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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汪洋导演多年前为阎连科的小说《我与父辈》写的书评,关于遗忘、灾难和曾有的恐惧,以及饥饿到底意味着什么。
关于“饿肚子”的历史叙事
作者:汪洋
说到历史,中国的农民只对两件事儿记得清楚。一是死人,二是饿肚子。文革时,某地搞“忆苦思甜”,鞭挞旧社会,讴歌新社会。
农民老大爷,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那1960年啊,多半年吃不上一星儿的粮,从一个村儿走到另一个村儿,村村都有人饿死……”台下群情悲愤,台上却越听越不是味儿。有人跳出来纠正:“他大叔,你说那不是60年,那是40年的事儿!”不说还好。一说,老大爷较起了真儿:“他侄儿,40年,你还没出生呢!那会儿也死人儿,那是小鬼子闹的。但我们村儿,还是有粮食吃!”
这是个笑话,坊间流传已久。既然是笑话,就不可能被写入历史。不是老百姓的笑话儿层次低,而是写历史的人层次太“高”了……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送来了什么?不说,大家都知道;1978年一声“春雷”,雷出了什么?也不说,因为今天还在吵。一本一本厚厚的书,各种主义、思潮、世界观……各种大历史、大人物、大格局、大趋势……就是没人写饿肚子的历史。我们自己身体的记忆永远都不可靠,只有那些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学者、作家替我们回忆和总结的才可靠!从许多年前到今天,多少代人的逻辑可能一直如此,当情绪需要一个出口的时候,不接受事实,但是不拒绝任何意义拔高、情感引导和心理暗示。
因此,四人帮一举“粉碎”之后,全中国人民都扬眉吐气、喜气洋洋。城里人扬眉吐气,农民们喜气洋洋,知识分子因为扬眉吐气,尤其喜气洋洋。一切历史和记忆都被重新书写。“上山下乡”的孩子们回到城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后来成为了政治家、思想家、艺术家、学者、作家。从俄罗斯流亡者的身上,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不仅仅是扬眉吐气、喜气洋洋,无论曾经是“造反派”还是“保皇党”,是被批判的朋友,还是被团结的敌人,他们一致认为自己是在替这个国家甚至民族“受难”。他们用自己的语言描述了那块土地上的野蛮、愚昧、绝望、忧伤、恐惧、政治窒息、性压抑,以及被荒废的青春……
然后,如释重负般恢复城里人的优越感。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或者功成名就,把握着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资源;或者,至少像一个中产阶级那样享受自己优渥的生活。他们也会讲饿肚子,但那是为了教育下一代:“你老爸当年受得苦,你想都不敢想!”但是,对于当年曾经无比接近,一起受苦,今天依旧还在受着苦的人们,那些在城市的边缘和最底层挣扎与生存的人们,他们可以轻描淡写、熟视无睹。当初,他们中不少人,也曾高唱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但是今天肯定坚信:“存在就是合理的”。
不知,这是倒退,还是历史的进步?
非常有趣,因为按年龄推算,他们就是我们的父辈。他们当然不是作家阎连科的父辈。在阎连科的《我与父辈》一书中,他们是以另外一种面目出现。
作家阎连科,1958年出生于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今天已经很著名,但是在这本书里所描述的年代,他与他的父辈当年的身份是——不折不扣的“农民”。而我们的父亲母亲,当年也有一种称谓,如前所述,他们叫“知青”。
时隔已久,不必再遵循当年“高举一派、打倒一派”的斗争逻辑。所以,对于知青们的历史陈述,任何批评都没必要再“深入彻底”。事实上,阎连科写作此书的初衷,也未必只是为了颠覆已被大众(城里人?)所接受的历史认知,而或许,只是想给那块土地上奔波劳碌、生老病死的人们争取一些尊重。
“终于就在某一瞬间里,明白了父辈们在他们的一生里,所有的辛劳和努力,所有的不幸和温暖,原来都是为了活着和活着中的柴米与油烟、生老与病死。”
“他是农民,劳作是他的本分,唯有日夜的劳作,才使他感到他是活着的和活着的一些生存与意义,是天正地正的一种应该。”
“毫无疑问,我的大伯是个农民。可他在我心里,却绝然地是个人物。从生命与生存而言,这个人物堪说伟大,或者杰出。”
——摘自《我与父辈》
他的父辈是这样活着的,可能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活着的,就像阎连科的另一部小说《日光流年》中一样,一直在土地上往复轮回。
而我们的父辈是闯入者。他们从洛阳或郑州这些城市,突然降临于乡村。从他们的角度来说,他们一样是时代的微尘,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但至少,在那个“顿顿粗粮”的年代,他们有待遇,甚至可以说是权力,从曾经是孩子的阎连科嘴里抢走一顿白面捞面或者白面烙馍。
这是一个与饥饿有关的故事。如果不是因为饥饿,阎连科的记忆不会那么深刻。从一毛钱买来的芝麻烧饼,到用咸菜下咽的杠子馍;从知青们安然享受的细粮白面,到“一头沉”的四叔就着剩菜喝下的那口酒……城市与农村的反差,无不在衣食住行、身份待遇、法律公正面前留下其巨大的身影。
当城里的孩子们,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到城里的时候,就像吃完“派饭”一样,心安理得、了无牵挂的离开。而阎连科和他的父辈们还要继续守着家园,承受生活的苦难。这种与生俱来的,对于身份差异的敏感,并非大人们有意识的灌输,而是来自生活、来自饥饿。不无讽刺的是,饥饿的副产品,居然是催生了一位作家;而更加悖论的是,他写作,是为了能够逃离土地,但如果不成为一名作家,又有谁会给他这个机会来替农民说说话呢?
