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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影評人家明上星期邀我去看婁燁的《頤和園》,一部3年前被中國政府查禁的電影,亦從未在香港戲院公映過。電影被查禁的原因有許多,導演既未獲官方准許便去參加外國電影節,而故事中又出現性愛及裸露場面,更要命的可能是當中有關八九民運及六四鎮壓的片段。幾十個觀眾在擠迫狹小的放映室裏,透過婁燁的電影語言,窺視80年代末充滿鬱悶、躁動、欲望的夏天。
那的確是一個令人禁不住回望的夏天,我甚至懷疑曾鈺成或曾蔭權的心底裏也會偷望。不過前陣子鬧得滿城風雨的陳一諤同學,好像沒有這種感覺。他牽動起來的六四爭辯,給我的感覺不是反感或憤怒,而是格格不入。他支持平反六四,但反覆高舉理性與冷靜,例如「點解唔可以用理性鮋手段去解決到呢?」等等,一場牽動人心的運動,好像變成一次商務或外交談判。我不認為要對陳同學有太多猜度,但他跟不少年輕人大概很難明白文革後的中國,由鄧小平一句「思想解放」,會釋放出多少欲望與能量;1989年的夏天,又如何用這麼簡單的「理性」去量度呢?
啟蒙與解放的年代
80年代,不止是經濟改革的年代,也是啟蒙與解放的年代,思想要解放,生產力與經濟要解放,身體也要解放。各類新思潮的書刊炙手可熱,我家裏至今還保存了幾本當年買的書;在大陸搞出版的朋友告訴我,當時連帶弗洛伊德的《性學三論》也要大賣。這一切伴隨著高漲的政治期望,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的北京之春被鄧小平鎮壓下來,好像沒有嚇怕任何人,留不下烙印。經濟改革在80年代中後期顯得寸步難行,城市的價格改革引發官倒、通脹、民怨,政治與新聞改革的呼聲亦壓不下來,在文化熱中時隱時現。86年學潮雖以反自由化結束,89年的學生乘覑胡耀邦的死而起,他們不知道魏京生與王希哲是何許人,但喊出的口號更有庶民色彩。這令人好像一時間忘了,大家還活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國。
六四鎮壓要清剿的不止是廣場上的學生,也不僅是乘勢而起的北京市民及工人,而是要擊退整個80年代高漲的政治期望與熱情。當年的西方媒體認為,天安門廣場上的坦克車把中國拉回到毛澤東時代,或至少是宣布改革開放的失敗。20年過去了,我們知道這個說法完全是錯的,鎮壓之後,由鄧小平領導全國更全面的資本主義市場化;六四帶來的肅殺,壓下的不是開放改革,而是社會自我保護與民間反抗異議聲音。一切都為資本主義道路清除障礙,以暴力締造一個鄧式、「務實」、欠缺社會理想的資本主義中國。
近年,這種看法不知不覺成為中國大陸自由派與新左派私底下的共識。他們之間雖然吵吵鬧鬧,有些政治問題又不能太張揚表達,但大家卻殊途同歸。例如自由派的朱學勤稱中國為列寧市場經濟;人稱新左派的汪暉則說,該把89年視為(中國的)「新自由主義的歷史根源」。最近部分西方左翼知識界也開始明白,David Harvey在2003年出版的《新自由主義簡史》中,把鄧小平與智利的獨裁者皮諾切特相提並論,而Naomi Klein前年出版了《震盪教義:災難資本主義的興起》,更稱六四為有中國特色的「震盪治療法」。
製造危機 改革資本主義市場
也許,最高瞻遠矚的是Naomi Klein在書中引述的已故經濟學家佛里曼(Milton Friedman)。這位到處宣揚自由市場教條的教授,在80年代初已說過:只有製造出來或自然的危機,才能令政治上不受歡迎的資本主義市場改革,變成在政治上是可能實現的。只有掃清了學生運動,打擊了自主工會,嚇怕了農民,才可以大規模地讓國企工人下崗,把沿海農地由農民手上轉移到資本家、開發商手上,可以建立起成千上萬的血汗工場卻沒有半個獨立工會等等。這些在80年代都不大可能,在90年代卻大有可能。
從這個角度去讀即將出版的《改革歷程》(執筆時只有英文版),可能會讀出一個不一樣的趙紫陽。從報章轉載的內容看,趙紫陽似乎至死也認為,自己才是改革的總工程師,可是,他畢竟有太多80年代的理想主義氣息,也抵受不了民主自由等意念的誘惑。趙自問思想上比誰都渴望走資,當「全球化」一詞未流行,他與他的智囊發明了「國際大循環」一詞,期望來一次資本主義式解放,反而鄧小平在80年代總是充滿戒懼。但是,當六四鎮壓震盪全國後,鄧小平卻變得信心十足地南巡。於是,打造今天資本主義中國的不是趙紫陽,卻是鄧小平。鄧小平的實用主義戰勝的不是革命的毛澤東,而是80年代的一眾理想主義者,包括趙紫陽這位黨內想走資卻不成的理想主義者。
這便不難明白,瀰漫在香港的務實論,決不是曾蔭權的私家發明,也不難看透親北京陣營念茲在茲的「經濟成就論」與「強國論」背後的歷史根源。至於今天散落在全國各地的維權運動,零星的工人與環境抗爭,在狹縫中找空間的獨立媒體,甚至帶點狂想的娛樂想像(如幾年前的《超級女聲》的民主想像),不免時刻提醒大家回想與聯想那個夏天,那股熾熱,種種理想、欲望與想像,恍如幽靈般在高舉「務實」與「強國」的年代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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