上了黑五类标签的青少年何止几百万人?!而且,这些“黑五类”随时都在增加。有些孩子的父母突然被打倒批判了,昨天他们的孩子还是“根正苗红”的红色接班人,转眼第二天就成为了“黑五类”,打入另册。于是出现了许多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事情,逼着父母兄弟姐妹之间互相“揭发”、“批判”、“斗争”、“划清界限”……
文革初期我家邻居有位山东汉子,在1949年解放全中国的进军中,他随军队南下,从山东一直打到长江以南,解放了江苏、上海和浙江。之后地方急需干部,他就转入地方工作。他为人耿直正派,刚直不阿,很有山东人的性子。文革中,由于他身为领导干部,却对运动不理解不配合,很快就被打倒批判了。被打倒之后,他失去了与妻子儿女团聚的权利,人被关在单位里,三天两头遭批斗、殴打。在人格遭受极度凌辱之下,这位刚直的山东汉子最后像老舍、邓拓、吴晗一样,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人死了,这出悲剧并没有就此结束。凡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朋友可能都目睹过这类惨剧,人一旦自杀,罪上加罪,这叫“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这位叔叔自尽了,革命造反派居然还要逼着他的妻子带着年幼的孩子们到单位去,继续批判自己死去的亲人,还逼着他们联名写出“脱离夫妻关系、父子关系、划清阶级界线”的大字报,公布于众!我活生生目睹了这家人的悲惨经历,至今难忘!
在人类历史上,像中国文革这种普遍的、灭绝人性的政治运动是很少见的。
“黑五类”的命运是很悲惨的。至今难以让我释怀的是班上两位男同学,他俩的名字一直都铭记在我心里。我是在浙江省湖州四中上的初中,毕业时已经是1974年前后,按理说文革最为疯狂岁月已经过去了。在上高中之前,学校宣布“上级规定”:凡是升入高中的同学都要进行“选拔”和“政审”,凡是“出身不好”的学生一律没有上高中的机会。开始以为这是学校吓唬人而已,因为当时都是划片就近上学,学校不分好差,报名就能读。但是,在公布上高中的名单那天,我发觉全班居然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榜上无名!
找班主任打听,才知道这十几位失学的同学,除了个别同学是主动弃学的,其他大部分都是因为家庭出身原因“被失学”的。我前面说到的这两位男同学是我的好朋友,他俩一个是全班数学成绩最好,一个是语文成绩最好,他俩的作业常常是我们抄写的“范本”,按今天的说法绝对是品学兼优。可是,他俩的家庭出身一个是“小业主”,一个是“资本家”,所以他俩没有权利享受“工农兵子女”的权利,不能上高中!我无法忘记,张榜那天我们是相约一起来学校的,我看见他俩躲在人群后面那种恐慌的表情。他俩当时仅仅是恐慌而已,觉得在同学们面前很丢人,他俩无法想像在此后的人生道路上,不幸才刚刚开始。由于没有机会受教育,也不可能有就业、参军等机会,那时也没有自学条件,他俩就成了社会低层的“无业青年”,无所适从。后来他俩就下放到农村,靠挣工分养活自己。再后来毛泽东去世了,文革结束了,他俩才回到城里,自谋生路。他俩一无社会关系,二无学历文凭,三无个人技能,只能从街道企业里的“临时工”干起。可是命运总是不济,文革之后又遇上了改革,企业纷纷改制,像他俩这种情况只能下岗了。再后来,其中一人自己开了一个小报亭养家糊口,另一位就再无音信了。可能是境况不佳,不愿意再跟旧日的同学来往了吧。
他俩这种每况愈下的命运,首先是从被划成“黑五类”开始的。也许青年人会说,他们为什么不去“自我创业”啊,去干个体经济啊,一样可以生活得很好的。呜呼哀哉,这就是当下许多青年人不了解文革、不了解中国的悲哀,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个体经济和个人创业如同社会毒瘤,整个社会根本没有这样的环境和条件。等到后来有了机会,他们已经没有了青春、能力和勇气。
其实我的这两位同学,包括我们这一批同学,比起文革早期中学毕业的“老三届”们,命运已经好得多了。那些哥哥姐姐们更惨,早早就被光荣地发配到边疆和农村,一呆就是十年左右,直到文革结束后才返城。尤其那些出身不好的“黑五类”,往往都是最后才返回家乡。他们年纪一大把,生活无着落,工作、家庭、学业、子女……几乎事事不如人。看看前些年在企业改革过程中,那些大批下岗的大哥大姐们,大量是文化程度不高、再就业技能较差的“文革生”。
其实在文革初期,曾经有不少人对这种极其荒谬和残酷的“出身论”、“血统论”十分怀疑和抵触,但是极端的政治高压足以摧毁任何人的勇气和良知。但是有一个人除外,他是北京青年遇罗克。身为“右派”儿子的遇罗克,因为目睹许多“出身不好”的年轻人被批斗甚至活活打死,甚为不平,1967年他公开在一张小报上发表了长篇论文《出身论》。他写道“在表现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无论什么出身的青年,都应该享受平等的政治待遇。”这番在今天看来正确得不能再正确、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文字,在当年如同惊雷划破天空般令人震惊和亢奋,北京一时洛阳纸贵,几万份小报顿时一抢而空,大街小巷纷纷传诵,人们觉得遇罗克说出了自己想说而不敢说的心里话!但是,遇罗克为此而被捕,1970年他被绑赴北京工人体育场,以“思想反动透顶”的罪名被宣判死刑,并立即执行,那一年遇罗克才27岁。这是在文革中为反抗“血统论”、追求基本人权而牺牲生命的一位青年。据说现在北京通州宋庄美术馆里,有一座遇罗克的雕像,我认为他才是一位真正的爱国青年,真正的烈士。
人应该是平等的,每个人都应该平等享受社会权利,这是天下公理。但是中国的文革,用最为美丽的革命口号,颠倒了人类的基本价值观,背叛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人为制造社会等级和裂痕,毁灭公理,毁灭亲情,毁灭青年。
诗人北岛也是湖州人,他应该比我年长十多岁,他青年时代全程经历了文革,他在文革后期写了《我不相信》:
……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的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
我觉这不仅仅是北岛的作品,而是那个年代所有青年的集体呐喊,从怀疑到觉醒,从哭泣到愤怒!这是对文革的抗议,对欺骗的抗议!记得在“四人帮”垮台不久,北京首都体育馆举办诗歌朗诵会,现场出现了万人齐诵这首诗的壮观场景,这绝对是世界诗歌史上的奇观!这远远超出了诗歌艺术的范畴,这是一个民族在回忆中痛泣,在愤怒中跺脚!这里面,既有“黑五类”的眼泪,也有“红五类”的眼泪,因为在黑白混淆、真理失声的年代,没有人是幸存的。
青少年,是文革的集体受害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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