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房地产开发商的下限究竟在哪里
2014年4月1日 02:15
房地产开发商的下限究竟在哪里?我的底线又在哪里?
敲下上面这一行字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写文章写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如此过。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如以前一样,冷静理性的写一篇文字,但是真的摸到键盘才发现,当乌云真真切切笼罩在自己头顶,当暴行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没有人能够真的坐得住。
我所在的纳帕溪谷小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市昌平区小汤山镇的一个有着近乎完美绿化的小区,虽然它离城里有着数十公里的路程,虽然我的邻居们大多在城里另有住宅,但是大家还是愿意住在这里。从第一批居民入住到现在,已经有10年了。然而,好景不长,A股上市公司,来自重庆的金科地产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看上了这里,决定挨着纳帕溪谷开发金科王府小区,让我的邻居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竟是恶梦的开始。
起初,只是一些司空见惯的烦恼,扬尘、噪声、横冲直撞的大车。邻居们以为,等到金科王府竣工就好了,两个小区可以安安静静的做邻居。然而,Too Young! Naive!金科地产的想法可不是做什么好邻居。纳帕溪谷的环境优美,很好,这是金科王府的卖点,客户们被告知,入住后他们可以享受纳帕溪谷的会所、园林、车位。于此同时,金科地产干脆推倒了纳帕溪谷的围墙,砍掉了旁边的树木,把金科王府的大门开到了纳帕溪谷小区院内。我的邻居们坐不住了,男人们在外面上班,有自己的责任,在家的女人们走了出去,和金科王府交涉——这是我的家,你们不能就这么闯进来据为己有。和其它的“维权”故事一样,争论很快变成了争吵,并进而变成了争斗,据说发生了过激行为,纳帕溪谷小区因此成了“维稳”的对象。我没有参与,但有所耳闻,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也有些不快。“维权”变成闹事就不大好了吧。
还好,很多邻居说,应当诉诸法律,聘请律师,提起诉讼,用司法途径来解决,与此同时,为了保证小区的封闭性(这是市政府的要求,北京电视台的新闻天天把小区封闭化改造作为政绩来宣传)在园区内确定毫无疑问没有争议的区域,建起了第二道大门。我本人就是律师,我觉得这样再好不过,相邻关系问题本来就是应由法院裁决的法律问题,在自己的土地上立起一道门也无可厚非。
然而,金科地产似乎等不及了,也许是几年房地产宏观调控下紧缩的信贷让金科着急回款,也许是上市公司严格的审计制度让金科要赶紧给客户办理入住以确认收入,总之,不等法院的判决,金科动手了。是的,动手了。
金科是上市公司,是房地产开发商,金科地产有相对于我的邻居们无穷大的财力和物力,毫无疑问也有着良好的政府关系,我相信这些东西金科地产会在它的年报、中报里反复的夸耀。于是,金科地产调动了乙方的工程车辆和不知从河北哪里找来的卡车,直接把纳帕溪谷的大门堵上了——你们居然敢在我这里闹事,你们居然敢到政府投诉,你们居然敢和我金科打官司,那我就封锁你们,让你们出不来,进不去。你们有胆子挪我挺在你门口的工程车辆,你们有胆子动这车的一块漆,你们就是破坏私人财物,车辆很贵,一动刑事犯罪,法治社会,有法来治你!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干得漂亮!
然而,生活在首都北京的邻居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长期以来,哪怕是名声最差的开发商,哪怕是“你死我活”的拆迁,对立双方好歹也都有一点下限。发生矛盾就封锁你的家,不让你出入,这恐怕只在90年代的香港电影里黑社会收高利贷的场景下才会发生。直到家门口被封锁的那一天,我的邻居们也才惊恐的意识到,他们遇到狠角色了。金科地产如此毫不迟疑、干净利落决断,恐怕是他们在全国各地收拾老百姓的标准化套路,“先进经验”进京了。邻居们第一个想到的是向政府求助,在大多数北京市民眼中,北京的警察是靠谱的,我就在微博上热情的表扬过热心办事的朝阳区某派出所的警官们。于是他们选择报警,向首都警察求助。然而,我的邻居们错了,警察来了,又走了,封锁依旧。有邻居问警察,这样的封锁难道不是扰乱公共秩序,难道不是违法甚至犯罪么?警察不理会,只是说,邻里矛盾我们不参与。邻居追问,再有矛盾也不能派车横到我家门口不让我们回家啊。警察不理会,扭头走了。有邻居们给12345热线打电话,永远都没有结果,打着打着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感觉自己在骚扰政府。就这样,直到我颤抖着写完这篇文章,金科地产连续封锁了纳帕溪谷17天。是的,整整17天。
