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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澧 | 评论(3) | 标签:80后, 现代家居, 工业人
《南方周末》评选去年年度人物,将北川中学学生放在评选名单里,第一名自然无悬念,该谈的也都有人谈过了。不过,80后这个第二名,似乎还有文章可做。
“读友会”里有同学上帖子,“《南方周末》,请不要叫我80后。”为什么呢?对《南周》新年特刊表扬文章的前半部分有意见,厌烦往她那代人身上贴那种一篙子打翻一船人的政治标签。
用政治来标记一代人,在别的国家,都是因为他们有着与上一代很不同的政治观点。但《南周》那篇文章,通过去年一些反西方事件,发现80后也爱国,80后也忠党,所以表扬他们。可是,这能算80后的特别之处吗?红朝建元以来,哪一代不忠党,哪一代不爱国?主旋律里,你见过说“不”吗?不信,你去问问当年的红卫兵。西方媒体“造谣诬蔑”中国紊革大好形势,小将们北京城里怒烧英国代办处,留学生在莫斯科和苏联警察打起来,满街的大喇叭都是尖叫狂吼的主旋律:中国人民不可侮!西方“和平演变”的预言彻底破产了!中华民族新一代在大风大浪中茁壮成长!
(读者别误会,上面的口号,俺真的是在资料室里从1966年的《红旗》——现在改名《求是》——杂志上抄到的,而不是取巧在2008年的《求是》杂志里摘录的。)
《南周》那篇文章说,“一位受人尊重的七十多岁的中科院院士甚至在一次讲演中给台下的‘80后’鞠躬”。能不能请这位院士再鞠一次躬,补拍一张新闻照片?俺想用来作题头图。
不管当时多么自豪,今天极少有人愿意被定性为“红卫兵一代”。当作历史鉴定,政治实在太不可靠。即使当时,政治也是一种分裂性力量。与“读友会”里那位同学有类似看法的,肯定不止一个两个。要找更可靠更有包容性的说法,俺宁愿很历史唯物主义地看经济基础。
80后肩负的真正历史关键,以敝人看来,既不在于表扬者所说的忠党爱国,也不在于之前某些批评者所说的娇骄“小皇帝”或政治冷漠,而在于他们是成家时就 own a modern home 的第一代中国人。孟夫子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现代家居是所大学校,中国人要从农业民族转向工业民族,必得由这学校教一教。
兄弟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住过一阵 co-op。就是合作房,十几个人凑份子,一起开伙,一起管理房子。只要你受得了美国佬的顿顿土豆泥加鸡腿,这是了解美国文化的好方式。不过中国人通常吃不消,所以除了俺和一位同胞女生之外,其他都是美国人。有一回,底楼进门挂衣服的小间漏水,把几位美国姑娘的出客大衣弄脏了。几个男生打着手电查看,发现屋顶一角的壁板沤烂了。揭起来一看,上面二楼厕所的下水道在滴水。再到厕所里,拆下马桶。原来马桶底下的密封纸圈歪了,失效漏水,而且折痕是新的。然后有个美国姑娘想起来,前几天她见到那个中国女生用通马桶的皮搋子猛搅猛捣的,大概是通不下去在发火——皮搋子是通马桶工具,一根木柄,一头套着个橡皮碗。好在美国学生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家里都见过或帮过父母修房子,他们用份子钱买来纸浆和密封圈,把马桶和小间的屋顶都修好了。
俺也住过一户人家,房东是个患有帕金森症的孤身老太,出租两个房间补贴家用。帕金森症为老年人的神经系统常见病,最明显症状是手脚会颤抖。有一回,俺见她拿着管子钳,手抖抖地要把一个漏水的接头重新装一装。还不要俺帮忙。这是老人家安身立命的自傲:我自己能够照料自己!
