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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9/04/27 出处:瞭望东方周刊
错不在儒术,错在独尊
《瞭望东方周刊》:从前几年开始许多人一直在谈儒学的复兴、“孔子热”,你怎么看?
易中天:我的看法是这样的:作为民间和个人,你怎么着都行。你说我就是特别喜欢孔子、孟子,我家孩子就得按儒家来教育,这都没问题,但不能由官方提倡。
如果我向官方建议,我建议要提倡的是子学而不是经学。
今年也是“五四”运动90周年,当年,“五四”人物胡适先生写作出版了《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这本书一个很大的功绩,就是把被独尊的儒学变成了并列的子学之一,这也是“五四”运动的一个成果,我们不能从这个革命成果往后退。实际上,先秦诸子,儒、墨、道、法等诸家的思想,都是我们民族思想文化的宝贵遗产,应该给予同等的尊重,同样的继承。所以我不赞成这种复兴儒学的说法。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就是什么叫儒学?这个也要弄清楚。先秦儒学、两汉儒学,一直到后来的宋、明、清的历代儒学不完全是一回事,而且即便先秦儒学中的孔、孟、荀也有很大的区别,那你说的“复兴儒学”是哪个儒学呢?作为一个含糊其辞的口号提出来,很可能它要复兴的东西恰就是我们要批判、扬弃,甚至要打倒的。
第三点,你复兴儒学干什么?为谁而复兴?如果只是书斋里的研究,我还是那个意见,怎么着都行,任何学者都可以把儒学当成自己的研究对象。但是,作为一个社会的口号提出来,就要考虑,我提出这个口号是干什么的?这个问题不想清楚,那么含糊其辞的一个“复兴儒学”,很难让人苟同吧,至少我不敢轻易表示赞同。
我觉得中国思想史上有个非常糟糕的事件,就是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正是有了独尊儒术,才有了后来的打倒儒家,才有了今天的复兴儒学。问题在哪里呢?我认为错不在儒术,错在独尊。如果你不独尊,是诸子并列,我没有意见。在诸子并列的前提下,你特别喜欢儒家,我也没有意见。但是现在如有人要恢复“独尊儒术”的那个一统天下,我坚决反对。
所以我这次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一个很重要的思想就是诸子并列。一再有媒体问,你最喜欢哪家,我说没有,我都喜欢。
《瞭望东方周刊》:你怎么看待一些学者提出的“读经运动”?
易中天:我赞成读经,反对运动。我听见“运动”两个字害怕。
《瞭望东方周刊》:你是比较赞成现在的青少年??
易中天:自由选择,愿意读哪家读哪家,不要搞运动。读经也不能强迫,可以诱导,可以示范,但是不能强迫,更不能运动。中国好不容易才进入一个不运动的时代,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都不能搞运动。
《瞭望东方周刊》:对于学术界复兴儒学的一些具体行为,比如蒋庆等学者曾提出把儒教作为国教,你又怎么看?
易中天:旗帜鲜明、毫不含糊地坚决反对。
还是这个话:不是儒学有什么不好,是“国教”不好。拜托他们去读一下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美国宪法当时在费城起草后,要交给13个state,就是州,我翻译成邦,由他们的人民代表大会批准,好几个州不批准。最后他们提出条件,就是《第一修正案》。其中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不得设立国教。他们是一个原本有宗教传统的民族,当时主要是英国的移民,他们尚且不设国教,我们这样一个原本没有宗教传统的国家,为什么要设立国教?
设立任何学派做国教,都是历史的反动,而且也违宪。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宗教信仰自由”有两个涵义:信仰某种宗教的自由和一切宗教都不信的自由。而且不信比信的自由还要重要。我一再强调的是:说“不”是基本人权,说“不”比说“要”重要。
儒学是六味地黄丸
《瞭望东方周刊》:你认同“儒家资本主义”的提法吗?