我想,最理解我的邻居的人,就是那些被俄罗斯士兵包围,又没有力量抵抗的,克里米亚的乌克兰军人吧。金科地产的想法一定和普京一样,用杀伐果断手段围困你,你终会屈服。是的,很多邻居们屈服了,找到物业,面向公路的北门被金科地产堵住了,请物业开南门。物业说南门不好走,出去是土路,一般小汽车很难通行,更重要的,南门之外的道路属于相邻的村子,那是别人的土地,我们不能随便穿行,还要给村民们补偿。但是,没办法,我们要带孩子上学,要去超市买米买菜,我们还要生活,只能走南门。然而,走了几天,邻居们却发现南门的道路多了很多建筑垃圾,驾车几乎寸步难行。有的邻居说一定是金科地产干的,我还在群里说,不至于,杀人不过头点地。邻居们很愤怒,却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在微信群里说,我们去堵北门的顺沙路,把事情闹大吧,马上就被更多的人否定,这是违法的,我们不能干。于是,只好继续打12345,继续打110,继续很不好意思的“骚扰”北京市公安局的话务员们,只好准备一摞摞的材料,去信访办毫无意义的上访。就这样,直到我颤抖着写完这篇文章,金科地产连续封锁了纳帕溪谷17天。是的,整整17天。
这段时间,虽然我也是纳帕溪谷的居民一员,但是我却因为自己的懒惰,我并没有和邻居们站在一起。我是律师,我却对法律没有信心,觉得打官司赢不了,邻居们请律师,我袖手旁观,哪怕是提一点意见和建议也没有。甚至,在自己的家被封锁了17天,我想回也回不去的情况下,我还有点埋怨邻居,觉得他们当初不应该去“闹事”、去“维权”,害的自家大门被别人封锁了。这段时间,虽然我经常在网上发文章,畅谈国家大事,呼吁这个呼吁那个,但是我从来没有想着为自己的家写一篇文章,总觉得不好意思。是的,纳帕溪谷是有点名气的别墅区,富人区,我对网友们没有信心,写一篇文章,或许会被粉丝们骂——有钱人狗咬狗,活该。就这样,我是律师,我对法律没有信心,我是纳帕溪谷的居民,我对邻居们没有信心,我是十多年网龄的老网虫,我对我的网友们没有信心。我冷眼旁观,心想着总有一天问题会解决,到时候回家就是了。
我的爱人一直跟我说,这么封锁着很危险,冬天落了一地的树枝树叶,很多邻居冬天不在家,院子没有打扫,万一失火,消防车进不来怎么办?很危险。小区住了很多老人孩子,体质弱,开春了容易生病,有急病救护车进不来怎么办?很危险。我还说,不至于,再怎么说金科地产也是人组成的,消防车和救护车来了应该会放行的。我还说,没事的,事情应该还是能解决,昌平也算是北京,是首都的一部分,警察不会沦为地产商的私兵。然而,我错了。
就在昨天,微信群里传来了噩耗,一位邻居家的老人,突发急病,急忙打电话到医院求救。医院派出了救护车,然而,沿主路走到北门,金科地产的封锁线丝毫不破,仿佛围困列宁格勒的法西斯德军,等的就是困死你的这一天。救护车无奈绕行南门,小心翼翼走过坑坑洼洼,满是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建筑垃圾的“道路”。就这样,救护车迟到了,就这样,老人走了……
就在今天凌晨,微信群里有邻居说,金科地产把封锁撤了,我们可以回家了,我却发现,我不敢回了,我回家的路,是我的邻居用命换来的呀。
第一次,我真的愤怒了。第一次,我真的知道自己错了。第一次,我为我的冷漠而惭愧。
是的,纳帕溪谷是一个富人区。很多网友有很大的概率不会同情我和我的邻居们,但是我还是想说,我了解我的邻居们。这里没有什么富豪,至少那间接害死老人的凶手不会住这里,这里大多是年纪稍大一点的企业高管、工程师、律师等专业人士。他们很多网友一样从不起眼的小城市长大,努力读书,考上北大、清华、对外经贸,成为一名有点骄傲的大学生,毕业了,找到一份工作,留在北京。大多数人不会那么一帆风顺,住在单位分配的潮湿的地下室,或者被房东的突然毁约扫地出门,然后,他们也还要如今的网友一样,会给父母打个当时还很昂贵的长途电话,报个平安,说自己在北京一切都好,工作很顺利,生活也不错。挂掉电话,告诉自己还要努力。努力,努力,赶上了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10多年,有了一点事业,有了家庭,有了条件买大房子,把已经苍老的父亲母亲接到北京。虽然很快会因为各种琐事和老人拌嘴,但是心里是暖和的。毕竟,不是在电话里听到母亲的声音了。然而……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魔力,能够让平度的房地产开发商悍然纵火烧死对面的村民,哪怕他们可能不一定讲道理,我不清楚,究竟是何种力量,让金科地产的工作人员,应该同样是有血有肉的人,见死不救,在救护车面前还要坚持封锁。我不清楚,究竟有什么样的玄机,让堂堂首都北京的“有关部门”们,在金科地产封锁纳帕溪谷的十多天里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来自重庆的房地产开发商将北京市民的家封锁的如铁桶一般,连救命的救护车都不能通融。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中国的房地产开发商开始视人命如草芥?中国房地产开发商的下限究竟在哪里?首都北京的政府官员的职业操守和法律观念,又都去哪儿了?
此时此刻,我感觉很无力。我是律师,但是我还是不相信法律,我只能指望邻居们一遍遍的上访,能够引起舆论的关注,上达天听,有人能批示几行字,给死者一个说法。我是男人,但是我前怕狼、后怕虎,没有勇气用拳头和金科地产斗争。我只能坐在电脑屏幕前,絮絮叨叨敲下这几千破字,把自己的无奈,展现世人面前。也许这就是先贤们一再鄙视的“软弱性”吧。在这样的事情面前,我的底线又在哪里呢? |
|