现代家居对人心的内在影响,英美小说里看得更明显。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的《反美密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里,男主角的犹太母亲,猜到女友在反犹暴乱中遇害了,通过电话指导女友的儿子离家躲避。她一步一步地关照,直到最后叫孩子别忘了关灯和挂断电话——暴乱过去后你仍然要付账单的。前年圣诞大片《赎罪》(Atonement),底本是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的同名小说。其中有一章,写女主角的母亲头痛躺在床上,她从传进睡房的各种声音里,猜到屋内发生了哪些事。想好了起床后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她要去河边把小女儿叫回来,为了防止被太阳晒了头痛复发,出去时要戴好防护眼镜。因此下床时首先要把眼镜找出来,放在口袋里,她不想出门时再上楼来找。两位女主人做家事时程序算计之精细,令人叹为观止。
咱们中国人是农业民族,咱们有咱们的持家经验。比如,俺老家山里用完铁锅后,随手洗净了,用布擦干,再放灶头余火上烤一烤,一口锅要用几十年。去女家相亲,还会似乎不经意地问问这口锅用了多久,试探一下女家是否会过日子。但是乡下人没对付过现代家居的马桶和澡缸,这种工业社会的经验,他们是没有的。俺看国内很多城里人的习惯,似乎把抽水马桶和澡缸、盥洗池仍然当作乡下的茅厕和浴盆,任何东西都可以冲掉倒掉似的。其实澡缸和盥洗池下面有弯管的,记得中学物理课上学到过,这是利用连通管水平面等高的原理,防止污水倒灌。头发就很容易沉积在弯管里,堵得盥洗池不通。中国学生洗澡后不清理澡缸里的头发,是同住的美国室友经常讲的怨言。
古人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俺对80后的修身不抱希望,但是俺相信,他们会是中国的齐家新一代。为什么对修身不抱希望?因为俺不认为“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管子·牧民》)的古话适用于今日之中国。这句话的前提是,社会上已经存在一个知礼节的仓廪实阶层(哪怕人数很少),他们是别人羡慕的对象。所以仓廪不实的人,在条件改善吃饱肚子之后,会学着他们的榜样而讲究礼节——礼节这东西,不可能从天下掉下来,必须跟着人亦步亦趋地从细事学起。在中国大陆,这一知礼节阶层早已被革命割掉了,礼节已无处可学,倒是不讲“虚伪”礼节如今成了革命老传统。所以现在的人仓廪再实,照样随地吐痰。某次,飞机上与一位刚结束了中国自费游的英国女士闲聊。女士说,山川古迹之外,她印象很深的一点是,她到过的几个旅游城市,除了上海,处处听到此起彼伏的清喉咙声音——女士比较文雅,没说吐痰,只提及准备动作——听得她脊梁阵阵抽紧。但80后会把痰吐到窗外去,自己的房子,他们还是爱惜的。
这不是父母一代住过的公家房子,住烂了无所谓。你不爱惜房子,脱手时卖不出好价钱,这是记在你自己账上的直接经济损失。这更不是父母一代的要方便得跑大街公厕的房子,80后的新家,抽水马桶溢出来,直接臭在你家里。你跟马桶和澡缸乱来,短则几日,长则数月,它们一定搞得你狼狈不堪。水滴到楼下,还要引起邻里纠纷。
尽管修身不足,能够齐家,仍然是历史性的巨大进步。被主旋律一煽动,就要包围家乐福,就要砸麦当劳,就要以“抵制”的话头为法国公司普及名牌产品清单,这种心态,其实和马桶通不好就拿着皮搋子乱捣、搞到密封圈失灵漏水是一样的,都是情绪不通就蛮干。十月革命后,谈到俄国的工业化,列宁曾经指出(《苏维埃政权的当前任务》):“同先进民族比较起来,俄国人是比较差的工作者。”咱们中国人是很好的劳动者,但不少人还谈不上是很好的工作者。他们不妨从家里开始,培养工业民族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态度,学会使用适当工具,按着既定顺序,细致地耐心地处理较为复杂的现代家居的保养和修缮。这样,即使大街上仍然痰迹斑斑,至少,你有可能学得比较务实。
去年圣诞期间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又导又演的新片《老爷车》(Gran Torino),讲一位波兰裔退休汽车工人的家旁,搬来一户越南战争后逃出老挝的苗族山地人。老工人去他们家做客,发现洗衣机没有放平,他弯下腰去调节底脚螺丝。这位老工人就是列宁羡慕的先进民族的工作者,见到马虎之处就要 fix。他后来教邻家孩子修理电器和房屋。老工人以这样的方式,将一个狩猎民族的新少男,带入美国现代社会。
或许,到了80后的孩子长到80后现在的年龄,他们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家里都见过或帮过父母打理现代家居。他们将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的第一代真正工业人。
有人可能会问:现在找工作这么难,哪里买得起房子?这个俺可以主旋律一次:尽管当前经济在衰退,假以时日,相当一部分80后仍然应该拥有自己的房子。毕竟,房子才是该拉动的最大内需。
当然结尾不能主旋律。本人这个“齐家”断言,比起媒体在经济困难来临之际贴给80后的忠党爱国标签,不但有着鼓舞信心、推动内需的更重大现实意义,而且有着后者望尘莫及的深远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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