作家阎连科
还有一点完全可以肯定,一个有城市身份的人物,却能够以农民的方式说话,这纯属意外,甚至低于买中彩票的几率。在这个所谓更加开放和市场化的时代,社会资源更加集中,机会均等早就让位于起点的不平等。在从农村赶往城市的道路上,一百个人里,我们能否算得清楚?有多少个高加林(路遥《人生》),多少个孙少平(路遥《平凡的世界》),多少个五福(贾平凹《高兴》),多少个韩三明(贾樟柯《三峡好人》),多少个小武(贾樟柯《小武》)……
若非阴差阳错,路遥可能还在一所民办中学教书(恕我对逝者不敬);阎连科或许还在山上采石头;贾樟柯也许会在山西的黑窑矿里挖煤呢!这么大一国家,还有谁替农民说话?又有谁,会用身体来记录历史?或者,至少,记录身体的历史?
金钱泛滥的年代,不应该再扒掉理想主义者们的最后一层底裤,但是,不尊重身体的记忆,是否就是不尊重生命,不尊重灵魂,甚至不尊重我们的父辈,以及实际供养着我们的土地?
因为自己吃饱了肚子,许多时候,我们就会忽略他人的饥饿?当两种不同世界的人被机械的放置在同一个空间里,无论多久,都无法理解,甚至进入彼此的生活?在一切都不平等的情况下,任何同情心都是廉价的,人们需要的也许是真正的“爱”,但“爱”又是什么?
今天,我们城里人所谓的“爱”,要么是已经被现代商业形塑为一种泛滥而抽象的“爱心”,要么就是正在被工具理性改造成具体的——与身份、地位、财富、欲望密切相关的功利投资和斤斤计较。作为土地的逃离者,昔为农民,今为城市人的阎连科,则以一种缅怀的温情,追忆了父母一代对于儿女、兄弟和邻人们的“爱”。毫无疑问,这种“爱”也是与“饥饿”共生的,是在贫穷和苦难面前才能够偶尔流露但是生生不息的人性光亮,但作家自身的“爱”里,却更多的是夹杂着一种忏悔——在逃离土地的热切渴望下,那些琐碎日常的“爱”曾经被忽视或轻慢,而现在,已经无法还原也无法回报了。
没有了《受活》的幻想奇绝,更不像《日光流年》那样富有生命的张力,在阎连科的《我与父辈》当中,能够读到的只是一个农村少年质朴又细腻的心灵自述(用拗口的河南普通话写成),而他的父辈是他身后的一堵围墙,或者说是他生活的背景,构成了简单却温暖的人物关系。
我们依旧很难定义这究竟是一部自传?散文?还是小说?事实上,除了《风雅颂》等少数作品,阎连科的大部分作品时空背景都是接近甚至相同的,他经常会在一个舞台上,尝试一部戏剧的不同表达方式,故事的人物和主题都会构成互文与照应关系。在我看来,这本写实性更强的书里,最精彩的段落却依旧是那段超现实的描写:
两个粉红色的台湾气球,忽然出现在山沟里,少年追赶着气球走了很远,居然在一个石缝里发现了一张照片,上面写着“台湾不计划生育”。
在写作的过程中,有时很难区分现实与虚构的界限,这并非刻意为之,而是生活所赐予的思维习惯。恰如贾樟柯的《三峡好人》里,赵涛在三峡的上空看到了飞碟,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里》,杨百利热衷于“喷空”,总是把不可能的事情描述为可能。在我的个人经验里,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我们对于现实的背叛和出逃,有时是因为现实过于沉重。
如果你到过河南,你了解这个曾经灾难深重的省份,你才会明白那些饥饿的身体,为什么会爆发出瞬间的出离与幽默,而这一切都不是理性的思维能够轻易解释的。这不是一种简单的喜剧感,这是在贫穷与无奈的人生面前,一群社会最底层的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演绎着生命的尊严与快乐。
苦难的本质是什么?所有人的答案或许都是悲伤和痛苦,但只有河南人,尤其是这块土地上的农民,会将一切愤怒和热爱化成话语中的荒诞和酒席上的狂欢。他们用无畏的洒脱与天生的幽默,颠覆了不公正的命运和压抑的生活。
理解这一点,也许我们才真正懂得阎连科。
谨以此文,献给被理性所遮蔽的现实与被历史所忘记的饥饿。
《我与父辈》
作者:阎连科
汪洋,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教授,深圳越众剧社监事、编剧及导演,知名影评人。
北京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南京大学政治学理论研究生毕业,法学硕士,主任编辑职称。曾在深圳电视媒体担任文艺导演、新闻主编、纪录片导演、特别节目制片人等,作品获得过国家“星光奖”一等奖等国内外重要奖项;同时在《二十一世纪经济报道》、《凤凰都市》、《汽车导报》等报刊杂志开设专栏,撰写影视戏剧、文学评论及城市文化类文章。
2014年调入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担任副教授,开设纪录片创作、电视新闻、影视批评等专业课程;在此期间,与深圳的朋友一起创办“越众剧社”,编导出人生第一部话剧《灰尘》和第一部独幕长剧《桃花镇》(原名《霾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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