易中天:不知道,因为儒家思想和资本主义原不兼容。
顾准先生曾有这样一个观点:资本主义不仅是一种制度,也是一种文化和精神。资本主义起码要包含这样的内容:科学、民主和法治。没有这三个内容就不叫资本主义。所以顾准先生说资本主义不可能从中国的土壤上自发产生。
我是赞成这个观点的。明中叶绝对没有什么资本主义萌芽。因为科学、民主、法治的精神是古希腊的科学与民主加古罗马的法治,再加上基督教文明,再到新教,从这种文明和文化的系统下产生的,当然还与工业生产等等有关系。
科学、民主、法治——这是资本主义文明最核心的东西。而这三点,全部与儒家思想格格不入。
当然要补充一点,儒家中的荀子是先秦诸子里最有科学精神的。但后世所讲的儒学是指“孔孟之道”,不包括荀子,后世很多儒家是排斥荀子的,甚至说荀子是法家。孔孟之道是没有科学精神的。他们对自然科学、工程技术不感兴趣。所以,在中国古代,科学家的地位是不高的,就是工匠。中国传统是重伦理和历史,超过重文学和哲学,重文学和哲学又超过重科学技术,在科学技术里,重技术又超过重科学。儒家没有科学。
民主,(儒家思想里)有吗?是君主。当然也要补充一点,孟子有“民本”思想,但是民本思想不等于民主思想,民本还是君主啊。从政治制度来讲,民主的反面是君主。孟子还是赞成君主制的,他只是认为一个合格的君主要以民为本,但不等于由民来做主。
法治更不要说了,儒家根本是反法治的,法治那是法家思想。
所以你说一个不怎么讲科学,也不怎么讲民主,还反对法治的儒家,能够和那个以科学、民主、法治为核心的资本主义,对接出一个“儒家资本主义”来?我觉得有点怪异。但不是绝对不可能,我也不敢说。比如说,机器人,又是机器,又是人;骡子,又是驴又是马。所以??我没有研究,但我表示疑惑吧。
《瞭望东方周刊》:可不可以这么说,儒家思想植根于当时“家天下”的土壤,又逐步影响了后世“家天下”的观念?
易中天:对,因为儒家思想来源于周文化,或者说周公的思想。周公在历史上我觉得是非常伟大的。中国有句老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其实我觉得首先是“太上有立制”,因为制度这个东西一般人做不了。周公恰是个立制的人,建立了三大制度:宗法制、封建制、礼乐制。后来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再到秦始皇兼并天下,封建制没了,礼乐制半保留,但是宗法制完整地保留下来,只不过和国家制度基本脱钩了。但是在皇族里还保留,还是嫡长子继承制,只是不分封诸侯了。
儒家思想长期在中国占主导地位,与宗法制保留下来有很大的关系。因为我们整个社会,包括在民间,实行的还是宗法制,比如父家长制、嫡长子制、一夫一妻多妾制。你保留这样一个结构的话,就得讲儒家的那些东西:忠、孝、悌,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儒家思想既来源于社会组织和国家制度,同时又是支持社会组织和国家制度的,这是它最后能“成功”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这样的情况下,它肯定强化群体意识,绝对不允许你出现个体意识。
在农业社会肯定就是这样,现在我们一下子面临了市场经济,文化传统中又没有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维护社会秩序、人际关系的传统,就必然会出现问题。比如三聚氰胺事件。唯利是图、人情淡漠,很多人痛恨的这些现象就出来了。于是这个时候就会有人说,哎呀,复兴儒学吧。
《瞭望东方周刊》:你说的这些当下的社会现象,可以说是因为信仰的缺失吗?
易中天:我不太喜欢“信仰”这个词,而且我认为中国人从来就没有信仰。没有宗教观念,哪来的信仰?儒学也不是信仰,是规范。现在的问题不是失信,是失范。所以他们就提出复兴儒学,但他们不知道,儒学救不了这个世。
我对儒学有个说法:儒学是党参、黄芪、茯苓、枸杞、六味地黄丸。你经常吃没坏处的,补身体啊,救命是救不了的,只能养生。
有人问我儒法之争,一个主张以德治国,一个主张以法治国,你觉得谁对?我说都有道理。因为,德治是靠不住的,德治诉诸良心。良心是自律啊,不是他律。道德一旦成为他律是非常恐怖的事情,伦理道德杀人——祥林嫂就是这么被杀的。自律就更靠不住了。所以只有法治才靠得住。但法治治标不治本,就是孔子说的“民免而无耻”。按照法家的办法,以法治国,老百姓不敢犯罪,不等于心里不想,你要让他不想犯罪,还得靠道德,而且最好的法也要由人来执行,法官不道德,那后患也是无穷。所以各有各的道理。怎样统一呢?我的观点是以法治国,以德育人。德是不能用来治国的,德是用来育人的。
“五四”对传统的“破”与“立”
《瞭望东方周刊》:今年是“五四”运动90周年。学界历来有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五四”彻底反传统造成了文化断裂,第二种认为“五四”对传统的批判还不够彻底,第三种认为“五四”反对的是儒家传统文化中比较僵化、腐朽的方面。
易中天:不好简单这么说。“五四”先驱们面临的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就是救国。因为自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我们民族饱受屈辱和蹂躏,因此,有一个很迫切的课题就是如何应对。开始说我们武器不行,买,还是败了;然后说制度不行,改,变成民国了,共和国了,怎么还不行啊?
(于是)鲁迅先生他们提出来:人心有问题,文化有问题,国民性有问题。那么国民性怎么出的问题?是被孔家店给弄坏了,这才有了打倒“孔家店”。而在那个时候,出于救国的现实需要,有一个策略,想开一扇窗户,你得说我要敲掉一堵墙。你想开个门,得掀掉房顶。矫枉必须过正。所以那个时候先来冲他个稀里哗啦。我认为当时是这样一个情况。
但是,即便如此,“五四”也不可能造成文化的断裂。我是不承认文化断裂这个说法的。就算断,也是藕断丝连。正所谓“洋装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改不了的。
至于说对传统批判得不够,这个很难讲,要把“五四”人物的著作都看一遍,才能判断批判得够不够。
只能说这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工作。尤其是要做到有破有立,非常困难。
《瞭望东方周刊》:“破”什么?“立”什么?
易中天:依照我的观点,就是“破”(传统文化里)那些不符合人性的东西。
比如伪道德,应该说“五四”和“五四”以后破了不少。比如男尊女卑——我倒是觉得这方面成果比较大。很多人说,很遗憾,我们党和国家领导人中只有几个女的。我倒是对这个事情比较乐观。
从最近几年的高考情况看,女生普遍比男生考得好。到学校后,又是女生比男生学得好。至少在目前的传媒界是阴盛阳衰,这恐怕是个不争的事实和不可逆转的趋势。有次我在某地接受群访,清一色女记者,最后好不容易来个男孩,还坐在边上,自己就把自己边缘化了。“百家讲坛”四个执行主编现在有三个女孩。所以我觉得这一条至少做得比较好。至少从我这代开始,包括我的下一代,都是独生子女,还都喜欢生女孩。
问题比较大的是在农村。
还比如说“孝”。我还是主张把“孝”还原为它本来意义——爱。而且我不赞成“孝顺”的说法,我主张“孝敬”。不是说长辈说的就都是对的,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我的提法是孝而不必顺,也不是说一定就不顺。但是,即便不顺,也要敬,不能硬邦邦地顶回去。
《瞭望东方周刊》:这个在“五四”的时候也被“破”了?
易中天:是啊,不破不行啊。一个很明显的事例是,父母一定要让你和一个不喜欢的人结婚,你结不结?胡适先生还写过一个这样的话剧。因为男女青年由相爱走到一起结为夫妻,这是符合人性的,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不符合人性的,是伪道德。破这些伪道德是“五四”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之一。
《瞭望东方周刊》:那你今天到底如何评价“五四”呢?
易中天:“五四”是中华民族走向现代、走向世界、走向新生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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